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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港手记》 作者:魏姣

第23章 在 T3(8)

  “看看,你们都吃不下,用来打发旅客?听好了,要是饭吃不成,你给我全吃下去。”

  几个旅客跟我要航班延误证明,我跑回值班经理柜台去取。同伴们已经被拖出柜台,五马分尸了。可以说,值班经理柜台集中了地面部最优秀的员工。他们业务过硬、英语流利,具有超凡的精力和热忱,经过千锤百炼。可是,在这种特殊时刻,他们沦为“混蛋”、“白痴”和“骗子”!恶劣的天气、公司机制的缺陷、信息的延迟、旅客的暴躁像天罗地网,把他们勒得失去人形,尊严扫地。所有的矛盾和错误形成一个倒立的巨大圆锥体,扎在这十来个血肉之躯上。

  从进入公司的第一天,我们就被告知,永远不能对旅客说“不”字。然而,在无休止的责难和声讨中,谁也挺不住了。当旅客第一百次追问“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走”时,钟摆轻飘飘地说出:“我也不知道。”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你不知道?穿制服、拿工资,人模狗样的,干什么吃的?养你们这些废物干吗?”

  “你看看,这些搞服务的脸皮有多厚,挨骂都没反应。”

  一向以绅士着称的英国旅客也不冷静了。有个黄毛小伙子竟然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粘在柜台的玻璃上。

  “还金牌服务呢,铁牌都算不上!”一位旅客伸手从豆角身上粗暴地扯掉胸牌,制服抽出两股线头。豆角失声痛哭。

  骂吧,如果他们能找到更歹毒的字眼,如果能消一点气,那就让辱骂声来得更猛烈些吧!有一类旅客最让我心痛,他们用无辜和信任的眼睛望着我,语气也非常谦和:“请问您,我该怎么办呢?”就像泰坦尼克号沉没时,柔弱的母亲带着孩子虔诚地问船长:“先生,我们该去哪里?”船长没有回答,而是一步步走向死亡。我不是船长,只是个小卒,我的绝望感会因无力而更加强烈。

  我曾经协助客运处做文案,到公司参加了几场圆桌会议。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有领导面露同情说:“地面的工作也不好做。上次我出差回来,在候机楼看见好多旅客拉扯一个小员工,就是因为航班延误了。那员工不知道怎么办,看着怪可怜的。”我想,您这么大的领导都不知道怎么办,都不敢面对旅客,我们能怎么办?会议产生了一堆的表格、方案、计划,领导露出满意的笑容,秘书如释重负地吁气。我不知道这些资料和事实有多少关联,由谁来执行,如何付诸实践。

  在学校里读现代和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时,常常对“荒诞”、“孤独”的意象感到困惑。这些作家是故弄玄虚还是发疯了?生活有那么恐怖么?现在,我完全领略了,人与人在特定环境里几乎是不可能沟通的。任凭我们费尽心思、磨破嘴皮和脚掌,旅客依然认为我们在说谎,在敷衍,在折磨他们。我们认为旅客野蛮、不可理喻,上司觉得我们服务技巧和态度有问题,我们认为上司没有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真实的信息似乎永远无法获取。一切都在混乱中。

  好在混乱总会过去。夜幕降临,保洁员在空荡荡的离港大厅扫去最后一丝碎屑,大理石地面重新透出温和的光泽。偶尔有几个旅客闪过,员工守着柜台轻轻打个哈欠,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有时候,航班超售(超过航班最大允许座位数的销售行为)引起的混乱场面不亚于航班延误。客多座少,上不了飞机的旅客自然忿忿不平。

  最夸张的一次,有上百名国际旅客因为超售滞留机场。航空公司要给每人支付1400元赔偿费。大家把售票柜台堵了个水泄不通,有几个旅客甚至挤进玻璃门,围在负责发钱的员工身边。外围引导员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愿意排队,仿佛稍有落后就拿不着钱了。员工后来回忆说,无数双手同时伸到她面前,五指张开。盒子里装了十万元,一眨眼就分光了。

