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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8章 (5)

  罗想农无声地叹出一口气。他明白自己兄弟的心思。罗卫星爱着乔麦子。这么多年,画家的行为看似不羁,他的身子在现实的世界里随波逐流,好脾气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们一一地接纳过去,抚慰和安置她们,不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而去。他的灵魂却站在高高的云端,凝视乔麦子的身影,想她,爱她,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跟她终成眷属。他的不经意,实际上是因为心里在意,心里有了在意的,别的都无所谓了。

  他们兄弟俩殊途同归的悲剧。

  应该责怪谁呢?父亲?母亲?还是他们自己?完全说不清楚。罗想农想了这么多年都不清楚。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眼睛被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和图片晃得太累,他就离开书桌,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试图让自己从无趣的生活中跳出去,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到旁边,再把这些年的经历想像成一只球,他用一只手慢慢地拨弄球体,看着它旋转,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展开,每一处污渍,每一个痕迹,每一道刻印……可是他发现,经过岁月的滚转,那些曾经清晰的痕迹和刻印都已经漫漶潦草,界限不明,他说不清楚一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收场的。

  罗泊两只手吃力地抱着一个大纸箱,从厨房旁边的披屋里钻出来,踉踉跄跄地冲到伯父和父亲面前,“咚”地一声把纸箱放下,兴奋至极:“看看我找到了什么?有好多小人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还有打仗的,《铁道游击队》,《地雷战》,《英雄虎胆》……我靠!”他忍不住说了一句粗口。

  罗想农心里咯噔一跳,急忙站起身,奔过去看那个纸箱。与他同时,罗卫星也放下了纸笔和膝上的塑料茶盘,跟着过去。他们都已经猜到,箱子里的小人书是他们小时候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宝贝。出乎意外的是,搬过多次家之后,母亲居然还珍藏在身边。

  箱子的上面几层放的都是小人书,掉页的用针线缝起来,撕破的地方贴着透明玻璃纸,还有几本没有了封面,杨云自己用结实的牛皮纸补做了,上面端端正正写上书名,还有文字编写者的名字,绘画者的名字。有一张新补上的封面画了图,是武松打虎,画中的武松横眉倒竖,捏拳头的胳膊在老虎头上拐了个弯儿,老虎呲着野猪一样的獠牙,四条虎腿摆出狗撒尿的姿势。罗卫星拿起来翻了翻,坦白说:“是我画的。”

  最下面一层,整齐叠放着纸色焦黄的苏联小说,高尔基的《我的大学》,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普希金的诗集,契诃夫的短篇集……厚厚薄薄,总共有十多本。罗想农把它们拿到手上时,发现纸张已经发软,书脊上有星星点点的黑斑,皱巴巴的书页中嗅得出陈旧腐烂的霉味。他再拿手轻轻一拍,一股年深月久的尘埃升腾起来,呛得他不由得打一个喷嚏。

  “得晒一晒。”罗想农对罗泊说。“这是你奶奶的书。奶奶从前喜欢看苏联小说。”

  一九五二年的专区农校,课外活动比课堂学习更让师生们有参与热情。先是“三反五反”,学校里揪出一个“贪污公款”的总务主任,他在购买教学用具时,顺便给自己儿子买了一个铁皮的有孙悟空图案的铅笔盒。总务主任被师生批斗,弄得灰溜溜如过街老鼠。他的老婆也在农校任职,当政治课老师,脸皮上抹不开,跳井自杀了。那口井从此被封死,食堂用水要下到河边去挑。而后是白天黑夜开会讨论第一个“五年计划”,人人慷慨激昂,赶英超美似乎就是眼面前的事情。再以后全校师生撒出去,到附近农村走家串户,宣传成立农业初级合作社的好处,宣传“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美景。捎带着,女同学女老师们要给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缝鞋垫,做贴身荷包,写火辣辣的慰问信。

