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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手套》 作者:陈楫宝

第63章 你好,再见(2)

  他坐在江堤上,像一个外乡的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妈妈公司的大门,熟悉的金牌大字,差点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心中滋味复杂。江堤距离工厂大门只有一百来米,他戴着黑边茶色眼镜,镜外世界,一切鲜艳的东西都变得淡漠而缥缈。这是他第一次戴墨镜看世界,不真实。明星是为了避免被狗仔队拍照,他是为什么呢?他问自己。其实,是害怕被她一眼看到,而他在这里守候,就是为了寻找她。人真的很奇怪,越想得到的,越是敬畏。

  身后就是长江,几艘小吞吐量的挖沙船在费力地劳作,偶尔鸣笛,像长期寡居在外的民工发泄时的声音,粗野、响亮。江堤建设得瘦长、粗糙,一些被撞破的部分,水泥表面被剥离,露出石头和黄土,一看就知道这是豆腐渣工程。这是地方惯用手法,当年修江堤的专款没有专用,偷工减料后,还可以以维修的名义每年申请维护费用。看着这些,他心里忽然难受,这些年来,他不也干着类似的勾当吗?

  下午4点多,他目光如炬,突然看到年轻的她了,看到了侧面和背面。她推着一辆摩托车,长发披肩,腰部乍细,臀部浑圆,小腿修长,没有戴头盔。他紧张起来。喊她吗?喉咙发紧,仿佛被一只手掐住,声音在肚子里回响。

  出了工厂大门左拐,约100米后再左拐,就是一条新修的水泥大道,只有零星的车辆和路人,宽阔而空荡。转眼间,她就骑车转弯上路,他突然发疯似的冲过去,边跑边脱下深蓝色风衣,挽在手上。他亲耳听到她猛地一下加大油门,摩托车像箭一样飞驰起来,他加快速度,使尽吃奶的力气,向前猛冲。

  他累得气喘吁吁,双腿无力,他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汗水从头部像蚯蚓一样往下流,他能感受到汗水的温度。他抬头看着她的摩托车从眼前消失,一如那年他坐在长途运输货车上,看着她修长的身体逐渐矮下去,直至消失,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从此与初恋永远分离。

  晚上,他继续在步行街溜达,夜市摊还是依街道两侧,唯一不同的是两侧竖起了一排排商铺,是各类三四流品牌的服装、鞋袜、电子产品等的专卖店。路过一个门脸装饰考究的比萨饼店,一群年轻人围坐在一起,观看电影频道正在播放的一部关于青春成长的电影。陈晓成瞄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你好,再见》,这不是好兄弟、新锐导演王辉的作品吗?

  他进去安静地坐在一旁。影片中30岁的主人公王晓灿15年后回到故乡,翻出发黄的一张照片,那是他的初恋马小米。他一时控制不住,泪如泉涌,所有的往事历历在目,主人公旁白说:“我意识到这已经是15年之后了,15年前的那次离别便是终点,之后我再未见过她,然后便是长久的遗忘。”然后,镜头切换,21岁的美院学生陈毛毛依偎着美院老师王晓灿。他抚摸着她的如瀑秀发,宛若当年抚摸着当年的马小米,一段曲调忧郁的音乐响起,字幕一下子彻底击中了陈晓成的泪腺:

  那年我们那么年轻,你走进我的视线,我说你好。

  我们都是青涩的果实,香甜着成熟着腐烂着,你说再见。

  从此我无法再看到你的双眼,

  从此我只能从记忆的缱绻中回忆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你的发梢带着醉人花香。

  那个夏天,你的笑声犹似灿烂阳光。

  许多次梦中醒来,从窗口望去,这个城市已经是夜色浓妆。

  多少回独步街头,仅仅有一次,人潮之中我与你静静凝望。

  亲爱的你,你是否听到我隔着时光为你放声歌唱。

  那是旧日歌曲,诉说着青春的张扬,那年的暖风那年的操场。

  那时的少年那时的初恋,那年的我们,一起漫步朝霞与夕阳。

  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带着不易察觉的忧伤,我说你好。

  用温暖的笑容和眼泪,小心翼翼将记忆收藏,你说再见。

  从此我们各自走向各自的路口,

  或许我还会在某个午后想起你想起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你天真地畅想未来的时光。

  那个夏天,你说带我走吧,去任何地方。

  晚上,严重失眠,12点53分入睡,凌晨2点47分醒来,此后无眠。双手枕在脑后,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黝黑,往事再次如电影般清晰地一幕幕浮现,压抑的哭泣,在这个清冷的小城深夜,沉重地响起。

  他起身,拉开窗帘,路灯清冷,一两个环卫工人,穿着环卫服,在挥动着扫把,有规律地劳作。昼伏夜出,这也是一种生活;平静、安详,这也是一种幸福。

  他慨叹一声。他猛然发现,这些日子自己总是不自觉地习惯性叹气,是老了吗?还是从紧张激烈的生活里突然松懈下来的生理反应?或者是因为吊诡的世事?

