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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进城》 作者:石钟山

第8章 父母大人(4)

  第二天一早,父亲去上班,路过楼下自行车棚里又看见了队长和会计,看样子他们昨夜是躲在车棚里过的夜。此时,他们正在啃着自己带来的干馒头。

  父亲生气了,立在他们面前气愤地说:你们这是干啥,是在丢我的人!

  队长刘二蛋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老石,我们遭灾哩,村子里的乡亲,没吃没穿的。眼看就冬至了,要冻死人哩。

  父亲半晌没说话,他想起了妹妹在雪里伸出的两只小手,他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带上队长刘二蛋向办公楼走去。

  那一次,父亲批给老家一百件旧军用棉衣,还有五百?斤粮食。他吩咐后勤部长一直把这些东西送到火车站,并帮助托运到老家车站。

  刘二蛋和会计眼泪哗哗地走了。

  在父亲的记忆里,老家的乡亲们还求他办过一件事。那是家乡发水灾几年后的事,队长刘二蛋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第一次见到刘二蛋时,便发现他已经有白头发了,几年不见,刘二蛋此时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不到五十岁的人腰也弯了,但刘二蛋的气色要比几年前受灾时要好。

  父亲在心里同情着家乡,同时也在拒绝着家乡,家乡留给他太多有关童年酸楚的记忆。刘二蛋虽说是父亲童年的伙伴,又有了上一次的接触,父亲仍对他很冷淡。刘二蛋这次开门见山,向父亲说起了村里要建一个小型水库,一来可以防洪水,二来可以种稻米。只因修水库要开山放炮,缺少些炸药。炸药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出来的,刘二蛋公社、县里都跑过了,都没弄到炸药,后来乡亲们便想起了父亲,便又一致推荐他来找父亲。

  父亲想起家乡后山沟里流淌着一条小河,父亲还知道家乡一年四季只能吃粗粮。这次刘二蛋来,便给父亲背了大半口袋高粱米,说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等水库修好了,种上稻米一定给父亲送点尝尝。在父亲的记忆里,家乡的高粱米异常地好吃。新米碾过了,焖着晶亮晶亮的米饭,别说吃闻着都让人流口水。父亲在离开家乡以后,也吃过无数次高粱米饭,但他从没吃过像家乡那么香的高粱米饭。父亲很感谢刘二蛋为他带来的高粱米,于是他便对刘二蛋说:你在这里等一下,炸药的事我去联系。

  父亲走时又对母亲说:晚上做两个菜,喝杯酒吧!

  刘二蛋坐在家忐忐忑忑地等父亲,母亲不和他搭讪,看报纸。母亲看报纸时把报纸翻得很响,刘二蛋便如坐针毡,他试图打破和母亲的这种僵局,巴巴地笑着想和母亲说几句家长里短,母亲都用一副冷面孔回绝了。刘二蛋度时如年。

  好不容易推到了晚上,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告诉刘二蛋炸药的事为他联系好了,是守备区一个施工点的炸药,那个施工点就在距老家不到百里的一个山沟里。

  父亲把这消息告诉刘二蛋时,刘二蛋高兴地摇着父亲的手一遍遍地说:谢谢你了老石噢!

  父亲又问:介绍信带来了么?

  刘二蛋忙从怀里掏出了介绍信。父亲便在介绍信上先是画了个圈,想了想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次父亲写的是石荣光。看了看觉得不对,又划掉重写,这次写对了。父亲做这些时,刘二蛋一直虔诚地望着父亲,在他的眼里,父亲俨然一位大得了不得的官。

  父亲把介绍信交给刘二蛋说:你拿着信去吧。

  刘二蛋仔细地把签有父亲名字的介绍信揣了,便要走。

  父亲说:上次来没让你们吃上一口饭,这次一定要吃了饭再走。今晚咱俩喝一杯。

  刘二蛋便不好再走了,然而酒是没能喝上。原因是,母亲并没有做莱,而是做了一锅面条,面条和菜一起煮的,很稠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父亲不知为什么情绪不高,不想说一句话,刘二蛋低着头,完成任务似地把一碗面吃下去了。放下碗便告辞了,他说连夜去车站,坐最早一班车回去,村民们正等着炸药开工呢。

