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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37章 (2)

  这不像乔六月啊,他想。从前的那个年轻人,多么自负,又是多么磊落啊,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呢,世界都是他的呢。

  抽完一支烟,乔六月的情绪彻底平息下来,落寞地缩在了沙发里,瘫软成一堆烂兮兮的泥巴。“你放心噢,”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罗家园来回摇动。“我不找杨云,也不找你,十年了,说什么都迟了,我只要找我女儿,乔麦子。”

  罗家园张大嘴巴喘出一口气,觉得衣服的后背都湿了,凉津津的一片粘稠。

  还好,十年当中杨云是把乔麦子当公主来宠爱的,没有亏待过她,更没有耽误了她。为了乔麦子,夫妻分居,一家人活生生地过成了两家。他罗家园对得起眼面前这个人,他受下的苦未必抵不下他的罪。

  乔六月实在不打算跟他多作纠缠,抄下乔麦子的宿舍地址,电话号码,纸头小心地藏进衣袋里,起身就告辞。

  “不行不行,”罗家园死命抓住他,脸红脖子粗:“你一定要留下来吃顿饭,我打电话喊想农回家,让他去接杨云。”

  这回他是真心诚意要款待乔六月的,既然事情都已经说开了,那么,压在心上这么多年的一块石头,他总要找个机会掀开一点儿,让自己透口气。

  乔六月比他更固执,尽管身体羸弱,却是咬牙切齿地掰开他的手指,挣脱他的拉扯,简直就有点落荒而逃的慌张。

  “你要是走了,杨云面前我怎么交待啊!”罗家园跟到楼道里,朝着乔六月快速离开的方向,拍一拍大腿,可怜巴巴地喊。

  接下来,罗家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乔六月不肯见杨云。他回到农科院拿一份工资,却没有什么实际工作,闲暇颇多,时不时地就蹓达到南大,坐在罗想农的实验室里痴痴地看他做实验。偶尔他也会换个口味,去南艺罗卫星的学校里转一转,看艺校学生们画石膏像。自然他见得最多的还是乔麦子,他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逛百货商店,把衣袋里的钱统统掏出来塞给她……十年没有见面,父爱排山倒海地喷发,把乔麦子冲击得晕头转脑,她不得不求他节制一点,悠着一点。有时候他实在无处可去了,还会上门找罗家园,两个人坐下来聊聊从前的熟人从前的故事。他们之间心平气和,聊天中小心地绕开暗礁险滩,只往那天高云淡处走。人老了,日子不多了,熟人也不多了,能够坐到一起,说一说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多少还算一件愉快的事。

  荒谬处就是在这里:罗家的这些人乔六月都见了,惟独他不肯见杨云。他小心翼翼地躲着她,闪避着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很少提,仿佛他是老鼠,杨云是猫,他生怕他一不留神会被杨云逮到手里吃了。

  罗家园用自己的心态和逻辑解释这件事:“想农你猜怎么着?乔六月总算知道错误了!那时候他跟你妈妈勾三搭四,算个什么嘛?他现在是矫枉过正呢!也好,人还是要吃点苦头,才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罗想农没有说话,心里却认为事情不是这样的。乔六月不见杨云,是他的内心还没有解放,他远远没有恢复从前那样的意气昂扬的状态。他现在是一个边缘人,手里没有任何课题和项目,也没有任何科研小组攻关小组需要他。“四个现代化”的口号提得震天动地,然而他形单影只,徘徊在热火朝天的生活之外。不是他不想,是他插不进脚。从他被打成右派下放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青春好年华不再,知识结构老化,操作实验手抖,英文一窍不通,俄语又忘得一干二净。还有,更关键的,他的同事已经是新一茬的农科人员,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乔六月的名字,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糟老头儿是谁,他曾经做过什么,将来还有可能做成什么。“陌生”是一道高耸的墙壁,阻隔了两代人之间的交流,他们彼此不能相容,更无法惺惺相惜。

