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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 作者:须一瓜

第16章 第三棵树是和平(5)

  老人摇了一下头,不说话。老婆婆又开始擦眼泪,小女孩转过小身子,伸手为奶奶擦眼泪。老人看着自己膝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戴诺看着助理。助理说,这不好翻译,在我们本地话就是……那个,丢人的意思。

  舅舅有没有说,上面刻的是什么吗?

  老人都在缓缓摇头。戴诺无法识别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回忆。等了一下,又问。老头站起来,走到门槛外。戴诺跟着站起来出去。外面,天色已经发暗了。戴诺请老人看看她的笔录,老人摇头说,不识字。戴诺说,我念给你们听,如果我记错了,再改好吗?

  总共七八个提问念下来,老人都反应漠然,戴诺以为老人认可了调查笔录,但是,她请他们签名按指模的时候,两个老人却坚决拒绝了,怎么解释都不行。

  杨助理做了个耸肩动作。这个动作比外国电影电视上的人做得还洋派。戴诺请他做老人工作,他又耸了下肩,说,我理解这个。你们这个调查,就是帮凶手辩护用的嘛。我上过县里办的法律培训班。

  三人出门的时候,一对老人也跟着跨出门槛,默默地看着他们走下小坪石阶。戴诺回头看了看,满目败破的芭蕉叶子,把黄昏煽动得无限哀婉凄凉。戴诺转身又走上去,在孩子的口袋里塞入一百块钱。两个老人非常吃惊,老婆婆像拿着烧着了的炭一样,把钱掏了出来。

  给孩子用吧。戴诺说。

  原来计划晚上可以调查孙素宝的结拜姐妹。她们在大街水井头开着一爿理发店。但是,杨助理用怨天尤人却轻快的表情说,这个村庄晚上无人营业,没电嘛。

  沿着溪边青石古街一路走回来,家家户户开始发出昏红的光,是蜡烛营造的光明,有的妇女还撑着,想再依靠一点儿天光,在大门外急急地择菜、剁猪草什么的。城里早就久违的炊烟,渐渐笼罩着山村,许多孩子在炊烟的气息中玩耍,尖利的童声越过溪流传得很远。

  一路走来,就看见住的家庭旅店发出电灯的光芒。不知是电压问题还是灯泡瓦数太低,远远地,就看到店家白炽灯怯怯地黄亮、二楼的日光灯光怯怯地发青。不过,还是比通常人家的烛光清亮多了。三个孩子和另一个陌生女童,在院子里的树下,追逐打闹,一人守护着一棵树,好像是进行什么游戏。一看到他们,就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蹿进屋子。

  晚餐依然令人惊异地简单。拉拉冲着戴诺做了个昏厥后仰的鬼脸妖姿,杨助理很自然地自己去大木桶中舀饭。杨助理吃饭很快,他说,晚上我本来可以陪你们住这儿,但是,我二舅舅有事和我商量嘛。我先走了。

  晚上的菜和中午差不多,只是河鱼没有了,但是多了一份用鱼头烧的咸菜。戴诺夹了一口,咸得差点呛咳起来,又发现只有鱼头,不见鱼肉,便怀疑是中午剩下的。就不敢再伸筷子了。三只小鸟还是逮着一切机会,窥视他们。拉拉说,你们上学吗?一个孩子哧哧地笑起来了,另两个也不知为什么轮流使劲抽着鼻涕,好像是表达一种笑意,有两个开始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脚。

  母亲瞪起了铜铃眼。母亲说,晚上我给你们一点儿热水。戴诺没想到她的普通话讲得这么清楚。戴诺说,是洗澡的吗?

  大鸟摇头,没有那么多热水。一只小鸟冲着自己,拼命做洗澡动作。大鸟打了他的头一下。他立刻低头拼命扒饭。拉拉“噗”地大笑,把饭喷了出来。戴诺说,你认识杨金虎吗?

  大鸟看了看门外。戴诺说,还有他的老婆,你以前知道她吗?