  父亲没有送刘二蛋,刘二蛋冲父亲摆了摆手便推门走了。父亲望着门,久久,一动没动。

  刘二蛋带来的那半口袋高粱米父亲也没能吃上,让母亲偷偷地卖了。那时家里的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大米、白面基本够吃。母亲的理由是:有细粮谁还吃粗粮。结果就让母亲给卖了。父亲没说什么,却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一直在心里梗着。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对母亲很宽容,能将就就将就。父亲很忙,很少着家,他自然不会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

  母亲对自己老家人和父亲的老家人的形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敏和权身为局外人印象深刻,有一度,母亲对自己老家人,那些所谓的侄、孙等人过分的热络,而忽视敏和权。这令敏和权在感情上有意地疏远了母亲,后来又因为两人各自的婚姻。因此,敏和权对这个家的感情一直很淡,也就是说,他们对待父母的情感很一般。

  许多年以后,敏和权关于父母有一段对话。

  敏说:父亲太宽容母亲了。

  权说:父亲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敏说:母亲没文化,活得太贱。

  权说:父亲也一样。

  ……

  父亲对母亲宽容,能和母亲相濡以沫一直到老,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敏和权都忽略了,那就是,父亲一直把母亲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那位夭折在风雪之夜的妹妹,对父亲影响太深了。因为母亲使父亲想起了妹妹,而最后才娶了母亲。因此,母亲所有的缺点父亲都能忍受,包括母亲那些所谓的亲人。

  父亲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政策就是改策,父亲终于被宣布离休了。那些老战友没能保住他,包括自己的亲家,他们也同时被宣布离休了。父亲离休那一年,刚好五十有六。父亲觉得五十六岁正是干事业的大好季节,可就这么让他离了,离得他心不甘情不愿。他最不愿意的是住进干休所,但他还是别无选择地住进了干休所。

  以前他曾无数次地来过干休所,那时他还是守备区的司令,他来干休所是来慰问的。这个干休所里住着一些老资格,他们有的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老战士,最差的也和日本人拼过刺刀。父亲来到他们中间,自然属于小一辈。他们不叫父亲司令,而称父亲为小石,父亲并不在乎这些。父亲每次来干休所都把这些老前辈集中起来慰问,父亲照例是要讲的,父亲一讲话便找到了优越感。他冲这些老前辈说着一些很司令的话,父亲讲话时是站在高处的,于是父亲的优越感便水落石出了。

  终于父亲也和这些老前辈为伍了,他别无选择。父亲一出现在干休所里,那些老前辈们便围了过来,他们为自己又来了新伙伴而显得神情亢奋,每当干休所来了新成员时他们都要这么亢奋一阵子。这种心理很复杂,无法言说,外人又是无法体会的。

  他们七七八八地把父亲围了,然后又乱糟糟地冲父亲说:小石,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说。

  你咋没整个少将就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一味地这么说。

  离了也好,早离晚离都是要离的。老前辈似乎在安慰着。

  离了,我老石离了!父亲更大声地宣布着,他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咋就是老石了,是小石。一个人纠正着。

  老石!父亲说。

  是小石!

  就是老石!老石!老石……父亲一叠声地说。

  众人就幸灾乐祸地冲父亲笑,父亲不笑,冲众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老石!

