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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30章 (3)

  罗想农觉得很没趣,跟罗卫星胡扯了几句闲话,转身离去。扭头的一刹那,他瞥见乔麦子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垂手送客。这个动作让罗想农的鼻子猛然一酸,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在乔麦子的心里多么陌生又多么遥远。十四年前他亲眼看见她出生,两年之前他从麦子地里把她抱回家,在心灵深处他早已经觉得他们是兄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此时乔麦子像陌生人一样地对待他,他愤怒郁闷地直想哭一场。

  女孩子一般细心的罗卫星察觉到了哥哥的不快,慌忙从屋里追出来。“哥!”他叫住他。“哥你别生气,乔麦子对谁都这样。”

  罗想农回身盯住他:“对你呢?对你也这样?”

  罗卫星嗫嚅:“我们是住在一起的。”

  罗想农一句话不说,扭身就走了。他知道他此时的心里是嫉妒,难解难辨的那种嫉妒。

  他为什么会嫉妒呢?有什么可以嫉妒的呢?乔麦子只是个小女孩,是他们的小妹妹。

  他说不清楚心里的复杂感情。学理科的人,随时随地都会为表达自己而苦恼。

  每晚临睡前,罗想农习惯坐在被筒里看会儿书,罗家园这时候就会轻手轻脚踅到罗想农床边来,把被子往里边推一点,侧身坐下,跟儿子说几句话。

  “看这个形势,运动差不多算结束了吧?群众疲塌了,不像早几年那样点火就着。老人家也上了年纪,我估摸着已经被有些人架空。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接班人会是哪个?会不会是那个穿布拉吉的?”

  罗家园依然对政治感兴趣,而且,他已经把儿子视为大城市的人,离“上面”更近,更能够洞察时代走向的人。

  罗想农放下正在读的专业书,身子往后靠到床架上,两只胳膊举起来,懒懒地枕到头下。

  “爸,”他说,“你管他是谁呢?姓江的姓王的,不都是一个样?”

  罗家园咬定:“不一样,行事风格不同,面相上就能够看得出来。四个人,”他伸出四根手指,“四个路数。”又摇头:“都压不住阵脚,不信你看好了。做一把手的,要服众才行啊,我从前那时候……”

  罗想农笑笑,神情是似听非听的淡然。

  罗家园无疑感觉到失望,温和地批评儿子:“你这样不好,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政治上还是要敏感些,最起码要保护自己不犯错误。否则的话,业务再好,来场反右运动,还不就是一个乔六月?”

  罗家园忽然张着嘴,仿佛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他不安地观察罗想农的表情,忐忑着,手从自己腿上挪到罗想农的被子上,又移回来,移来移去,不知道怎么安放才好。

  狭小的空间里,罗想农悲哀地盯着父亲的这只手。父亲的惶恐把他逼迫得难以呼吸。很复杂的情绪:怜悯,谴责,理解,厌恶,爱。罗想农垂下眼皮,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罗家园微微颤抖的手上移开。“爸,去睡吧,天冷。”刹那之间,角色倒置——他用的是平淡而又温和的口气,父亲对儿子的。

  罗家园眼巴巴地望着面前这张关闭了大门的脸,半天,叹息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把刚才坐扁了的被子拉平,拍一拍,边角折进去,掖得严严实实。“你也睡。光线不好,别看坏眼睛。用功不在这一时。”

  罗想农目送父亲离去,就手把书折了页,放在枕头下。心绪已经散了,勉强看书也是心猿意马,不如不看。

  杨云几乎是农场最忙碌的人,因为猪圈里有好几头母猪都快要临产了。为图方便,她早几天就搬了个铺盖到猪场,睡在值班室。有一天罗想农被父亲支派,给她送一双从东北带过来的雪地防滑靴,找到值班室里,只见空荡荡的屋子四面透风,挂在竹竿上的一件皮围裙竟然被吹得微微飘动。墙壁上连一层石灰粉都没刷,手一碰唰啦啦地掉土。地面很潮,因此被冻得发白梆硬。屋里有个铝制的面盆,里面残留的小半盆洗脸水已经结成了冰砣。窗台上的一盏小油灯大概是防备临时断电用的,灯罩许久没有擦过,罩口腻了一圈黑灰,罩肚黄得像攒了一层尿渍。床上扔着一件毛衣,袖子有半截没有织完,紫红色,间了几股白色提花,从衣服的大小看,好像是织给乔麦子的。罗想农坐到母亲床上,摸摸被子,发现被褥很薄,褥子底下垫的是稻草,人一坐上去悉悉索索响,床肚下面跟着就掉落一层金黄色的稻草屑。他随手掀开褥子,居然看到稻草上躺着一本纸页泛黄的书,是高尔基的《母亲》。他不用翻开,就知道这是乔六月的书,从前他躲在乔六月的种子室里读到过。

  母亲现在还有心境和闲情读小说吗?她保存着乔六月的书,枕着它睡觉,嗅着它的气味,是因为她在心里永远留着那个人的位置吧?