  大鸟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根本没听到戴诺说什么。你熟悉他们,对吗?大鸟慢慢摇头,站起来往灶间走去,戴诺一直看着她,整齐扁平的头发,像块漆皮贴在脑袋上。大鸟提出一个木盆,木盆单侧有个像马头一样的手把,像提篮被折断了一半的提手。戴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桶或者叫盆的东西。

  大鸟做了个洗脸动作。等一下就给你热水。她说。戴诺才知道,她没有回答她提问的任何意思。

  踩着嘭吱嘭吱的楼梯上楼,两个房间都是十五瓦的白炽电灯泡,楼梯口吊着支幽幽的三瓦灯条。戴诺回到自己房间,看到床上一张睡铺上铺了草席,下面是草垫褥。拉拉在她床上躺了躺,做出鉴定说,还好,软的,应该没有跳蚤。随后,拉拉起身说,口渴,太咸了!拉拉离去,戴诺开始翻看下午的调查记录,还有一些想问的问题又冒出来,她顺手记了记,可是,转而又想,老人拒绝签名再问也无效,便扔了笔站起来。对面房屋的窗子,似有人影一闪而逝。戴诺定睛细看的时候,只剩窗帘抖动了一下。对面人家也是点蜡烛的,窗户深处有红黄的朦胧光晕。这里面有一双什么眼睛呢?

  拉拉半躺在床上玩游戏机。听到戴诺嘭嘭响的脚步声,他头都不抬地说,该做什么你快点,楼下的说,晚上9点统一熄灯。

  从门厅后面的灶间,转出去是一个像天井一样的小空地,左手一条羊肠道通向后街,右手前面是厕所,再前面就是一个15平方米的大猪圈,不知为什么只有两三只黑猪。最要命的是这里的厕所。它的架势像个双人沙发,也用坐沙发的姿势出恭,搁屁股的地方是空的,黑暗而深不可测,阴风隐约,粪便不知流向哪里;前面横档上搁腿的木梁,不知是被主人客人的皮肤油脂摩擦的,还是集体尿液粪汁浸淫的,黄玉一样,又光又油亮,冰沁肌肤。

  中午戴诺第一次前往使用的时候,就不知所措地看了半天又走出来;拉拉站小天井上如沐春风地坏笑着,什么也不说。戴诺又进去,小心领悟操作,刚到位,忽然发现沙发扶手边有两个新鲜的烟头,便嗷地弹起,猛提裤子窜了出来。

  杨助理说,我们这里的厕所都这样,男女共用,一份报纸还可以互相传阅的嘛。

  后来使用厕所,戴诺都要请拉拉把门。傍晚,拉拉站岗的时候走神,一只小鸟突然闯进厕所,戴诺惊惧得差点人仰马翻,小鸟也被她的尖叫吓得更加尖叫。大鸟众小鸟都赶将过来。拉拉说,没事没事。大鸟脸色很是漠然。

  陪我下去办公一下。戴诺站在拉拉的床前说。拉拉头都不抬。戴诺踢了踢拉拉悬在床边蹬着旅游鞋的脚。拉拉说,就用楼下的给你的木盆子啦。洗了脚,你就顺便在里面把事情办了。

  戴诺又重踢了那只脚一下。拉拉把脚移开,手上的游戏机操作依然不停。

  我揪你耳朵!

  左边吧。方便。拉拉依然不抬头。戴诺伸手去揪右边里侧的耳朵,拉拉拦腰把戴诺抱倒。戴诺一巴掌甩在拉拉脖子和下颚之间。戴诺站了起来,径自往楼下走。拉拉也站了起来,跟着下去了。

  厕所门前,也吊着一支三瓦的幽幽灯条。

  9点刚过,楼下好像是大鸟“呜喔”的声音,呜喔的声音响过,灯就全部熄灭了。戴诺把木门关了,拉拉没有关门。戴诺钻进被子的时候,感到又冷又硬。被子可能用米浆浆过,有米汤的味道,硬硬的像纸板。入秋的山村之夜寒意很重。今天很累,但是睡不着,因为时间太早,更因为脚心冰凉。脚心冰冷得像连接上一对尸脚。虽然泡过小盆热水,但上床早就冰回去了。睡不着。

  手心渐渐热起来,戴诺在被窝中,听着喜多郎的《和平之歌》,一边佝偻着身子,分别用手握着脚,试图使它们热起来。外面有遥远的狗吠声,这样静谧而黑暗的夜晚,好像身处古老的故事中。什么叫黑暗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在都市的人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再怎么的,总有微光照耀着城里的人们。

