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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们2》 作者:雪静

第7章

  邢小美总算在法庭上见到许鹏展了,就像几辈子没见到了一样,她发现许鹏展完全变了,再也没有昔日副县长的威风,一副光头,神情黯然,幸而没有穿囚服,要是再穿着囚服,那就纯粹是个瘪三了。她想起母亲常说的那句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别说是许鹏展,就连她邢小美此刻都如残花败柳了。

  许鹏展始终低着头,他还没看见邢小美。

  邢小美坐的位置只能看到许鹏展的半边脸,她先是打量他的光头,依次是他的脸颊,然后是他的唇,他被撞掉的两颗门牙,在他的唇角,她发现了定痂的裂痕,她的心一惊,是被人打的,还是被上千瓦的灯光烤的,抑或是急火攻心?……邢小美感觉眼睛突然一阵潮湿,她使劲眨了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眼泪掉下来,四周围坐了许多人,要是有谁发现她流泪,她就会成为媒体的曝光点。但邢小美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毕竟数十年的夫妻了,昔日的愤怒因为眼下许鹏展的落魄而变得遥远和淡漠,涌上心头的是无边无际的疼痛。

  邢小美转过脸,再也不敢看许鹏展。

  她情绪的起伏还是被母亲察觉了,母亲用胳膊碰了碰邢小美,轻声说:“别在这儿装熊啊,要熊回家熊去,他姓许的威风的时候,是怎么对咱们的,如今他这熊样子,是自作自受,活该!”

  邢小美冷冷地瞥了一眼母亲,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无言地把目光移开了。

  开庭了,邢小美的眼前是一片安静神圣的庄严,她从来也没进过法庭,第一次来到这里居然是目睹自己的丈夫受审判,这是上帝的安排还是许鹏展自投罗网?直到今天,邢小美心里仍是恨着一个人,那就是白丛,没有白丛的出现,许鹏展不会走到今天,贪官多呢,谁被逮着算谁倒霉,母亲常说:时来运转遇朋友,运败时衰遇佳人。白丛就是给许鹏展带来霉运的小佳人,我恨你!邢小美心里骂着,眼睛往四边看,她想看到白丛,还有许鹏展家里的人,如果这个时候他们出现了,算他们够亲戚,可她扫了一眼,许鹏展家里一个人也没来,这样的“好事”他们才不会来,他们只要许鹏展的光宗耀祖,只要他的钱、钱、钱,然后就从钱堆里把他推向了深渊。

  在未听见宣判之前,邢小美特别渴望许鹏展能抬头看他一眼,她就坐在观众席上,他的右侧,他只需转脸六十度,就可以看见她,她要让他知道,他落难的时候,只有邢小美——你的妻子仍然是你活下去的希望。有一瞬间,邢小美感觉许鹏展的头悄悄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往四处扫,好像在寻找什么人,就在他的目光要转到她身上的时候,他又把目光收了回去。这个蠢货,你就不能把目光往我这边扫一点吗?……哎,事到如今,你心里都没有我,真的,没有我。邢小美伤心地又把头低下了。

  这时,审判长的声音响了起来,全场肃静,只有审判长一个人的声音,响亮地灌满了空间。

  邢小美此刻全神贯注,她只听时间,她已从内部渠道得知许鹏展要判十年徒刑了,但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今天他要从审判长嘴里听到这个时间数字。

  “……有期徒刑十年。”审判长的话音落地,邢小美悬着的心也落地了,她看到许鹏展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而后便平静地舒展开去。

  他一定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按他的罪行,应该比十年更长一些,甚至更重一些,他哪里知道,自从他进了监狱,邢小美在外面的奔走几乎跑断了小腿。

  现在,总算有结果了,应该说还不是太坏,这要感谢郝从容,如果不是郝从容的暗中帮助,许鹏展恐怕就要在牢里呆一辈子了。

  真是奇怪,许鹏展提拔靠的是郝从容,犯罪减刑靠的又是郝从容,莫非郝从容上辈子与许鹏展有过什么交情吧?邢小美觉得自己这辈子最亏欠的朋友就是郝从容了。

  许鹏展马上就要被警察带出法庭了,媒体记者一哄而上,就在闪光灯频频闪亮的时候,邢小美的母亲龚玉抒突然从观众席里蹿出来,像母老虎一样奔到许鹏展面前,不由分说,照准他的脸就是两巴掌,人群立刻乱了,许鹏展惊呆了,当他看到眼前发疯的老女人是自己的丈母娘时,他扑嗵一声跪下了,“妈,我对不起您啊!”

