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楠刚走出大学校门,23岁,正是活色生香的年龄。
丁楠从小城来,但她从不怀疑自己能在省城找到一份工作,不是因为年轻,而是她相信自己。可是,她东奔西跑了两个月,参加了26次大大小小企业的考核、面试,至今仍然没有看到一点儿希望。不过,她不气馁,她相信希望就在寻找和等待中,就像她老家春天里的竹笋儿,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从地皮里或者岩石缝间蹦出来。
现在正值下午。她就在这个下午走进了一家外资公司的大厅,开始再次等待主考官的召见。在她之前,这里已经聚集了几十个应聘者,她打量了一下,信心倍增,怎么也觉得自己是这拨人里出类拔萃的一个,因此,也应是最能打动和征服主考官的人。这一点,她还能从这些应聘者向她聚焦过来的目光里得到一种印证。于是,她找了一个空位,挨着玻璃窗坐下,用一种极其悠闲的目光,开始观望大街。大街上,路人行色匆匆,但个个脸上似乎都喜气洋洋,且此时的阳光也很乖巧,或从楼顶或从树叶间钻出来,把每一张脸都抚摸得灿烂起来。这也是个好兆头。丁楠仿佛觉得这是她两个月来,第一次感到省城里也有阳光,而且还这么真实,这么多情。于是,她的头又歪了,眼神更加专注地看阳光和阳光下的人……
丁楠喜欢歪着头看人。只要坐下来,对面有人,她就会很自然地摆出这副姿态。丁楠是个美人坯子,身材让鬼都着魔,但最美的还是她的一双眼睛。圆圆溜溜且漆黑如墨,本已生动有余,可眼角又偏向上挑起,不经意中,又平添几份女性的纯粹。不过,这双眼睛看人时,立即会眯起来,像阳光下的镜片,浓缩出火辣辣的光,尽显妩媚和妖娆。因此,她的同学都说,丁楠的这眼睛,这姿态,是专为男人们生的。也有同学不加掩饰,说得直接,丁楠是装出来的纯情,是毒酒和鸦片,男人沾上了,就会飘飘然,就会昏昏醉……丁楠从不辩解,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装。没有装,为什么要辩解?嘴巴长在别人的头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丁楠不理会。
但让丁楠感到骄傲的是,她已经有了四次恋爱经历。因为,在她看来,女人没有人爱,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不过,丁楠说,四次恋爱,让她骄傲,却不让她快乐。
第一次恋爱,她正在读高三。严格地说,爱情萌芽在高三,结束在大二。那时,丁楠还在县城。那是一个又偏远又古老的地方。偏远说的是路程。从县城出发,赶往管辖这个县的东化城就有300多公里,且全是山路,汽车跑得顺当时,也只能是朝发夕至,因此,这里的老百姓走出县城,逛过东化市的人就不多;古老说的是这里的历史。这个县城有多老,无人查考,因为这个地方从来没出过名人,也不曾有文人骚客打马经过,留下只言片语,但县城里至今还有十几条青石铺成且被脚板蹂躏得凹凸不平的马路,足可以证明它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青石板路的缝隙里也能冒出爱情。一个叫石头的毛头小子,就是在这个县城里,悄悄地塞给丁楠一封情书。
石头低丁楠一个年级,读高二。但石头是学校里的名人,流行歌哼得字正腔圆,篮球打得风生水起,谈起金庸的小说,更是口若悬河,有板有眼。因此,石头很有分量,屁股后总颠颠地跟着一群女生。
丁楠从不跟着他疯跑,但石头却把情书塞给了丁楠。
丁楠醉过,醉了就让石头牵了她的手。
石头也吻过一次丁楠。那种吻,是蜻蜓点水式的。初恋的人都这样,他们有着很强的吻的冲动,却不懂吻,嘴唇和嘴唇便难得交融。那天是个夜晚,那天丁楠接到了大学通知书。丁楠考得不好,只是被东化大学录取。但毕竟也是件喜事,丁楠便把石头约出来,让他来分享她的快乐。那夜月色姣好,明亮如水,两人站在郊外的一片翠绿翠绿的草丛里,听小虫如诗如歌的叫声,心便激荡起来。她勾着头,幽幽地说,石头你怎么不说话?石头说,我不再唱歌,不再打球,不再说金庸,一年后,我们在东化大学见。她抬起头,又望着他说,谁要你说这了?石头就看见她眯起来的眼睛里有了两束火辣辣的光,他便有了些迷乱,猛地冲上去,像野豹一样地箍住了她。
山里有野豹,野豹逮住了山鸡,就是这副样子。
不过,石头是只温柔的野豹,他箍住丁楠后,嘴片子就在她脸上开始茫然而小心地寻找起什么来。丁楠扭扭捏捏、半推半就地把嘴唇迎了上来……后来,空旷的草坪上就有了一声并不嘹亮,也不清脆的响声。这是初吻的声音……
那个时刻,丁楠有些醉了,天旋地转,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燃烧,噼噼啪啪的响声都听得真切。她希望他还有进一步的动作,但他没有,倒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站在老师的面前,腼腆而不知所措。
丁楠也感到羞涩,便转过身,跑开了……