  换电池的时候,她听到一支口琴声就在窗外黑暗的天际中徘徊。琴声不很大,甚至有点单薄,一种孤独悲抑的旋律,在黑暗的夜色中,像一条微微发亮的细线,单薄地盘旋、游弋在黑暗之中。琴声如诉,可是无耳朵可诉,井底似乎太深了,周遭群山如墨,倾诉是如此的孤独而纤弱,怎么挣扎都苦苦地出不去。

  口琴声在反复吹吟。

  戴诺起床到窗前,窗外只有无边的黑暗,目力所及,连一点儿星光都没有。一味的黑,滞重如铁,什么层次都没有,除了这丝线般孤独的口琴声,视野中的一切,都像死去很久了。戴诺把门轻轻打开,拉拉的房门还是开着,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重新把房门轻轻关上,开始坐在床沿上使劲搓脚心。口琴吹吟的是同一支旋律,反反复复,无穷无尽的样子。吹口琴的人,在倾诉一种情感,是吹给自己听的。到了戴诺脚心热起来时,她已经能哼唱出这个旋律了。她开始难以摆脱对孙素宝的回忆,还有血淋淋的杨金虎。黑暗中,杨金虎张着的那只眼睛、那只令她无法回避的眼睛,在幽幽暗亮,它在旋律游弋不去的黑暗中,显得眼光温和而无奈。那是虐待狂的眼睛吗?

  戴诺不知什么时候睡去。她看见了一具水流裸尸,光滑如玉的女尸,顺着急速流动的沟渠,小舟一样航行,遇到障碍物的时候,她起身避过,随后复原平躺如舟,顺水航行。戴诺醒来,耳畔鸡鸣阵阵,天光如牛奶一样,停留在窗外。

  早饭是地瓜稀饭。杨助理说,金虎的舅舅很忙,这两天没空儿。杨助理解释说,一方面他要送四个村庄的信件和报刊;另一方面,什么山的电话线路有问题了,他要帮忙检查,因为线路员结婚去了。还有孙红凤不在了,杨招弟还在那儿。

  三个人就到水井头理发店找孙素宝的结拜姐妹杨招弟。原来以为不到八点,理发店还没开张,可是,到了水井头,小小的理发店不仅开张了,还有两个中年男人在里面,一个等着,一个在推头。

  杨招弟,也长着一对毫无秋波的铜铃大眼。一张非常柔软红润的嘴巴,位于结实的腮帮子间。杨招弟见他们进来,腼腆地笑了笑,说,坐嘛。

  生意好啊?戴诺说。杨招弟说,不好。我也想出去打工,可是,我公公婆婆身体不好,等他们身体好了,我一定要出去的。

  孙红凤到哪儿去了?到广州嘛。杨招弟说着眼圈就红了。戴诺挺纳闷。杨助理替她说,不在了,是自杀的,她死在珠海了。

  为什么?杨招弟用本地话说了一句什么,泪光就明显了。戴诺说,为什么自杀?

  活得不好嘛。她以前给我写过信,说天天上工,天天加班到半夜十二点,日本人一个小时给她们一块八。上厕所都有规定时间嘛。过年都回不了家,因为买了车票,就没有钱买礼物带回家了。她就寄了两百来块钱回来。后来,人家带她到一个酒店,酒店嫌她不够好看,也不会溜旱冰,不要她。说因为城里的酒店,端盆子都要会溜冰的。真是奇怪,是不是?我就不相信,那怎么端菜嘛?

  戴诺知道有些大酒店是这样的,踩着旱冰鞋的服务员来去如风。戴诺含糊地点了头,让她往下说,反正店里有人理发也不好调查。杨招弟说,别人又介绍她到一个小酒店,身份证什么东西都被老板管起来,还给她们添置了衣服,没有几天,她就知道了,原来就是做婊子嘛。她当然不做。她跟我说要找新的工作,还想学电脑。后来,就跳大桥了。现在尸体还没找回来嘛。

  你们三个很要好是吗?姐姐妹妹怎么排?