  罗想农忽然想起乔六月和杨云蹲在门前空地上捣米粉的样子,他们两个面对着面,额头几乎顶到一起,一个人捣,另一个人就默契地在瓦罐边张着手,接住那些溅出去的碎米粒。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乔六月每说一句什么,杨云都会仰头大笑。她的面孔迎着五月的阳光,明亮得像上了一层釉,两颊鼓起来,翩飞的蝴蝶一样,生动,光彩熠熠。

  门外杨云在喊他,罗想农一惊,如同做了贼一样跳起来,一边答应,一边心慌意乱地把书放好,盖上褥子,拉平了床单,带上门出去。

  一头粉红色带黑色斑纹的杂交母猪已经进入生产过程,杨云戴着黑色的橡胶围裙,袖套,脚上穿着长筒雨靴,全副武装地坐在小板凳上,专心替母猪接生。母猪的身下垫了稻草,它旁边还有另外一堆干草,是为了安置新生猪仔用的。猪圈里虽然铲得干干净净,依然有一股酸腐腥臭的气味弥漫不去。血水从母猪身下流出来,渗进稻草,又蜿蜒流出,粘乎乎地积聚在杨云脚下,她的脚每动一动,靴底就发出“嗤咕”地一声响。母猪斜卧着,大口地喘息,肚皮起落不停地收缩痉挛,粉红色的皮毛被血水粪水渍得污秽不堪。它斜着眼睛看罗想农,不高兴地哼哼着,仿佛恼火被一个男人偷窥了此时的狼狈。它甚至划动前腿,努力要想爬起来,避开这个陌生人的骚扰。杨云连忙伸手抚一抚它的脑袋,又在它剧烈疼痛的肚子上揉了几下,母猪才重新安静下来,全神贯注于自己体内的动乱。

  杨云扭头吩咐罗想农:“既然来了,就帮个手。去大灶房点火煮一锅米粥。用小米煮。进门左手边的坛子里有。”又补充:“灶上有包中药材,放进去一块儿煮,下奶的。”

  罗想农转身去猪场的灶房。灶上煮猪食的那口锅太大,他都拿不准放进多少水才合适,比照了一个壮年劳力的食量,舀进大半瓢水,又打开坛子挖了半碗小米,盖上沉重的锅盖,绕到灶膛后面点了火。等水开了之后,他才放进药材。药材是些白色的切片,味道不算浓烈,好像是当归吧,他弄不清楚。之后,他不停地添柴,直到金黄的小米粥汤噗噗地溢出锅盖,大灶间热气蒸腾。

  他把热腾腾的粥盛进一个深口瓦罐,抱在怀中,回到猪圈。母猪已经顺利地娩出四只小猪,两只纯白,一只纯黑,还有一只是黑白花纹。它像生育中的女人一样,扭动和呜咽,眼神痛苦,大汗淋漓。罗想农走进去时,它的产门正鼓出一个包,而后一只小花猪带着血水和胎盘呼地一下子滑出来。杨云眼疾手快地拣起猪崽,拿一团棉絮三两下擦去它身上的污秽,还扒开它的小嘴巴,把手指伸进去掏了一圈,掏出嘴巴里的粘液,确信小东西有了呼吸时,才将它放到那堆干草上,和它的四个哥哥姐姐躺成一排。

  “要先喂它吃点儿吗?”罗想农抱着瓦罐,拿下巴点点眼前疲倦不堪的母猪。

  “不用,等完了事再喂。”杨云的手已经抓住探出头来的第六只猪崽。

  “我的天,”罗想农惊叹,“它能生这么多!”

  “起码还有六只。”杨云手脚利索地忙碌。

  “还需要我做点什么?”

  杨云回头,惊奇地看着罗想农:“你干吗不回去呢?回去陪你爸吧,这儿太脏,脚都没地方站。”

  “我可以帮你烧水。”

  “用不着”。她回答得不无生硬。“猪又不是人,完事了它会自己料理这些娃娃们。”

  “那我陪着你。”

  杨云微微忸怩一下,大概不习惯这样的温情。第八只小猪崽落地后,她坚持要求:“你还是回去吧,这儿真不需要你。”

  罗想农明白她不是客气,如果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要,对峙下去她可能就会生气。罗想农只好放下瓦罐,怕凉了,又抓几把稻草盖好,然后转身离开。

  出了猪场那两扇摇摇晃晃的木门,罗家园很意外地站在门外。他好像一直在这里等着罗想农出来一样,脸都冻得发了紫,手抄在袖笼里,两只脚轮换地跺在地上,姿态僵硬,像个跳来跳去的木偶。

  “爸!”罗想农惊讶。

  “那双雪地靴,她穿着合适吗?”罗家园探身看着门里。其实猪圈在里侧,他什么都看不到。

  “还没空试。在忙接生。”

  “天冷啊。猪圈里真像个冰窟窿。”罗家园说了这句话。解释他为什么要托人买那双靴子。

  罗想农劝他进去看看母亲。“既然都来了。”

  罗家园摇头:“不了,她那个脾气。”