  第八天,午饭后,他租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二十来岁,他问:“确定包一天吗?”

  陈晓成点头。

  “那走吧,去哪儿?”

  直接开到江边她家工厂对面,停在江堤侧底。司机诧异:“就这样停着,哪儿也不去?还1000块?”

  “就这样。”陈晓成一句废话都不想说。司机刚开始是坐在车子驾驶位置上,待了不久,寂寞了就玩手机游戏,或者拿起手机给同行或者朋友们打电话。陈晓成不时扫他一眼,看到他一惊一乍的神色,肯定在电话中跟他们聊起今天碰到一个奇怪的顾客。他放下电话,恰好碰到陈晓成的目光,尴尬地一笑。

  陈晓成招招手,让他坐过来。他有些受宠若惊,立即抬腿下车,关上车门,顺着坡爬上来,挨着坐着,试探地问:“你肯定在等人吧?”

  陈晓成点点头,放松面部表情。他感受到了友好:“听你口音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但是你在这儿会等谁呢?我猜猜看?”

  本来心不在焉的陈晓成,这个时候侧身认真看了下他,鼓励着他猜下去。

  他大胆猜测起来:“你是商人?那为什么不去企业谈呢?不对!你是警察,潜伏破案?对,肯定是。”

  陈晓成戴上墨镜,“你不用猜了,你猜不到的。”

  司机似乎不服气:“你这身打扮,非富即贵,又老练稳重,还是外地人,跑这儿来干吗?还坐着这儿,盯着工厂,看风景?不对啊。哦,我知道了,哈哈,是不是买这家公司股票了?”

  陈晓成心头微微一疼。司机看着他的脸,觉得自己肯定说中了,兴奋地往下说道:“这家企业啊,怎么说呢,是我们这里的名片,只就它有名气,可是污染非常严重,我们养的鱼,种的菜,全都没法吃,都只能偷偷批到外地。”

  “那你们吃什么?”

  “有钱人就没问题啊,离这里50公里开外深山老林里种植的蔬菜,养的猪、鱼,专供县城。别以为只有你们大城市讲究绿色食品,我们这里也好这口,健康谁不重视啊?不是流传这样一句话吗?啥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钱;啥都可以有,千万别有病。可是普通老百姓,有啥可挑的?!”他叹了叹气,“再有问题也得吃啊,就算不吃,平时喝的水你躲得过吗?我们这里已经是癌症县了。”

  陈晓成讶异之余,又觉黯然。这就是她家的企业?这就是他紧跟着希望控制的企业?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也从未关注过。但是,他心里抑不住微微的凉意。什么样的发展必须得以失去故乡作为代价?

  下午四点多,陈晓成又看到她了,推着摩托车出门,然后拐上大道,骑上去。他拉着司机立即跑下江堤,钻进车里,催促司机赶紧发动,发号指令:“跟着她。”

  年轻的司机手脚麻利地执行指令。他们尾随其后。一步一步靠近,陈晓成心率加速,有些紧张,他似乎有种错觉,她怎么会还是那么年轻呢?十三年了,时间是所有人的敌人,谁也无法例外。

  让司机加快速度,超过她。车子超过的时候,陈晓成猛地摇下副驾驶车窗,摘下墨镜,伸出头,想给她一个意外,看她是否认识他,记得他,最初的爱恋!

  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当车子超过时,看到车窗猛地伸出一颗陌生的头颅,她表情夸张、意外,甚至有种被调戏和冒犯的吃惊,稚嫩的面部右侧镶嵌着两颗黑痣,单眼皮的眼睛,恼怒之后有些惶恐。

  原来不是她!

  失望至极。陈晓成对司机说,“我想去你说的深山老林,不是禅宗四祖庙吗?我给你加2000块!”

  司机在迷惑不解中,加大油门,提醒时的声音透露着意外之喜,痛快地说:“请您系好安全带。”

  禅宗四祖庙里,恰逢白须僧人在经室开讲,一群来自上海的焦虑症和抑郁症患者组成的禅修团来此参加一周学习修炼。这个禅修团,有国企高管、私企老板,有刚退休下来的官员,还有一些年轻的外企白领,他们要么神情冷漠、无精打采,要么情绪不稳、爱抢话。还不错,在经室听白须僧人讲解与“入世”“出世”之道,颇为安静,有的睁大着眼睛,满脸虔诚,有的则双手合十,微闭双眼,低头倾听。