  其实,很多旅客还是愿意接受超售赔款的,如果不是急着赶行程。每次航班超售,我们征集自愿改签航班的旅客,都会有人踊跃报名。问题是,有些客人领钱迅速,钱到手后就不着急了,开始义正词严地跟员工讲道理。“这点钱就能弥补我的损失么?”“订好票却上不了飞机,你们这是欺诈,应该以三倍价钱退票!”“我倒不是为了几块钱,主要我是去旅游的,晚走一天没关系,就先把位子让给有急事的。”

  领到钱的旅客不走,没领钱的急着往前拱,玻璃差点挤碎了。主管好说歹说,才把柜台旁边的几位客人请走。这时,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挤过来,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我实在受不了啦。”

  主管十分同情,破例容许她进入玻璃门,还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女人掏出两本护照,指着远处一男人说:“我和我老公的钱,先退呗。”那个男人双手抱胸,表情冷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主管把护照塞到员工手边,嘱咐了一句,就匆匆去维持秩序了。员工忙得晕头转向,随手把那两本护照跟其他客人的摞在一起。女人直催:“怎么又搁下了?快给我办呀!”

  员工手脚并用,头也不抬地应和:“稍等,马上。”

  女人等急了,忽地站起来,一屁股坐到柜台上。被碰散的票据纷纷扬扬落下。她动作之迅捷,就像个身轻如燕的小姑娘。

  员工劝她下来,她晃着两腿,理直气壮:“为何不退我钱?”

  一位男员工忍无可忍地说:“你马上下来,不要扰乱公共秩序!”

  有个女员工赶紧拉他的袖子,小声提醒:“好好说话,别为难孕妇。”

  听了这话,女人的脸顿时白了,瞪眼骂道:“你妈才怀孕了呢!”

  “中国通”

  一个褐色头发的美国小伙子走来,用中文说:“嗨,我们不想排队!”他身后跟着一位漂亮的女孩。

  我们感到莫名其妙。他把背包撂在柜台上,挥动着手里的机票:“这本来是美联航的票,我们在那儿排了半天队,又说是什么代码共享,让我们到你们这儿来办手续。人忒多,我们不想再排队了,帮个忙喽。”

  他的中文异常流利,京腔十足。我们都惊了,只有棋子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抱歉,没法儿帮您,谁来都得排队。”

  他嬉笑道:“道理没错,不过我们已经排过长队,再排一次多惨呀。您就照顾一下,带我们去头等舱柜台办呗。”

  棋子头也不抬:“您自己去头等舱柜台看看吧,人少的话就在那儿办。”

  他缠着棋子不放:“找人带我们过去吧,万一排到跟前儿他们不给普通舱办呢?”

  这时,大松凑过来问:“您是曹操吧?”

  他笑道:“没错,是我呀,怎么样,带我们过去?”

  棋子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不能离岗,您就去头等舱柜台吧,我给他们打电话说一声!”

  他冲我们摆摆手,带着女伴走了。

  我们围住大松,问这人到底是谁。大松说:“他很像着名的美籍‘中国通’,上过好多电视节目呢。”

  擅长讲汉语的外国人不少,但这么地道的“京片子”少见,而且深谙在中国人情往往可以压倒规则,软磨硬泡总能钻到空子,名人效应更是锦上添花。他是真正的“中国通”。

  嚣张的日本女人

  那是个留着披肩长发的矮个子女人,给我们展示了日本籍护照和登机牌后,用英文说:“我的手提行李很大,你们把我旁边的座位锁起来,我要放包!”棋子说:“对不起,行李不能额外占座。”那女人头发一甩,眉毛一抬:“太奇怪了,我去过多少国家,走过多少地方,所有人都很友好,只有你不肯帮忙!飞机上空位子多的是,给我旁边留一个有什么难的?”此时,豆角已看过航班座位图,跟她说:“今天航班很满,不可能给您留空座,除非您给行李买张票。这叫CBBG,行李占座。”

  那女人眼冒火星,把护照狠狠地在柜台上砸了一下:“No way!(不!)”她叽哩咕噜地嚷了一通,大意是说:“太过分了!敢跟我要钱?如果我的包在飞机上摔坏,或者我把包放到行李架上时扭伤了背,那全是你们的错,你们得负责!”

  我和豆角异口同声地回应:“No way!”默契得恨不得击掌庆祝。

  她倒吸了口气,怒骂了句“Rubbish!”甩起长发,走了。嚣张的旅客不少,但到达这种程度的不多。从头到尾,她视我们为低劣的奴仆,甚至是低劣的国度。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让她敢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此放肆?