  龚玉抒不愧是见过风浪的女人,她仍是冷静而坚定地骂着许鹏展,“告诉你姓许的,今天你走到这一步完全是你自己胡作出来的,与我们小美无关,你一走了之了,我们一家人该怎么过?当初要知道你是这么一块料,我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你呢?你把我们全家坑苦了!”

  龚玉抒骂着又要往许鹏展的身上扑,警察急忙将她拉开,匆匆押着许鹏展上了囚车。

  记者手中的闪光灯不停地闪烁。

  本来邢小美是想跟母亲一道凑上前的,后来她就被人群挤了出来,她想许鹏展既然看到母亲了,自然会知道她也来了,那么邢小美要选择一个最佳的地方见他一面。

  邢小美在人们没涌出大厅之前就提前跑了出来,她站在囚车跟前,这是为许鹏展准备的囚车,她要在他上车前,跟他见上一面,让他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女人惦记着他。

  邢小美刚站定,人群就蜂拥出来了,许鹏展戴着手铐,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推搡着往外走,他低着头,他的脸颊红肿起来了,母亲的力气真大,下手够狠。就在许鹏展走到囚车跟前的时候,邢小美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她想喊他的名字,可喉咙里就像堵了什么东西,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许鹏展跟她的目光对视着,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尽管刚才被邢小美的母亲抡了两巴掌,可这两巴掌却让他感到了亲情,感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恨着,有恨才能有爱,这证明妻子还在惦念着他,她是恨铁不成钢啊!

  邢小美看到许鹏展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嘴唇也动着,他想说话,跟邢小美说话。

  邢小美擦去眼泪,凑到他跟前:“鹏展,你有什么要交待的,需要带什么衣服,过几天我给你送去。”

  许鹏展愧疚满面地说:“谢谢你还能来看我,可心就交给你了,告诉她爸爸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她妈妈!”

  邢小美听见许鹏展是哽咽着说出这句话的,他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

  邢小美突然失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好好改造吧,家里有我呢。”

  许鹏展无言地转过身,被警察推上了囚车。

  这时,母亲龚玉抒跑了过来,她望着开动的囚车,跳起来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不好好改造,别回来见我们!”

  记者们围上来,又是一阵拍照。

  邢小美觉得母亲的表演应该收场了,再闹下去她自己的身体也吃不消了。于是她和表姐扶着母亲上了出租车,到了车上,母亲突然哭了起来,“这个小王八犊子,在里面不定受了多少罪呢,人都瘦得脱相了。我刚才那两巴掌,是不是下手太狠了?”

  邢小美没吭声。

  表姐说:“丈母娘疼姑爷谁不知道啊,你就是下手再狠,妹夫也不会在心里恨你,他如今都这样败落了,能去法庭上看看他,就算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了。”

  母亲擦把眼泪说:“如果不是为了给外女儿可心挣一个面子,我也不会这么做,我要让人们知道我们一家人跟他许鹏展划清界线了。”

  表姐说:“等着吧,明天报纸就得热闹起来,那些记者本来就捕风捉影,这回有了影那风还不得吹到天上去呀?”

  “随便他们瞎编什么吧,反正我龚玉抒今天算是把气出了,把事做了。哎,这狗日的,听说要送到北山那边的林场去劳教,夏天还好说,冬天那里就难过了,干巴巴的冷,他一个阶下囚,房间里还能有取暖设备?回去买点新棉花,我给他做条棉裤吧。”母亲说。

  表姐一笑,“我说丈母娘疼姑爷吧,这不已经表现出来了?要我说,棉裤您就甭做了,如今谁还穿家做的棉裤,商店里什么样的保暖衣没有哇,费力还不讨好。”

  母亲说:“商店里的衣服不保暖,我做的棉裤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呀。”

  邢小美始终不说话,她现在心情沮丧,什么话也不想说,眼前始终晃动着许鹏展干瘦的身影,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酷热的夏天烤焦了。

  第二天一早,龚母就吩咐表姐去报亭买报纸,表姐买了晚报回家一看,全家人都被题目吓住了,《法庭上丈母娘大打出手,昔日副县长威风扫地》,这题目与龚玉抒打许鹏展的目的大相径庭,让人看了反觉得龚玉抒心狠手毒,无情无义了。偏偏这晚报又配发了照片,龚母凶巴巴挥巴掌的样子,令人感到面目可憎。楼上楼下的邻居们自然有了话题,出来进去免不了指手划脚在一起议论,龚母一着急,梅尼尔又发作了,邢小美急得打120,想把母亲送到急救中心去,母亲哪里肯再抛头露面,让表姐煎了点药,吃下去就躺在床上了。