  其中一个人就说:小石都离了,老石就老石吧。

  众人觉得有理,便一起点头。从此,众人便又都一律称父亲为老石了。

  从此,父亲真正的离休生活开始了。

  起初的日子,父亲和干休所的生活总是格格不入。一大早,干休所的一些老头老太太们便起床了,他们总是要比父亲早起一些。年龄越大觉越少,这一点体现出与他们相比还比较年轻。父亲起床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活动已有些时候了,他们仍在活动着,做气功,打太极拳或练练剑。父亲是不做这些的,他也不会,他只会跑步,战争年代他跑步冲锋抢山头,和平年代他跑步出操,于是他就跑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绕着干休所的院子似磨道上的驴一样,跑了一圈又一圈。老前辈们看着就很新鲜,目光随着父亲的身影一圈又一圈地转。他们有人就说:老石别跑了,这么大岁数了,别跑坏了胳膊腿。

  父亲不理,仍跑。

  又有人说:老石,来打拳吧。

  父亲仍不理,跑得呼吸粗一声短一声的。

  还有人说:老石,来练剑吧。

  父亲继续跑,跑得气喘如牛。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操,这老石,让他跑去,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没跑到什么时辰,毕竟是五十有六的人了,以前出操也就是做做样子,真跑起来也跑不上多远,父亲便不跑了。其他人仍没有收招的意思,仍在甩臂踢腿的。父亲自然不与这些人为伍,便匆匆回家了。

  母亲已准时地把饭做好了,早饭依然是稀饭馒头。父亲就吃饭,匆匆忙忙的样子。以前父亲吃饭总是很匆忙,吃完饭他还要去上班,部队上下有许多事等待他去做指示。

  父亲匆忙地吃完饭,习惯地站起身,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非得要去上班了。一时间他很茫然,手脚一时没处放的样子。母亲瞪大眼睛望着他,于是父亲冲窗外说,这天还真不赖呢!

  父亲不上班也无法在屋里呆下去,最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这时,外面的阳光的确很好,父亲站在很好的阳光下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他望着其他的人,有的去送孙子上幼儿园,有的提着网兜不紧不慢,呼朋引伴地去买菜,一切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又有条理。

  路过父亲身边的人就说:老石站着干啥,还不买菜去?

  又有人说:过来老石,咱们去打门球吧。

  还有人说:走老石,咱们去杀两盘。

  父亲恍恍惚惚,仿佛是在梦里。他觉得自己迈步向前走去,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迈步向前,也不知其中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鬼使神差,他又来到了昔日的军营。此时这里已变成了施工现场,推土机、砸夯机、吊车轰鸣着、忙碌着,昔日壮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起来。随着守备区的撤消,父亲的离休,这里便再也不是军营了,而变成了施工现场,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矗立起无数座写字楼、商场和花园。父亲仍恍如梦中,直到他被施工安全员吆喝出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军旅生涯已经结束了,施工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父亲,他们指指戳戳地说:以前他是这的司令!众人便朝父亲张望。

  父亲转身往回走时,眼角潮湿了,三两滴泪水砸在他的脚面上。

  干休所里很宁静,一伙人在玩着门球,还有一伙人围在花坛旁的凉亭下,观战一盘棋的走势。

  有人说:老朱,跳马呀,跳马呀。

  另一个说:老王支士,支士,你支士看他能咋样。

  阅报室的门是开着的,有几个老头老太戴着老花镜正在费力地读报。父亲向那里走过去,以前他也是要看一看报的。那时看报是为了休息,很多事忙完之后,喝口茶,吸支烟,顺手翻一翻报纸。其实报纸上写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他也认不全那上面的字,他看报纸都是选择标题和图片看一看,反正上面写的事他都知道了。收音机、电视他是雷打不动要听要看的,那里播放的新闻都是一些要紧或不要紧的事,报纸上写的也是一些要紧不要紧的事。既然这样,父亲觉得这些报纸是可有可无的。他看报纸是为了休息,另外,坐在办公室里翻翻报纸,也是一位司令的身份体现。

  此时,父亲坐在老头、老太中翻看报纸心情是别样的。没翻几张便不翻了,他无处可去,孤独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别无选择地向家走去。

