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那些猪在疯狂地嗷叫,用前腿刨着猪圈的围栏,企图奔逃。何国典在屋里巡视了一遍,根本就没有什么偷猪贼,那些猪们没有因为他的到来,停止嗷叫和挣扎。何国典觉得十分怪异,他几乎没有想其他问题,只是认为猪们肚子饿了。想想,也快到中午了,他就呆在老屋里给猪们弄猪食。他每天在猪们身上要花费不少时间。到了12点多了,他才弄好猪食,把猪食分到各个猪圈里的猪食槽上。让他纳闷的是,猪们对猪食不感兴趣,根本就不吃,还是嗷叫着,企图逃出猪圈。何国典十分无奈,他想是不书猪们得了传染病了,如果这样,下午就不能去挖黄莲了,应该到镇上去请个售医回来给猪治病,几十头猪呀,要是发生什么问题,那损失巨大。现在不管那么多了,回家吃完午饭再说吧。他走出了老屋的门,锁好门后,就朝新房走去,把猪们愤怒的嗷叫声留在了身后。
那时,天空中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仿佛要把中天的日头吞没。
何国典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妙。
吃完午饭后,他又来到了老屋里,猪们还是没有吃东西,还是嗷叫着乱拱乱扒。何国典就飞快地朝镇上跑去,两公里里路程,他很快就跑到了。来到小镇上,路过米镇中心小学门口时,他还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希望能够看到儿子何小雨。学校的操场上,有些孩子在玩,就是没有何小雨的身影。此时,他心里惦念着的是猪,他没想什么就快步朝兽医站走去。
兽医站里本来有两个兽医,现在只有老兽医王为民在那里。何国典走进兽医站,着急地对王为民说:“老王,赶紧跟我跑一趟。”
王为民不冷不热地说:“怎么了,火烧屁股了?”
何国典说:“我家那几十头猪出问题了。”
王为民说:“什么问题?”
何国典说:“不吃东西,发狂地叫唤,在栏里待不住,像是得了狂躁症。”
王为民笑了笑说:“哦,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猪会得狂躁症的。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一会还要回家一趟,我刚刚从麻石村回来,午饭还没有吃呢。”
何国典焦急地说:“你马上和我走吧,到我家吃去!”
王为民说:“不了,你先回去吧,我回家吃完饭马上就过来!”
何国典知道老兽医的脾气倔,扭不过他,只好自己先回黄莲村。
回到黄莲村,他没有进家门,老娘这个时候一定躺下了,最近她身体不是很好,很多时间都躺在床上。他直接走到了老屋里,看着那些狂躁的猪们手足无措。他的心情也被猪们弄得狂躁不安,在老屋里走来走去。他心里念叨着:“老王,快些来呀,日他先人板板的,我这些猪要出了什么问题,非拿你老王是问不可!”他不时地走出老屋的门,往通向米镇的山路上张望,每次出去都看不到老黄肥胖的身影。
他却看扫了李幺妹,李幺妹闪进了老屋,对他说:“我还以为你在林子里呢,我过去看了,不见人影,就知道你在这里。猪怎么了?”
何国典没好气地说:“你看看这些猪,怎么了,还用问吗?”
李幺妹吃惊的样子:“怎么会这样,我家的那两头猪也狂躁得不行,是不是要发猪瘟了!”
何国典把她推出了门:“去去去,你家的猪才得猪瘟呢!”
他在里面把门关上了,李幺妹在外面说:“没良心的何国典,你就和猪睡吧!一会老王来了,别忘了让他也去给我家的猪看看!”
她说完,就无趣地走了。
何国典拿过一条木凳,坐在上面,点燃了一根烟,心里却在不停地说:“老王,你快来呀,老王!”
那一根烟还没有抽完,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灾难来临了。大地在他的脚下战栗,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手中的烟还来不及摁灭,就传来了山崩地裂的轰鸣声,老屋剧烈地摇晃起来,猪们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嗷叫。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何国典没有考虑任何问题,老屋就倒塌了,他被压在了废墟之中,那一刹那间,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谁在和他开了个恶毒的玩笑。
何国典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把相框放回了桌子上,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抓住自己蓬乱的头发,裂开嘴巴黯哑地哽咽,每当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他就会如此悲恸,肝肠寸断。他内心积郁了太多残酷的东西,无法排解。他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仿佛儿子和老娘的死,他是罪魁祸首!他背负着沉重如山的精神枷锁活在这个世界上,濒临崩溃。
隔壁人家突然传来了很大的声响,那是床在剧烈晃动的声音和一对男女的喘息和疯狂叫唤。何国典住的地方是老工房,房子破败,隔音条件差到了极点。隔壁的邻居他不知道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下午做那种事情?悲恸中的何国典听到激烈的响动,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神色。他突然站起来,感觉到楼房的颤抖,他大声嚎叫道:“地震了,地震了——”
何国典惊恐万分地跑出了房门。
他看到楼下的一些人在朝他张望,他们一定听到了何国典惊惶的嚎叫。
何国典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的样子。
楼下有人对他说:“你做梦梦见地震了吧?”