一年后,石头履行了他的诺言,考进了东化大学。他本来可以到北京、到省城读更好的大学,但他还是选择了东化大学。因为这里有丁楠。
但是,丁楠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激情。丁楠已成为校园里的公众人物,她叫不出很多同学的名字,但同学们都知道她。她是学生会文体部长,大庭广众下,她总是那么活跃,那么风光。追求她的男生太多,公开的至少有一个加强连,暗恋的却是个无法统计出来的数字。于是,丁楠就放出口风:大学里不谈恋爱。
就在这当儿,石头进校了。
丁楠还是很高兴,找了一家餐厅,陪石头吃了一餐晚饭。说是祝贺,也说是接风洗尘。但不管怎么说,石头觉得和她近了。近了,就可以继续上演他们的爱情剧。饭后,他们走着路一起回学校。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且又走在东化市最繁华的一条马路上,路灯亮得耀眼。石头说,我可以天天见你了。丁楠说,你真傻,省城、北京多好呀。石头说,还是东化好,东化有你。又走了一会,石头突然站住,望着丁楠不语。丁楠说,石头,有话要说吗?石头嗫嚅道,我想,我想……丁楠就说,想说什么就说吧,你是男人。石头脸红了,是涨红的,说,我想牵一下你的手。丁楠歪着头想了想,说道,牵吧,最后牵一次。石头不敢牵了,伸出的手又缩回去,问道,为什么?丁楠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谈恋爱。石头说,我们已经开始谈了。丁楠说,什么事儿都可以开始,也可以结束,恋爱也一样。石头还是不依不饶,你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丁楠说,胡说什么?我只是不想谈恋爱。
他们再没说话,沉默着一直进了校园。分开时,丁楠伸出手,说,石头,握一下我的手吧。石头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现在的手我不握,你的眼睛没有燃烧,手是冰冷的。说罢,转过身,走开了。他的脸上分明写着失落和委屈。
石头的背影一直在校园的那条狭窄的小道消逝后,丁楠才向女生宿舍区走去。那当儿,她的心也品不出一个滋味来,酸酸的,涩涩的,还隐约有一点苦,有一点疼,但她也很无奈,没有了激情,谈恋爱和喝白开水有什么区别呢?
石头是倔强的,和他的名字一样,他依旧每天来找丁楠。或者在餐厅,或者在宿舍,或在图书馆,一不小心,石头就冒出来了,站在丁楠的面前。找的次数多,同学中就有了传言:丁楠搞姐弟恋了!
丁楠不在乎传言,丁楠在乎石头打扰了她。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石头我提醒你,我烦你;石头,我还警告你,你再这样纠缠下去,乡党也没法做……
后来几天,她果然没有见到石头的影子。她以为生活就这样安静下来了,但是,她没有想到,石头会在校园里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
那是个上午,丁楠没有课,用完早餐后,她便进了图书馆。新学期才开始,没有考试,不需要温习什么功课,找了本闲书,在那儿随便翻翻。不久,她似乎听到外面有大呼小叫的声音,她没在意,上万名年轻人聚集的地方,弄出点声响来是常见的事。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同宿舍的女生心急火燎撞了进来,嚷嚷道:丁楠,你还有闲心在这儿看书,外面都快出人命啦!丁楠忙问,谁呀?在哪?那女生气喘吁吁答道,还能是谁?你的那个小老乡呀!老师们都急得头上冒烟了。
丁楠一分钟也不敢迟疑,随那女生奔跑出去。果然,教学大楼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密密麻麻,吵闹声一片一片的。校长和辅导员正冲着大楼顶部喊话,声音都快急成哭调儿。楼顶上,石头迎风而立,一枝独秀,很有点英雄笑看天下的味道,不管老师们怎么大呼大叫,他岿然不动,摆出的总是一副随时准备飞翔下来的姿态。
石头同学,你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我们都答应。校长喊得声音都沙哑了。
石头同学,你还年轻,死了可惜呀。辅导员掉泪了。
石头不吭声,不为所动,只是眼睛在四处逡巡。
丁楠便冲上前去,一把抓过校长的话筒。丁楠大声喊道,石头,你给我听着,你想死,就立马跳下来,冲着我跳下来!我不会同情你,谁也不会同情你!因为你不是男人,是草包,是孬种……
丁楠说到最后,莫名其妙地哭了。她原本是不准备哭的,因为她满腔都是气恼,但最后还是哭了。丁楠事后对同学们说,她抢过校长的话筒,是打算劝说石头的,可一开口,从嘴片子里冒出来的却是一片谩骂;她还说,其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腿都发软了,如果石头果真跳下来,她就是怂恿者、胁迫者了,那不只是谁该负什么责任的问题,而是一条生命呀……
当时,害怕的不只是丁楠,还有校长和辅导员,幸运的是石头那小子还算乖巧,被丁楠的骂声激出了几份清醒,晃晃悠悠地走下了楼顶……