  经室门口聚集了一群香客,陈晓成也跟随香客安静地站在门口,旁听了半晌白须僧人的讲座,都是“和谐、觉悟、刹那、三生有幸、临时抱佛脚”等与俗世生活相关的禅悟,“《地藏菩萨本愿经》里说:‘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何况恣情杀害、窃盗、邪淫、妄语,百千罪状。’这句什么意思呢?‘南阎浮提’指地球,地球众生起心动念都是自私自利,是业,就是罪。人们却认为这是人性,正当正确,就大错特错了。”

  白须僧人娓娓讲道,到酣处,问众人:“什么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听者中一位老者举手,看样子年已过花甲,神态似退休官员。他说道:“我退休下来后殚精竭虑了五年多,最近有所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究竟何意?简单明了,明性明智,我们千方百计、挖空心思追求物质,到离开尘世时才发现,万贯家财根本带不走,都是空的。莫要贪恋钱财,家藏千金,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无非放床一张。当你清白做人、坦然做事,把利欲看淡、看轻,这种淡与轻反而是一笔享用不尽的财富。”

  白须僧人双手合十,面露赞许之色:“阿弥陀佛,善哉!”

  纵然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

  自禅宗四祖庙回去的路上,陈晓成若有所思。司机小伙子一路攀谈,零星知晓他的简单故事,明白他在寻找当年的初恋,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做什么的,因为讲述的是当年的她,一个大四女学生,落户在这个小县城。其他的,司机没有获得更多的细节。

  听完这个简单的故事,司机大嘴一咧:“哎呀,像您这么大年纪的姑娘,在我们这地方,肯定早结婚了。别说结婚,早就有孩子了,也许孩子还不止一个呢。你还上杆子干吗?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了,您这一出现,岂不是小三了,拆散人家干吗?别说了您不爱听,您只顾您的感受,就不在乎人家、人家老公,以及他们孩子的感受?”

  其实,陈晓成又何尝不知道?越靠近真相,越是害怕。真相可以杀人于无形。这么多年,他声色犬马,拼搏刺杀,孑然一身,四处漂泊。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她吗?为博红颜一笑还是向她家人证明着自己的强大?

  进入县城,司机鬼使神差地走回原路,拉着他从她的工厂门口晃过。车子缓缓路过工厂大门口,一辆保时捷卡宴迎面而来,在放缓速度,打了向左的转向灯,要开进厂区。司机冒出一句:“瞧!这是这家上市公司老板女儿的座驾,我们当地最好的车子。”他自作聪明加了一句,“没有之一。”

  天地似乎瞬间暗下来,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浓重黑雾里,阳光穿透,形成一个个强烈的光晕在他眼前飘来飘去。陈晓成本能地转头去看,模糊中,看到斜方车里一个微微发福的身影,带着墨镜,白皙的皮肤,沉静的表情,副驾坐着一个小女孩,梳着羊角辫,在吹着泡泡糖。

  他迅疾转回头来,双手颤抖。眼前的光晕愈加明亮,辉映得整个世界远远漂浮出去。他日夜渴望着想象着再看到她的情景,可真来临时,却发现自己没有勇气直面她。

  多少年来,他心里热烈执念,以他与她的爱,那些年月的纯真来抵御现实的残酷。这场爱与纯真是他生活的圣域,如信仰,如朝圣,支持着他穿行在算计与猎杀中。他的内心深处,恰如上演着一场基督山伯爵式复仇的爱。

  过去了的,还能回得去吗?当他在资本市场杀出一条血路,当他一身财富差可敌城,以君临四方凌驾一切的姿态降临,他突然茫然失措,当她真正地出现在眼前,他手脚僵硬,软弱无力。

  他已不是冯海,廖倩也已不是廖倩,至少再也不是他的廖倩了。

  从踏上这条江湖路的第一天起,他就注定回不去。安静的生活、明亮的内心、相知相爱相守、对所爱的人的真挚守护,所有的这些人间美好,他都没有,余下的漫漫一生也不可能拥有。他拥有用不尽的财富,不缺少美女,不缺少刺激,前方等待他的,也许是高墙之内。当他和王为民,以及其他同类在资本市场不择手段、铤而走险、大肆潜规则搞权钱交易时,他就应该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的结局,即使在后期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足够小心翼翼,但基因决定的命运,有多少可以侥幸逃脱?即使侥幸逃离,也许飘零在异国他乡清冷的街头;也许,在接下来的日子,享受灯红酒绿,在四面楚歌中,他,以及他们这帮人,会不会昙花一现?尽管如此种种,未来迎接他的,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有一点是共同的,心灵荒芜,寂寥开无主。

  她在沉静地错开车子,按了下让路的喇叭。出租车司机猛地向右一转弯,在陈晓成内心翻江倒海,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快速地拐上主路,扬尘而去。

  陈晓成没有摇下车窗,没有下达停车的指令,任凭司机奔跑而去。他戴上墨镜。一行热泪,从墨镜后面,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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