  所以,罗想农认为乔六月躲避着杨云不是什么“矫枉过正”,是因为他心里有伤悲,他距离时代太远了,是一个被历史无情淘汰的人,他不想把心里的沉重转嫁到杨云身上,让他爱过的女人跟随他伤感。

  有一个星期六傍晚,罗想农刚刚从学校回到家,母亲杨云出乎意外地找上了门。杨云那天的神情很奇怪,嘴唇紧绷,眼圈发乌,鼻翼边的两条法令纹深深地撇下来,像是要被心里的悲哀压伤了,又仿佛要被说不出来的恼怒憋死了。

  她进门,不看罗家园,劈头就问了罗想农一句话:“你跟我说说,乔六月是不是拿我当贼在防?”

  罗想农吓一跳,弄不清她什么意思,也就不敢胡乱答话。

  “你回答我的话!我是不是乔六月眼睛里的贼?”杨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罗想农慌忙否认:“妈,不会吧,怎么可能?”

  杨云满心委屈地控诉:“不可能?不可能他干吗这么对我?他回城这么久,连他当年的冤家对头都处成朋友了,偏就躲着一个我!什么意思啊?我惹他害他了吗?他不肯来,我不见怪,我去农科院看他总行吧?可他居然叫个小伙儿出来说他不在!他明明在,还说不在,撒谎撒成这样!想农你说说,乔六月到底什么意思?”

  罗想农终于明白了,母亲想见乔六月不得,悲愤难当,不得不找他做个垃圾筒。

  因为什么?乔六月干吗要像个孩子一样撒这么低级的谎?他们两个人曾经是那样的关系!罗想农心里暗暗称奇。

  可是他也很惊讶,母亲对他发这通火的时候,父亲就在他身后站着,母亲对父亲居然没有一点顾忌,居然就肯当着父亲的面坦白她要见那个人。她的愤怒当中带着撒娇,控诉的背后带着渴念,这一切都表现得明明白白。她难道不怕父亲生气恼火吗?她知道罗家园会顺从她迁就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父辈们的角色颠倒了过来,父亲胆怯,母亲强势,而骄傲的乔六月退缩到连面都不肯照一个?

  罗想农迷惑而好笑,他只能把这件事归结为父母一辈人都老了,之前的岁月里他们都被折磨得太狠,心智超限付出,现在的他们是丧失了大部分思维和行动能力的人,荒诞和率性得活像小孩子。

  一段时间里,岁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罗想农和乔六月有非常多的私密相处的时刻。只不过空间挪转,不在乔六月的良种田,改到了罗想农的实验室。

  罗想农做实验的时候不分昼夜,乔六月掌握了这个规律,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坐车过来,敲开实验室的门,搬一张凳子坐下,在惨白的简陋无比的灯光下,痴痴迷迷地看罗想农摆弄各种生物试剂,用酒精灯加热烧杯,把培养基里的物质送到显微镜下看来看去,在实验手册上飞快地纪录下数据。他一声不响,凝神注视罗想农的每一个动作,呼吸平稳绵长,目光崇敬高远。

  “你为什么白天不来晚上来?等下你回家,要倒两趟公交车呢。”罗想农想到深更半夜乔六月要孤另另地赶路往郊外,心里不落忍。

  “你又为什么喜欢在晚上泡实验室?”乔六月笑眯眯地反问他。

  “安静。能思考。”

  “我也是这么想啊!”乔六月望着罗想农,小孩子一样开心。

  乔六月对眼前接触到的每一样新鲜东西都感兴趣,忍不住地要问这问那。问着问着,突然停住,脸上浮出不安。

  “嘿嘿,想农你不会嫌我烦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怎么会?”罗想农安静地回答他。“有人陪在身边挺好啊。”

  “我今年五十七了。”乔六月抿一抿嘴唇,“再有三年我该退休了。我这一辈子什么成绩都没有做出来。湖南有个育种专家袁隆平,你听说过吗?”