对于学校,这是一个轰动性的事件。没有先例,也不能再有效仿者,因此学校准备狠狠地处罚石头,可是,石头就在当天下午不见了,如同蒸发了一般,再没有回来……
丁楠的第一次恋爱就这样无疾而终。
石头走了,他没有选择再读大学。对此,丁楠不感到遗憾,人对自己的路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肯定有它的理由,旁人没有必要杞人忧天。但是,丁楠却开始怀念石头,怀念石头的种种好处,久而久之,石头跳楼的傻样也在她心里演绎成了英雄壮举。她问自己,和石头在一起时,这些感觉哪儿去了?时间长了,怀念又变成了痛苦,且连绵数月不能自拔,厌食、恶心,干什么事她都差几分精神。她怀疑出现了心理障碍,便去找专家。那专家说,你试着再谈一次恋爱吧。她说,现在我心里根本装不下任何一个男人。专家说,如果眼下谈恋爱,对你是“毒”,这就叫以“毒”攻“毒”。人在找不到方向时,容易轻信自我标榜能够为他人指明方向的人。丁楠相信了专家,尽管她至今也不明白精神疾病的“以毒攻毒”是一个什么玩意,但她决定再寻找一次爱情。
丁楠的第二次恋爱,就在这种背景下开始了。
其实,她不必寻找。她是学校里的名人,她知道爱她的人有多少,只要振臂一呼,便应者如云。问题在于,这是爱情,不管将来结果如何,也不能轻率。于是,她便选择了美术系的一个男生。这男孩长发披肩,长得也人模鬼样,且好像什么也不在乎,走到哪儿,哪儿就会响起悠长、嘹亮的哨声,活脱像个电视里的日本浪人。关键的是现在的小女孩,偏喜欢这类人物,说这是个性,是酷,于是,这小子的背后也就有了一串又一串追求他的女生。可爱他的,他偏不爱,他多次放出口风,说东化大学只有一个人值得他爱,这个人便是丁楠。
那时的丁楠对他的狂妄,几近是嗤之以鼻。他以为他放出了口风,丁楠就会感动,就会去接近他。丁楠偏不,哪怕是在某日迎面碰上了,她也绝不正眼瞧他一眼。这对那高傲的男生或轻或重是一个打击。眼下,丁楠接受了心理专家的建议,心情有了些变化,强迫自己把一块铜当作一块金来看待,她通过一个同学,传过去了一句话,说,那家伙其实看上去还有滋有味的。
果然,那家伙就黏糊上来了,每天都要找机会在丁楠的面前晃悠几次。
丁楠不再佯装不理,也不再矜持,见了他,便歪着头冲他笑笑。她自己想象得出,那样子肯定妩媚。
有了这些你来我往的暗示,后来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那家伙对丁楠说,我爱你。丁楠也不客气,说,我好像也爱上了你。那家伙又说,这就对了,我们先拥抱一次吧。说罢,就把丁楠搂进了怀里。丁楠吓了一跳,至少她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便猛一用劲,挣脱开了。那是个夜晚,校园里的灯火很灿烂。好在他们站在一棵大树下,光线被树叶搅得昏暗了些,又好在好多男男女女的同学都专注干着自己花前月下的事,没有注意他们,不然,关于丁楠,又会传出许多的故事来。丁楠并不在乎这些,但她在乎自己的感受。她说她爱他,并不等于就要把自己看得很神秘、很神圣的某些东西给他呀。那家伙又说,你既然爱我,为什么拒绝我?丁楠说,男男女女搂搂抱抱,总得有个时间过程吧,你是不是性急了些?再说,我还不了解你呢,你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都难说清楚。那家伙又说,我肯定是好人,好人才干那种火辣辣的事。丁楠说,你在胡说。那家伙说,爱一个人,不去抱她,不去吻她,那是折磨自己,也是折磨对方,这哪里还是爱呢?他说这番话时,神情极庄严,就像在宣誓一样。丁楠觉得很好玩,至少他与石头就是不一样,胆量很大,想法儿也特有意思。她想,以后和这样的人弄在一起,肯定开心。那个夜晚,丁楠虽没有让那家伙“阴谋”得逞,但还是准备和他周旋下去。但不久,爱情出现了曲折。有个女生悄悄告诉她:那个长发披肩的家伙,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和另一个女人同居了。她起初不信,发生这类事情虽然不再新鲜,但至少她还乐观,他不敢一边和她谈情说爱,一边却在和其他的女人苟合偷欢。问题恰恰在于她过于乐观。某一个夜晚,她和他见了面,她笑吟吟问他,听说你和一个女生同居了?他答,这奇怪吗?丁楠这时才认真起来,反问道,还真有这事?他答,有呀,很正常的,我们美术系好多同学都这样。丁楠大怒,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觉得莫名其妙,问,你这是怎么啦?我喜欢的只是她的身体,而喜欢的人是你。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灵与肉原来是可以分开的。丁楠骂了一句混账,便丢下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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