  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杨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可是大会小会她不能逃避参加,这是一个人的政治觉悟问题。百无聊赖的开会过程中,她发现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看小说。她可以把竖排版的小说书卷成窄窄的一卷,夹在膝盖之间,头埋下去,逐行移动书卷,津津有味地阅读。周围的师生们总是群情激动,没有人在意杨云垂着脑袋干了些什么。

  她开始频繁地光顾农校图书馆。每一次的还书借书都令她心跳:拍去衣服上的灰尘,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把母亲缝制的花布书包挂在门口的大铁钉上,然后靠着借书台,在一抽屉数量有限的借书卡片中翻寻自己中意的书目。

  图书馆设在校舍的角落里,两间矮趴趴的看上去就要倒塌的屋子,光线昏暗得从早到晚都要开灯。里面的一间屋子放置书架,怕潮湿的空气令书籍霉烂,沿墙角撒了一圈石灰粉,走进去一股呛鼻的碳酸钙的气味。外间是阅览室。十多平米的面积,摆了三排桌子,七八条板凳。有几条板凳掉了榫头,被管理员勉强凑上去,坐时须得分外小心,不能随便移动屁股,更不能将份量压在板凳一端,不然肯定是人仰马翻。杨云怀疑这些破桌子烂板凳都是各个班级淘汰下来,送进图书馆充数的。实在是,去图书馆的师生少之又少,生活中有太多激动人心的大事要做,人们没有闲暇和耐心顾及精神需要,偶尔光顾,是查阅有关的专业书籍,用于教学或是对付作业。

  管理员是个年老的女人,姓金,是旧社会留用人员,神情总是怯怯,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她长得娇小,白皙,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漂亮过,如今却是眼窝深陷,嘴角瘪缩,一条腿还有风湿,走路带着蹒跚。杨云注意到,她站在借书台前整理那些翻乱的卡片时,每听到门响,有借书人进来,她会下意识地一哆嗦,眼神如惊慌的鸟儿飞过,待看清来人后,才复归安静。

  杨云常来,但是她们之间很少说话。慢慢地,金老师开始喜欢这个沉默的爱看书的女孩。喜欢的表现之一,就是允许杨云进到里屋藏书间,直接从书架上寻找她想看的书。

  书架上的文学书只占据两格,在顶端部位,必须踮了脚尖,才能从昏暗的光线中看清书脊上烫金剥落的书名。可供挑选的书籍实在有限。《高老头》。《牛氓》。《约翰。克利斯朵夫》。《泰戈尔诗集》。鲁迅、茅盾、巴金的作品。苏联小说。苏联小说的数量略多一点,占两格中的一格,作品相对通俗,情节激动人心,有那个时代催人奋进的力量。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特瓦尔多夫斯基的《一个集体农庄主席的日记》,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的壮美,亢奋,昂扬和激情,吻合了建国初期年轻人心中所期望的东西。杨云开始为这些小说着迷。她一口气读了好多本。人的阅读口味其实是后天养成,当你习惯了一种类型,顺着这种类型的思路和笔法往前行走,心里就觉得满足,涌起淋漓酣畅的快感。

  杨云有时候想,也许生活真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河,如果仅仅坐在河岸,任凭潮起潮落,心里没有一点搏击河水的念头,是不是就像作家说的那样:有一天回首往事时,会感觉青春白白度过?

  紧接着她又想,出身在这样糟糕的家庭,谁乐意理会你?你是一个被抛弃被敌视的人,你代表的是剥削阶级,专制对象,局里肯把你送来深造,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不老老实实在一边待着,还想如何?