  母亲坐在屋子里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竟不知自己该干点什么好。屋子收拾过了,菜也买过了,接下来还应该干点什么呢?她的心里空落得无依无傍。以前她喜欢出去买菜,或者随便在营区里走一走,迎接她的是尊敬的目光,或一声又一声亲切的问候,出入营门,卫兵总要给她敬礼,因为她是司令的夫人。回到家里仍显得很忙乱,电话几乎不停歇地响起,有找父亲的,也有找她的。不管是找父亲的,还是找她的,总要和她说上几句,甚至一些部队上的大事,她总要对这些事情进行品评,打电话的人一律恭敬地听着。

  那时,每到晚上或者星期天,家里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有老家的那些侄儿、外甥……有父亲的下级,也有友邻其他单位的人,那时的母亲显得忙乱而又充实。有客人在的时候,报纸是要看的,现在她不必看报纸了,就是看也没有了,以前她看的都是父亲带回的报纸。电话沉默着,电话曾经响起过两次,有一次是打错号的,有一次是干休所通知去领苍蝇药的。

  父亲敲门的时候,母亲很快把门打开了。母亲看见是父亲显出很失望的样子,随口说了声:是你呀!

  父亲也反唇相讥道:不是我是谁?!

  父亲一下子显得老了十岁。

  离休后的父亲开始找茬和母亲吵架了,起因是吃饭。这么多年了,都是母亲做饭父亲吃,母亲做啥,父亲吃啥。父亲从没在吃上说过一句不满意的话,现在父亲觉得吃啥都不对胃口、都没有滋味。父亲终于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冲母亲大声地说:这哪里是饭,是猪食!

  父亲这是第一次对母亲做饭的水平挑三捡四。母亲被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弄得不知所措,她张口结舌了半晌才说:这饭怎么了,不是好好的么?以前不也是这样做么?

  父亲咆哮了一声:猪食,呸,猪都不吃!

  说完重重地躺在了床上,不再理母亲。

  母亲望着桌上被父亲称为猪食的饭菜流下了眼泪。这是有始以来,父亲第二次这样粗暴地对待她。第一次是因为母亲在饥饿的年代偷拿了食堂的一棵白菜,而遭到了父亲一记耳光。这是第二次,母亲无法忍受,于是她就哭。

  从此,父母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每次沙架他们就相互揭短,以此来击中对方的要害。

  父亲指责母亲:你好,你看你老家那些亲戚,你那些侄子咋都不来看你了,连个电话也没有。

  早在父亲的守备区风雨飘摇前,母亲那些侄子纷纷找上门来,要求把他们调离守备区,因为他们年轻,在部队还都有前程。于是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也有着对下一代负责的态度,纷纷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有的被父亲推荐到了上级机关,有的被推荐到了友邻部队。守备区撤消了,父亲离休了,母亲的那些侄子便没了消息,没了踪影。

  母亲被揭了短,心里自然难过,但她也不甘示弱,于是揭父亲的短:你也不比俺好哪去,以前围前围后的那些部长、处长都哪去了?他们咋都当缩头乌龟了!

  父亲、母亲用最致命的招数打击着对方。他们吵累了,吵够了,便望着对方咻咻地喘气。

  父亲说:不是我说你,你瞧瞧你们老家那些人。

  母亲说:俺老家人是不行,你老家人也不咋地,给他们办完事了,连个影也没有。

  父亲突然感到了一层深深的悲哀,他不再和母亲吵了,面窗而立,泪流满面。

  母亲也在哭,嘤嘤的。他们一时都显得很脆弱。

  父亲不仅和母亲吵,和干休所的工作人员也吵。

  干休所在外地买来一车西瓜,干休所一发东西总像过年一样热闹。车刚回来,一群老头老太便把车围了,李所长便亲自为每家每户分西瓜。

  唯有父亲和母亲没有去,母亲想去,她说:你不去俺去,去晚了怕没好的了!