  “知道啊,前不久报上还登过他的消息。”

  “六十年代我们就认识。”

  “真的?”罗想农有点意外。

  “那时候我们冬天都去海南岛。海南那地方热,冬天能多育一季稻,那就省下一年的试验时间呢,多快好省干社会主义嘛。”

  “那倒是。你们会找地方啊。”

  “一到冬天,候鸟一样,各省各市搞育种的人都涌过去了,互相之间还保密,较劲儿,总想着自己一鸣惊人。”乔六月坐在高凳子上,晃荡着两条腿,头仰着,眼睛往房顶上看,思绪回到了遥远的未开发的热带岛屿。

  罗想农在旁边一声不响,怕惊扰了他的愉快记忆。

  “可是你看,人家弄出了杂交稻,亩产一下子翻了倍,成了水稻之父。我呢,一事无成,现在是闲人一个。”乔六月撇着嘴,调侃自己,也是瞧不起自己。

  罗想农沉默。他能够明白乔六月心里的伤感,不甘,和那种被时代被同事摒弃的针扎一样的痛。

  “所以嘛,”乔六月说,“我喜欢在你这儿坐坐,多闻闻实验室的味道,找找状态。还有三年呢,我未必就不能做成一点事情,你说是不是?”

  罗想农说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

  乔六月真是用了心,他从罗想农手边借走一本又一本的生物学杂志,努力地读,要在知识上更新自己。偶尔他会跟罗想农讨论一些前瞻性的话题,比如基因技术,比如美国正在实验的转基因食品。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角色总是错位,年轻一代的生物学硕士罗想农偏于保守,而多年沉寂的乔六月反而趋于活跃,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罗想农说:“生命是自然演化的,不管是‘基因插入’还是‘基因沉默’,都是干扰生命的微观结构和功能,违反真正的生命科学。”

  乔六月说:“我敢断定,现在热闹的水稻杂交技术很快就会过时,因为转基因技术能够打破物种界限,这才是了不起的革命!想想看啊——”他开始掰手指头:“有了抗除草剂转基因,水稻不怕杂草;有了抗虫转基因,水稻不怕虫害;亚洲妇女普通贫血,那就提高水稻的铁元素含量;维生素A不够吗?加上胡萝卜素;需要蛋白质?脂肪?钙?钾?统统加进去!连猪肉牛肉都不必再吃……看看,只要人类全面地深入地掌握了这种新技术,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发生?”

  他苍黄的面孔因为激动,竟然泛出两砣潮红,很明亮很动人的那种红,这使他整个人为之一变,不再紧张也不再卑微,而显得昂扬,放松,喜悦。

  罗想农的脑海里,很突然地跳出一个词:人定胜天。他记得这是很多年前用多用滥的词。五十年代乔六月因为这个词而被打成右派,劫后余生,他居然一个急转,成为这个超自然法则的坚定信众。

  转基因技术是一种科学突破吗?是的。能给人类带来福利吗?也许。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那一定会发生。

  罗想农觉得他对乔六月已经说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选择了不说,只听,让乔六月的喜悦和冲动保持得长久一点。在人的生命的某些节点上,精神安慰剂远比一切滋补品都来得快捷和顶用。

  乔六月从来不在罗想农的实验室里抽烟,他会走出去,站在大路上,或者窗外的那片银杏树林里,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从窗口往外看,黑漆漆的夜空,黑漆漆的树林,乔六月的烟头衬着黑夜一明一灭地闪光,是那种美好的桔红色。如果乔六月正在用劲地抽吸一大口,罗想农能看见火光沿一条平行线飞速地移动,半厘米,最多一厘米。他似乎都能听到烟卷燃烧时的吱吱声响。然后烟头停在半空闪烁,有一个比较久的间歇的过程。再然后,乔六月会爆发出剧烈的山崩动摇一样的咳嗽,他手里的烟头会跟随他的身体而颤抖,跳跃,飞舞成一条桔红色的发光小蛇。

  抽过,咳过,吐过痰,乔六月仍旧回到罗想农的实验室里坐下,微微喘息,肺腔里呼出丝丝拉拉的杂音。

  “乔叔叔你应该戒烟。”罗想农递给他一杯热水。

  “做什么?”乔六月抬眼看他。“怕我会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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