  我最大,素宝第二、红凤最小。素宝比较吃苦能干,脾气也好。以前她在的时候,我们店里生意很好。她公婆都非常喜欢她,他们两个出事的时候,她婆婆大哭,说媳妇在家连吃鱼都是自己吃鱼头鱼汤,把肉让给他们大家吃。素宝是这样的人。不过,好人命也不好。再怎么样,你杀了老公,谁还再说你好嘛。去年这个时候,她送小孩回来,我们两个晚上没睡觉,一直讲话。我就劝她了。她没有听我的话嘛。

  两个来理发的男人一直阴鸷般地盯着戴诺,那种眼光好像不全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睛,令她不快也不安。讲不清为什么,甚至她觉得两个男人,就是来探听情况的。但是,戴诺暗暗兴奋。她知道她马上要进入一个巨大的宝藏了,可是,她不希望有外人在侧,尤其是一直盯着她的外人。

  这个问题,等你忙完了,我们好好说,好吗?

  前面那个男人走了。第二个男人开始洗头。这让戴诺、拉拉都感到诧异,没想到他们也有专门洗头的业务。镜子边的一张杂志大小的硬纸上,用圆珠笔涂粗写着单洗1元钱、单剪3元等字样。招弟看到拉拉起身看价格表,就说,还是素宝上次来的时候写的,她说城里人爱洗头。

  招弟对城市的生活非常好奇,她问了很多关于城市的问题。她甚至说,你们知道吗?农村人有很多人是在城市自杀的。所有的大城市,自杀的人,大部分是去打工的农村人。报纸上有统计数字。

  杨助理说,你听谁说的?招弟有点得意,一个地质队员说的。他来我这儿洗头嘛。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镇里的人有的还不如我!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走进店来,说,快去了,招弟哟,你公公叫我叫你了,家里有事。

  招弟正在兴头上,不想去。妇女说,你公公不高兴了。还不快去?反正我是叫到了,你不去是你的事。招弟似乎拉下了脸,用本地话嘀咕了什么,然后对拉拉笑着说,我去去就来!

  可是,招弟去去没有来。一直到中午12点半,还是没有来。杨助理说,不会来了,回去吃饭。拉拉说,我看到外面有个小店,卖着米粉干和豆腐,我不想回去吃了。

  那这店谁看?

  杨助理说,这小店,谁要!我们走。

  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叫招弟的姑娘。下午他们在店外等了很久,没人。后来,拉拉陪着戴诺又到店里去找,这次,连店门都不知被谁关上了。什么人也没有。回去的路上,走着走着,拉拉的脑袋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四顾之间,又一颗小石头飞来,差点打中戴诺。

  是弹弓?拉拉说,他娘的,果然很凶险。

  戴诺说,肯定小孩瞎胡闹。你紧张什么?

  我实在不喜欢这里。如果我牺牲了,你怎么运得动我的尸体呢?

  你少烦人好不好?!要死人家也是要我先死!戴诺突然火了,甩下拉拉径自跑了。

  晚餐的时候,谁也不说话。三只鸟三个客人。晚饭过后,杨助理又走了。戴诺吃了几口饭,就上楼了。不知道拉拉去了哪里,两个小时后,他嘭吱嘭吱脚步很重地上楼,在戴诺的门口,他用奔马一样指法,敲击着戴诺敞开的门。要不要陪你去办公一趟?

  从厕所出来,两人算是和好。戴诺说,我非常想洗澡。昨晚我就睡不好。

  我刚洗过。桥的上段水深正好。不过,水非常冷。我练过冬泳,你行吗?

  很黑呀。戴诺说,其实她也怕冷,但是,不洗澡她将更加难受。早上起来问过店家,大鸟没有表情地点头,指着小天井上一个有些长青苔的大木盆,表示她可以烧点儿水。戴诺却步了。

  到了黑漆漆的溪边,拉拉说我就不下了。戴诺不敢一个人摸到黑糊糊的水里,怕水里有些什么,因此犹豫。拉拉说,我是该陪你下。可是,不瞒你说,我的纸短裤忘了带,所以,我只有一条短裤,我必须裸泳。你介不介意?

  戴诺没说话。在这里,看人就像剪影。她脱得剩下内衣下水。水比想象得还要寒冷,冻得手指立刻发麻,人也开始哆嗦。拉拉哗哗哗地游动起来,一边吆喝着,快游!别停!一游马上就热了!快动啊!

  两人飞快地游着,但是,没两下就碰到溪石了。因为不知水深水浅,游得不放开,反而更冷。戴诺忍不住叫喊起来,啊——声音在发抖,仿佛被如铁的黑暗弹得粉碎,她自己听了更冷。拉拉游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抱住。

  原来还穿着比基尼。拉拉的声音也在发抖。戴诺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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