  我想不通,后来翻阅民航旅客运输规则时看到:如果旅客的身体或精神状况不适宜乘机,航空公司可以拒绝承运。唉,可惜有些上好的规则没有得到执行。

  疯狂的母亲

  一个外国女人气势汹汹地向柜台冲来,携着暴风骤雨的气息。她三十岁左右,穿黑色吊带背心,牛仔裤,展露着上臂圆鼓鼓的肌肉。离我们还有两三米时,她就开始用英语狂喊:“我该怎么办?”售票处的员工紧追而来,气喘吁吁地给我们解释:“这女的带儿子回伦敦,她是头等舱,儿子是公务舱。她不愿和儿子分开坐,硬说自己在英国订的两张票都是头等舱。我们跟伦敦办事处联系过,孩子的票就是公务舱。让她交钱给儿子升舱,她不肯,让她本人降舱,她也不干。结果愣是误了航班。我跟她说只能改明天的航班,她就闹着找经理。”

  大松说:“这完全是她自找的,咱们没责任,也管不了食宿,大家最好保持沉默。”那女人拍着胸口说:“天呢,我的儿子才六岁,怎么能留在这儿?”没有人回应,她喊道:“我儿子明天开学,今天必须走,让我们上飞机!”她眼窝深陷,嘴唇发紫,从包里抓出一大把钞票抖动着:“够了,我付钱,快点升舱吧!”我们站成一排,宛如雕塑。她在柜台前来回走动,把脸贴近玻璃,扫视着每个人:“妈的,说话呀,怎么都不说话?”

  我们都知道,这个时候和她搭话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无力改变现状,缠到最后很可能遭到投诉。在这集体沉默中,还有一种卑劣的幸灾乐祸感。我们在观赏她的自作自受。“说话!说话!跟我说话!”她连吼十几声,声音越来越尖,太阳穴上的血管暴突。她从玻璃与柜台的空隙中伸进手臂,一把打翻摆放整齐的文件夹。“谁能说句话?”她又狠狠地把棋子面前的电脑屏幕推倒。大家就像患了失语症,一哑到底。这是一种极为残忍的方式。真正和她交谈时,她也许根本听不进去。但如果一个人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势必会走向绝望。

  她先前扎拢的头发已经散开,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她停止了喊叫,把脸深深地埋在双手里,半晌,轻声说:“你们不让我儿子上飞机,他误了生命中第一个开学典礼。”

  难以想象,那样粗蛮的举止下,隐藏着一颗拳拳爱子之心。在躲避麻烦的过程中,我们几乎忘了她是个母亲。否则,也不忍一言不发。

  糗

  一对加拿大夫妇要求改票,声称绝不再乘坐我们的飞机。他们忿忿不平地诉苦:“从温哥华到北京时,托运行李不见了。一共在北京住了五天,行李第四天才送到,衣服都没得换!”说到衣服,那女士双手抱住上臂来回搓动,仿佛被抛至冰天雪地。

  棋子安慰他们说,行李延误是意外,回去的时候不会再这么背运了。他们拼命摇头:“不,我们要坐加拿大航空公司的飞机,请改票!”棋子犯难了。钟摆听到此事,关切地问这对夫妇:“行李部门给你们赔钱了么?”他们茫然地摇摇头。钟摆拍案而起:“太过分了!走,我带你们去要补偿!”他们先惊讶,后道谢。钟摆大摇大摆地在前面带路。

  四十分钟以后,钟摆软绵绵地回来了,脸成猪肝色,手里还捏个信封。呦,得表扬信啦?豆角偏不知趣地打问。钟摆说,活这么大岁数,刚才真体会到没地缝儿钻的悲哀了。原来,他把客人带到行李查询室,里面挤满了没取到行李、拿错行李和行李破损的旅客,人头攒动,吼声震天。钟摆好不容易才和一个员工搭上话,还没把过程讲完,那人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态:“丢行李的多了,找回来就不错。现金已经赔光,要命一条。”