还有人骂了声:“神经病!”
何国典不认识这些人,这个老楼里的所有人他都不认识,这些陌生人不会了解他的内心之痛。缓过神后,他感觉到了无助和寒冷,这个世界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他?他低下头,默默地回到了房里,这小小的一居室难道是他最后的归宿。他不止一次地追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黄莲村到上海来,为什么?他无法回答自己。
他回到房间里后,隔壁那对男女停止了疯狂的做爱。
安静下来后的房间如一潭死水。
不一会,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是谁?不会是杜茉莉吧,她每天都要到凌晨两点后才能回来。何国典迟疑了一会,见敲门声不断,而且越来越响,他就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目露凶光的黑脸壮汉。
“你找谁?”何国典呐呐地说,他不敢用眼睛去正视这个凶神恶煞般的黑脸壮汉。
“你说我还能找谁?啊!”黑脸壮汉推了他一把。
何国典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
黑脸壮汉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房门。他走到何国典面前,伸出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何国典的衣领:“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
何国典吓坏了,颤抖地说:“我没有,没有和你过不去。”
黑脸壮汉咬着牙说:“没有?你他妈的是找死!我老婆好不容易来趟上海,你就在这里瞎捣乱!告诉你,刚才不是地震,这里不会地震,是我和我老婆在干那事!你明白了吗?你再瞎叫什么地震来了,影响我们做事,看我不掐断你的脖子!”
何国典喘息急促起来,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黑脸壮汉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就扬长而去。
何国典心里憋屈到了极点!
隔壁又传来了激烈的响动。何国典的心情复杂极了,愤怒,悲伤,无助,忧郁,懦弱,无望,孤独……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甚至如一条狗也不如,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他真希望自己像烟卷一样燃烧成灰,消失在这个世界的尽头。
这个晚上起风了。
风无情地把黄叶从梧桐树上吹落,在落寞的街道上凄凉地翻滚。独自骑着自行车回家的杜茉莉此时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她给最后一个客人做完脚,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大香港”洗脚店的门,骑上自行车匆匆地往回赶。往常,李珍珍会和她一起回去,因为以前她们合租一间房子居住,何国典来上海后,李珍珍就搬出去了。下午重新回到洗脚店后,杜茉莉的心情一直很难过,她担心丈夫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已经失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丈夫了,丈夫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亲人。来上海后,丈夫情绪还算稳定,没有发生什么让她操心的事情,她以为一切会好起来,没有料到,丈夫会碰到那个和自己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受到刺激后的丈夫会怎么样,她不能预料。从下午到晚上,杜茉莉给老陈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楞是没有接,她想找他赶快给何国典找个事做,如果他有事情做了,或者会尽快的摆脱灾难带来的阴影。
在冷风中骑了半个多小时,杜茉莉终于来到了楼下。她停好自行车,就跑上了楼,楼梯上没有灯火,她差点摔了一跤,人没有摔到,脚脖子却扭了一下,痛得她在黑暗中呲牙裂嘴。杜茉莉一瘸一拐地上了三楼,来到住处的门口,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心里想,国典应该不会有事吧?她轻轻地敲了敲门,对里面说:“国典,开门呀,是我!”
屋里没有人答应她,也没有人给她开门。
杜茉莉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何国典会不会轻生?
在四川家乡的时候,何国典萌发过这样的念头,被她制止住了。现在,他会不会……杜茉莉觉得特别寒冷和恐惧。她用颤抖的手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闻到酒味,杜茉莉松下了一口气,只要何国典喝酒,他就一定不会去死,因为他还知道用酒精麻醉自己。果然,酒气熏天的何国典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那憔悴的脸在灯光下愈加苍白,只有左脸的那条蚯蚓般的伤疤呈现出暗红色的亮光。
杜茉莉心情异常复杂。
看着醉酒后沉睡的丈夫,又是气恼,又是怜爱。
她飞起一脚踢在何国典露出床沿的腿上,低声吼道:“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你这个没有骨气的东西!你不是男人,你连女人都不如,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活呢,你不是死人,你是个活着的男人哪!”
何国典突然喃喃地说:“我不是神经病,小雨,你爸爸不是神经病!”
他是在说梦话。
杜茉莉一阵心酸,扑过去,抱着何国典的头,哭着说:“你不是神经病,不是!哪个龟儿子敢说你是神经病,我和他拼命!国典,不要让我担心好吗,我们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你听到了吗,国典!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没有你!只要你好,我累死累活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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