  父亲说:不准你去,我不吃西瓜。

  父亲不让母亲去,母亲就不好去。

  西瓜终于热热闹闹地分完了,这时李所长才想起父亲。这时的大瓜已经被挑走了,李所长感到很为难,但还是让两个战士抱了几个瓜,自己也亲自抱了两个瓜向楼上走来。

  李所长敲门,一边敲一边说:首长给您送瓜来了。

  父亲不开门,也不让母亲开门。父亲冲门外说:我不吃瓜。

  李所长听见父亲的语气是生气的,便检讨地说:这次对不起首长,瓜是小了点,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李所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母亲过意不去,便把门打开了。李所长带两个战士趁机把瓜送了进来。李所长一边赔着不是,一边说:首长都怪我糊涂,一忙就把您忘了,下次一定补上。

  父亲大声训斥道:告诉你小李子,我不吃瓜!

  李所长以前给父亲当过公务员。

  李所长检讨再三,父亲不理,李所长最后讪讪地走了。

  李所长前脚一走,父亲便抱起西瓜一个又一个地从窗子扔了出去,像当年扔手榴弹一样,母亲拦也拦不住。

  这就惊动了干休所里所有的人,他们聚在父亲窗下,仰头向上望着。李所长惶惑无助地望着大家。大家就仰着头,冲父亲的窗口说:这老石,脾气还不小!

  参加过长征的一个人就说:小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瓜是小点,可都是好瓜,你看看这瓤有多红,熟透了。

  这人一边指着地下摔碎的西瓜一边说。

  另一个参加过抗战的人说:我说老石呀,你也太小心眼了,几个瓜算啥,不给你也不算啥。

  另一个也说:操,我说老石,你现在不是司令了,和我们一样了,你这样做让李所长以后还咋工作?

  ……

  父亲听了这些话想骂人,走到窗前又忍住了。他明白,这些人都是老资格了,骂是不能骂的,于是站在窗前父亲大声地说:我操,我告诉你们,我老石不吃瓜!

  说完“砰砰”地把所有窗子都关上了。

  底下的人便摇着头劝慰李所长道:这老石还不习惯哩。没啥,没啥。

  说说劝劝,众人便都散了。

  李所长便指挥战士清理地下摔碎的西瓜。

  父亲觉得处处憋气,他想吵架,他想骂人。母亲无可奈何,她只能叹气抹眼泪。

  一晃,半年就过去了。父亲在干休所里仍显得很孤独,他与那些买菜的、打门球的、下棋的人们,仍显得格格不入。

  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适应了。她先是熟悉了干休所里那些老太太,接下来,她和那帮老太太学着练气功,然后又跳舞、扭秧歌。适应了这里的母亲反倒劝父亲:老石哇,咱走啥路穿啥鞋吧,这样也没啥不好。

  父亲不理母亲,更不与母亲同流合污。

  每天吃过早饭,母亲都要动员父亲和自己一道去买菜。父亲便说:荒唐,让我去买菜?休想!

  母亲不计较父亲买菜不买菜,她拿起兜子随那些干休所的老头老太集体去买菜了。

  父亲孤独地站在干休所的院子里,远望着昔日军营方向。那里的施工仍在继续,一座又一座大楼已显出了轮廓,工地上热闹非凡,于是父亲就抑郁寡欢,他在费劲地想着什么。

  事情的转机是父亲老家又一次来人。

  那一天,父亲的老家就突然来人了,来人就是刘二蛋。刘二蛋父亲是认得的,不认识的是刘二蛋身后那些年轻后生。

  父亲开门看见了眼前的刘二蛋便愣住了,刘二蛋一如以前的谦恭,他叫了声老石哇,便说不出话了。他在仔细打量着父亲,父亲老了,白头发多黑头发少,父亲一脸孤独的神情吓了刘二蛋一跳。在刘二蛋的记忆里,父亲满头黑发,满面红光,一双目光虎虎有威。

  半晌,刘二蛋说:老石哇,我们给你送大米来了,水库早就修好了,咱家乡人也吃上大米了。

  刘二蛋说完,便有几个年轻后生把一整袋大米抬了进来。父亲不知是感激还是惶惑,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家乡的大米,久久地摸着、看着。最后他拿起几粒大米放在嘴里嚼着,最后他竟咽了。

  父亲这才从恍怔中回过神来,冲仍站在他面前的刘二蛋和几个青年后生说:这次来有啥事?我老石可离休了!