  她读着那些激情勃发的小说,时而兴奋,时而迷茫,内心里涌动着千万暗流,外表上依然矜持冷漠。

  有一天她开始注意到,在所有她借阅过的小说的底页上,那个放置借书卡的小纸袋子里,都留有一个人的名字:乔六月。

  如果是一个大庭广众中常见的名字,她可能不会在意。可是这个名字不一样,这个名字中有色彩,有场景,有芳香的阳光气味,有文学作品中才有的诗情和浪漫。这个名字给人太多的想像空间,它本身就是一篇小说,一幕戏剧,一长串关于夏日田野金黄色麦浪的梦幻。

  “这个借书的人,是男生女生?”她去借书台登记卡片时,指着那上面留存的名字。

  金老师戴上玳瑁框的老花镜,仔细看了卡片上的签名。“哦,他不是学生,是老师,农学班,研究水稻育种的。”她爱惜地抚一抚卡片折起的角。

  育种学。就是说,研究农作物的种子如何下地,如何发芽,如何在阳光中伸展出两片嫩嫩的初叶。这是学兽医的杨云对于“育种”这门学问的理解。

  农校的一切遵循苏联模式,要大干快上,要多快好省,要速成社会主义建设人才。杨云这个班的学生,进校两个月后就开始学习给牲口做绝育手术。

  先从猪身上下手。本地人管这个叫“劁猪”。猪是本地饲养最多的牲畜,凡有农家,无不养猪。小猪在成年之前必须做这样一个小小的手术,之后长势才快,出肉才多。老师告诫学生说,这是一个兽医最基本的看家活儿,劁猪手艺好,农民才承认你有本事,牲口再生其它毛病,才肯请你诊视。

  劁猪要分公猪和母猪,两者技术含量不一样,收费也差着很多。劁公猪相对容易,它们的睾丸长在尾巴下面,拿酒精擦擦,右手一刀划下去,左手跟着把两只沾有血丝的白色椭圆形球体挤出来,就算完事。伤口都不用缝,涂点碘酒紫汞什么的,一拍小猪屁股,它就嚎叫一声窜出去,该吃吃,该喝喝。

  劁母猪难一点,要真正地动手术。在小母猪的腰部找到卵巢所在处,拿手术刀割出寸长的刀口,伸进食指,从里面抠出一截小肠似的玩意儿,割掉,再缝合伤口。刀口的长短有技巧,一开始怕找不着卵巢,刀口会割得很长,这就对日后愈合有伤害。还有人探进手指后却摸不着要寻找的东西,在伤口里抠啊抠的,小母猪疼得嗷嗷叫,令围观者很不屑,自己的信心也受打击。

  农校自己办有养猪场,用作学生的实验基地,学劁猪用不着出校门。老师逮住一公一母两只小猪做了示范,接下来就是学生们轮番上阵。一个男生先动手。他满心以为自己能做好,结果下手狠了,也或许是对手术刀的锋利程度估计轻了,一刀下去,刀尖深深刺进小公猪的皮肉,猪仔腾地挣脱开,没命地惨叫,一路逃窜,一路鲜血滴嗒,惨状令大家心惊肉跳。倒霉的男生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手术刀扔出去一丈多远,一张脸白得没了人色。老师吆喝大家帮忙逮住小猪,按在地上止血缝伤口,才算没有造成死亡事故。排在花名册第二位的女生见此情景,大受刺激,还没有接近她的实验品,手已经抖得拿不住刀子。只好换人,换上花名册上的第三位,杨云。杨云心里也害怕,可是她知道害怕没用,要学成兽医,这一关死活得过。还好,她那一刀划得还算准确。再往下,挤出两个白色球体时费了点周折,因为力度不好掌握,又不敢过份挤捏,滑来滑去耽误了一会儿。总的说来,手术能称做成功。

  “好,就像她这样,胆大心细。”老师点头称许。

  当晚,劁猪手术没有过关的同学留在教室自习,各人拿着自制的仿真道具在手里捏来捏去,锻炼手感,比划着应该下刀的地方。杨云一身轻松散步到图书馆,还书借书。

  她借了一本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她对这个不像书名的书名感到好奇,想看看作者到底在书中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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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漂来的狗儿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没有名字的身体星星索碧玉蝈蝈我要做好孩子阿姨你住过的地方今天我是升旗手目光一样透明小船,小船你是我的宝贝黑眼睛住在橘子里的仙女艾晚的水仙球亲亲我的妈妈草镯子遥远的风铃片断我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