  钟摆刚要发作,却见那员工被重重包围,似有“杀身”之祸,也只得退回,正撞上这对夫妇惊疑和质询的目光。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解释的,夫妇俩嘲讽地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说:“改票!”这时候,钟摆的后背和脑门都湿透了,很衰地向人家解释:“我们和加航不是一个系统,没法改票,除非您退票再重新买人家的票。”

  他们仰天叹息,只留下一句:“Eough is eough.”(“受够了。”)当然,还有一封龙飞凤舞的投诉信。

  珍妮和斯蒂夫

  飞往旧金山的航班被取消了,一群旅客聚到值班经理柜台。大松宣布:“今天所有旅客的记录都已自动转移到明天的同一航班,我们将为大家安排食宿。”一片嘘声后,大家开始询问原因并释放不满情绪。

  在黑发黄肤的人堆儿里,夹着个高大的美国中年男人,想发问却插不上嘴,只好问旁边的女孩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女孩身材苗条,低腰牛仔裤,贝雷帽下有双活泼的大眼睛。她冲他摊开双手:“今晚我们走不了啦。”老美急了,凑过来问大松是否能改签其他公司的航班。大松还没开口呢,贝雷帽女孩赶快把老美的话翻译成中文,趾高气扬地代他提问,仿佛是他的贴身秘书。大松没理会她,直接用英文回答老美:“抱歉,我刚才查过,其他公司的航班也没有空座。您只能明天走了。”

  不论老美问什么,贝雷帽都会把大松的回答用更娴熟的英文跟老美讲一遍,还添枝加叶地评论道:“这些员工总是撒谎,到现在都给不出航班取消的真实原因。”老美说:“糟透了。”她耸耸肩:“世事难料。你是回家吧?”老美说:“对,我刚在北京开完会,你呢?”她说:“我假期刚结束,要回美国上学,怎么称呼你?”他说:“斯蒂夫。”她莞尔一笑:“我爱这名字!我中学时的外教也叫斯蒂夫,给我取的英文名是珍妮,一直用到现在。”

  两个人聊得挺欢,暂时脱离了吵吵嚷嚷的旅客们。斯蒂夫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先离开了。这时,特殊服务部的员工来了,招呼需要住宿的旅客集合。大家准备走了,只有珍妮留在原地。大松问她:“你不也是改航班的旅客吗?快跟队伍走啊。”她说:“我等人。”大松说:“要想跟下一批旅客去宾馆,不知道得等到啥时候呢。”她坚持不走。大松回到柜台,纳闷地跟我们说:“没看到她有同伴呀。”

  珍妮脱下外套,露出纤细的腰肢。她理理秀发,把衣服挂在行李推车扶手上。斯蒂夫风尘仆仆地回来,她激动地迎上去:“他们都去宾馆了,我怕你丢了,等你一起走。”斯蒂夫说:“你真好,有人带我们去么?”珍妮说:“恐怕要等很久,我们不能对这里的服务抱太高期望。”斯蒂夫说:“也许足以让我们去喝杯咖啡。”珍妮正兴奋地点头,我上前泼了盆冷水:“不好意思,请你们尽量留在这里等候。我们刚联系过特殊服务部,下一位引导员会尽快赶到。”这本来就是规定,也恰好满足了我继续看戏的愿望。

  珍妮懊恼地噘起嘴,斯蒂夫说:“我去买咖啡吧。”她说:“没事,一起去嘛,他们必须得安排我们住宿。”他指指自己的皮箱说:“你留在这儿,看着我的东西就好。”不一会,他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回来,她优雅地接过一杯,笑道:“这香味带走了我的霉运。”随后,她问他在北京玩得怎样。他说时间太紧,只去了长城。她大呼小叫地说太可惜了,有空我做你的导游。她问他是否吃过北京烤鸭。他茫然地摇摇头。她提议晚上一起去吃烤鸭,说反正旅馆的饭也没法吃。她神秘地冲他眨眨眼:“我保证,你吃上一口,就永远也忘不了。”斯蒂夫终于开窍了,调笑道:“就像看你一眼,就永远也忘不了。”珍妮满脸放光,美得差点仰过去。

  第二天下午,我无意中在机场大厅瞟见了珍妮和斯蒂夫,推着行李车大步前行。与昨天不同的是,她紧紧挽着他的手臂。路过柜台,她还笑吟吟地冲我们摆摆手。不容易呀,居然有旅客从航班取消中尝到了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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