  刘二蛋忙说:没事,没事,现在家乡可不比从前了。

  父亲就点头,然后吩咐母亲去炒菜。母亲就热情地去了厨房。

  刘二蛋忙说:不打扰了,不打扰了,我们该走了。

  父亲动了感情说:吃了饭再走,饭是一定要吃的。

  于是,两个童年一同讨过饭的朋友终于有机会坐在了一起。喝了两杯酒之后,父亲才知道,刘二蛋他们这次是来城里观光的。老家富了,不再为吃穿发愁了,于是他们便集体出来旅游。父亲这才察觉到,刘二蛋的精神比前些年可有了很大的改观。在父亲面前,刘二蛋仍然谦恭,精神却极好。

  刘二蛋就说:老石哇,村子里都念着你的好哇。那年发大水,要不是你支援衣服和粮食,是要冻死,饿死人的哩,你要不批炸药给我们,村人咋能吃上大米……

  说到这刘二蛋的眼睛潮湿了。

  父亲不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半晌,刘二蛋又说:村人们没忘下你,在后山上还给你修了碑呐!

  修碑?父亲迷惑地望着刘二蛋。

  咋能不修个碑哩,你是咱们村里出去的将军,又给村里办了那么大件好事,村人们修个碑算啥!刘二蛋说到这已是泪眼哗哗的了。

  父亲终于放下酒杯,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乡亲们。

  刘二蛋又说:村人们都想来看看你,我说你工作忙,才只来我们几个。

  停了停刘二蛋又说:老石哇,这么多年你没回一趟老家,以前你工作忙,乡亲们理解。这次你退了,就回老家瞅瞅吧。

  年轻后生们也一齐说:回老家看看吧,看看吧!

  回家?父亲喃喃着。

  一座三面环山的小村,村后有一条淙淙而流的小河,小村贫穷而又破败,这就是留在父亲记忆里的家乡。

  母亲也在一旁说:回去一趟吧,开开心,别整日愁眉苦脸的。

  刘二蛋和众后生们也一起说:回吧,回吧。

  刘二蛋向后生们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便齐齐地给父亲跪下了,父亲又一口喝干了一杯酒,下定决心似地说:回家!

  结果父亲就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的一切在父亲的眼里自然是陌生的了。最后他来到了后山,山下就是村人们修好的水库,水库清澈见底,鱼们欢畅地在水底游着。后山上他看见了村人们为自己修的那座将军碑,父亲执意要把碑扒了。

  刘二蛋和众乡亲不依,刘二蛋说:咋能扒了呢,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碑,是全村人的光荣哩。

  父亲就在那座石碑前跪下了,山下就是家乡的村落,那里早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了。父亲冲那碑和村女磕了三个响头,父亲抬起头时,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刘二蛋冲乡亲大声地说:老石哇,看看今天咱们的老家吧!

  父亲悲泣地冲乡亲们说:老乡们,我老石不是人呐,没给家乡帮上啥忙啊。

  刘二蛋说:老石,你这是咋说的哩,你老石是咱们村的光荣哩。

  说完,刘二蛋和父亲便抱在了一起,他们痛哭失声。

  半个月后,父亲回到了干休所。半个月不见,父亲似换了一个人,他一进院门,便大声地冲每一位他碰到的人说:我老石回家了,我老石回家了……

  然后父亲便向花坛旁那围了一圈的人群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来,来,来,谁跟我老石杀一盘?

  众人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父亲。

  接下来,他们一起冲父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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