  父子两个沉默着往回走。罗家园走在前面,罗想农紧跟在后。罗家园因为袖了手,身子自然是往前佝着的,旧卡其布的棉袄后摆就硬生生地翘着,走一步,忽扇一下,像一只蹦跳在麦地觅食的大鸟的尾巴。不知道是不是走得急了,他没有戴那顶油腻腻的黑呢的干部帽,短短的头发茬在寒风中一根根地竖着,耳朵边沿有一圈冻疮,有一处已经溃烂,红肿发亮,其余部分是皱缩的,腌制过的咸鱼似的。

  小年夜,罗卫星探头探脑地过来找罗想农。“哥,我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罗想农已经在家里呆得百无聊赖,扔下书便跟着罗卫星走。走到食堂小仓库和水杉苗圃之间,看见一间毛竹搭盖的堆放杂物的工具棚。罗卫星用藏在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招呼哥哥:“你进来。”

  门头低矮,罗想农弯了腰才走进去。棚屋没有窗户,一搭眼,里面黑乎乎一团,有一股冰凉和潮湿的霉味。一只老鼠拖了足有半尺长的尾巴,从他们脚前嗖地一声窜过去,不见了踪影。罗卫星大声跺脚,意在警告其余老鼠:有人进来,小心为妙。

  片刻,罗想农的眼睛适应了昏暗,发现棚屋里堆放的东西似曾相识:竟然是乔家用过的那些家具。有一张抽屉把手上缠着彩色尼龙丝的五斗柜。有两个用毛竹片做成的书架。芦竹捆扎成的床垫靠墙竖着。几只带靠背的小竹椅,漆了黄颜色的漆,一个摞着一个叠放。土红色的宜兴紫砂罐里甚至还斜插着几枝芦苇,干枯的芦苇花沾满灰尘,像几团破败的棉絮。

  罗卫星跨过满地的盛放锅瓢碗筷杂物的箩筐,走近那个几近散架的五斗柜。“哥,你来搭把手。”

  罗想农过去,帮他把摇摇晃晃的柜子挪开。柜子后面露出两个藤编的方筐,严严实实盖着棉絮。罗卫星弯腰把棉絮揭开:满满两筐,都是乔六月曾经在实验室里四处藏掖的书。

  “是乔麦子要我交给你的。”罗卫星扭头看罗想农,神情里带着兴奋和讨好。

  罗想农的心里猛然一动。乔麦子还记得他的爱好,记得他跟她父亲那些亲密相守的时刻。这么说,乔麦子对他的拒绝背后,还隐藏着一些别的东西,拉扯到极细却怎么也割不断的东西。

  罗想农沉默地站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时空转换,他恍惚是站在乔六月的种子实验室,四周是高及屋顶的搁架,放满了贴着各色标签、排列成行的广口玻璃瓶,数以百计的写有编号的纸袋,一屉一屉已经发芽长叶的秧苗,桌上的天平,台历记事本,窗台上用来杀死无用花粉的酒精瓶,玻璃试管,洗得很干净的毛笔。黄昏的光线透进窗户,乔六月在椅子上坐成一个半躺倒的舒适姿势,笑吟吟地跟他说话,黝黑的皮肤在脸上绷得很紧,显得年轻,健康,生气勃勃。他身上飘出汗液的气味,田野中泥土的气味,化肥和除草剂的气味。

  他重新用棉絮盖好那些书,带着罗卫星离开棚屋。晚上,天黑透了之后,他从家里带了一副扁担绳套,返回原地,把两个沉甸甸的书筐挑回家。

  半夜里他梦到乔六月回农场了,扛着一把铁锹,在菜地、竹林、猪场、苗圃各处转来转去,这儿挖挖,那儿刨刨,寻找丢失的书。他拼命地追着乔六月,要告诉他,书在自己手里,可是他的脚重得像带了铁镣,越着急越走不上前。他跟乔六月之间始终隔着一个目力能及但是无法靠近的距离。

  他急得醒了,翻身趴在床沿上看,两个藤筐好好地搁在床下。他忽然想到,几年之前,乔六月就是在小年夜的日子被抓走的,陈清漪也是在这一天的夜里失踪不见的。他想,乔麦子选择在今天向他移交这些书,是不是有提醒他的意思呢?这个举动的背后,到底是爱还是恨啊?

  这个春节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农场。两年之后他毕业,分配到青阳县医院。再隔半年,“四人帮”打倒,老干部们“解放”,罗家园和杨云双双调回县农业局,罗家园仍旧任局长,杨云在下面的县畜牧站。

  说起来也怪,父亲母亲分为两个家庭生活,却从来没有提过“离婚”这两个字。是遗忘了呢,还是人老了就不把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放在心上了?两个家庭之间,罗想农和罗卫星都是桥梁,不时地来回往返,传递一些必要的信息和少许的物资交换。甚至,乔麦子的数理化功课有困难,成绩平平的罗卫星解决不了,他会在罗想农下班后送过来,盯着哥哥解答完毕之后,再带回去向乔麦子报功。但是罗家园和杨云之间不照面。乔麦子跟罗想农也不照面。他们互相躲避,就好像宇宙中的星球各自运行在不同的轨道,碰撞便会引出灾难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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