  邢小美一时茫然,不知回自己的家还是在母亲身边守着。

  表姐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劝她回去休息,表姐说:“我这个保姆是跟你家沾着亲的,表妹总该放心才对。”

  邢小美知道表姐的好意,便说:“这晚报也真是的,瞎胡编呀,我妈打许鹏展的目的哪里像报纸上说的那么邪乎,完全颠倒黑白呀。”

  表姐一笑,翻着白眼珠道:“小美比我文化高,凡事应该比我想得透彻明白,如今办报纸,都是为了卖钱,一张报纸翻下来,杀人放火卖淫嫖娼,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要是都按生活的原样写,没有比老百姓的生活更精彩的故事,谁还看呀,报社不就得关门了吗?所以也不要气,为这事生气也不值得,咱既然横了就不怕它竖着,反正事情做出来了。”

  邢小美忽然感觉表姐是个特别聪明的女人,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很识事理。她想起当年大学校园的图书馆里张贴着的一句名言:与有肝胆人相处,于无字句处读书。这话说得真好,“无字句处”就是社会呀,社会这部大书人往往一辈子都难以参透。

  邢小美刚要跟表姐说什么,母亲突然坐了起来,手指着半空说:“你们千万别相信记者,千万别相信记者啊!”说完又躺了下去,连续几次反复,吓得邢小美再也没敢离开。

  这夜,邢小美就跟表姐躺在一张床上,听表姐聊了不少社会上稀奇古怪的事情,表姐在医院做护工,接触了许多方方面面的人士,也就听了不少的故事,直到后半夜,表姐总算说累了,邢小美听着表姐的酣声,自己却睁眼无眠。

  吴启正对郝从容此次的行动是抱有幻想的,夫人出马跑官要官天经地义,成功了他吴启正脸上有光,不成功他也不失面子,就说自己不知道,神也没治。市委这次班子调整非同寻常,吴启正如果顺利当了一把手,那可真是今生的大福份,他这个年龄,能混到这个位子,也算是政治的顶峰了,否则他就会急流勇退,到政协当个二把手,虽然有个位子,但谁都知道这位子的无足轻重,不是有句顺口溜吗?“党委说了算,政府算了说,人大算说了,政协说算了。”一旦到“说算了”的位置,也就人到码头车到站了。

  令吴启正意想不到的是郝从容还藏有一幅木青子的字画,这证明她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立刻让他对她刮目相看,如果郝从容的同学祁有音能认可这字画,他的一把手的位置就会有望。到了这个位置上,他还可以再往上走一步,那就是省委常委了……男人一生能干到这样的位置,应该说是光宗耀祖了。吴启正越想越心驰神往,同时也渐渐感到郝从容在他身边的重要,偏偏她就有个同学是省委副书记的夫人,这个副书记口碑极好,很可能要上到最高层。如今办事靠关系,而关系中最铁的关系就是同学关系和战友关系,战友关系他是搭不上的,吴启正一辈子没当过兵,那么他就要通过夫人利用同学关系了。吴启正这辈子没经历过什么像样的女人,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极其有限,他的工作职业决定了他不敢放肆,机关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越雷池一步就等于违法乱纪,饭碗是要砸掉的。郝从容应该是个有质量的女人,还有方菊,都属于这座城市的名媛,一个作家,一个歌唱家,认识方菊还是郝从容的引荐,如果没有郝从容,他不可能跟一个年轻的女歌唱家滚到床上去,她是多么好啊,那么娇媚动人,如果说郝从容是以文化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么方菊就是艺术家的气息了,带着吴启正从未体验过的陌生和新鲜,让他在男人的欲望中感知了非同一般的滋味。吴启正闭上眼睛,回忆着方菊在床上的美妙,他已经很久未见到她了,自从那次郝从容为一个白血病女孩组织了一场大型的慈善义演,方菊很露脸地唱了两首歌,吴启正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了,他曾打过几次电话,方菊的手机换了,新的号码他一点不知,又不好跟郝从容打听,眼下他更不敢跟郝从容打听方菊了,郝从容的社会关系是他吴启正政治生涯需要依赖的,这方面方菊绝对难以跟她相比。

  吴启正看看表,快近中午了,郝从容应该回来了,他站起身,想亲自为郝从容做顿饭,早晨她出门的时候,似乎问了一声中午吃什么,吴启正随口应了一句,是吃饺子还是吃面条,他记不清了。吴启正会做面条,饺子要等郝从容回来做,她搅的肉馅味道独特。正想着,门锁动了,郝从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门来。

  吴启正一眼就看到那个鼓囊的手包,木青子的画就在包里,卷轴已经冲出拉链露出来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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