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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44章 (3)

  兄弟俩说好了买同一班火车票去无锡。罗想农从学校附近的鼓楼出发,罗卫星从城南小巷子出发,结果罗想农准时到车站,罗卫星却没赶上点,被列车甩在了站台上,急得跺脚。罗想农稀里糊涂到了无锡,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应该去哪儿,找谁接头。这一切事先都没有沟通,一环有错,环环脱节。罗想农不敢乱动,出了站台后就坐在冰凉的石头墩子上苦等下一班车。偏偏那时候车次少,车速还慢,三两个小时还见不到罗卫星的人影儿。天已经入冬,车站广场无遮无挡,野风吹出呜呜的啸叫声,罗想农饥寒交迫,伸着脖子看一拨又一拨出站的人,心里把罗卫星骂个贼死。

  罗卫星直到天黑才出现,一脸的惶然和歉疚,不住声地检讨自己看错了表,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站票,一路站到无锡的,腿都站得肿了一圈。他一边说,一边还把裤腿捞起来当众展示。罗想农本想说他几句,见这情景,倒又转过来好言安慰了他。

  当天是提不到轿车了,兄弟俩找个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安顿下来。罗想农受了风寒,当晚开始发烧,额头热得烫手。深更半夜罗卫星架着大哥去医院,挂了两瓶水,才算缓过了劲儿。罗想农睡在床上想来想去,劝告罗卫星,出师不利,恐怕不是好兆头,那车还是不要了吧。罗卫星却来了犟脾气,嘲笑大哥迷信。“大学老师还信这个!”他那时候已经满脑子都是开上小轿车的春风得意状。

  几番周折,破旧的“伏尔加”终于被罗卫星弄回南京。为了安置这部车,他不住城南小巷了,专门跑到卫岗租下一个农家小院落。

  可是罗卫星并没有想好拿这车怎么挣钱。

  当务之急的事情,是学会开车,再弄本驾照。罗卫星人还是聪明人,喊来朋友当教练,油门挂档刹车全部弄明白之后,手刹一放就让车子起动了,先绕着农民房兜几圈,再上乡间无人走的土公路,最后一鼓作气轰上了国道去。也就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吧,速战速决,他已经把一辆旧车玩得进退自如。几天后开进城,车停到南京大学的校门口,请门卫打电话把罗想农叫出来。罗想农一眼看见笑眯眯坐在驾驶室的罗卫星,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掉在地上。

  “你你你这是无照驾驶啊!”

  罗卫星得意洋洋摇下车窗,递出一个咖啡色的硬本本。

  “哪儿来的?”罗想农翻开崭新的驾照,看着罗卫星仪表堂堂的照片,心里疑惑。

  “青阳车管所弄来的。小学同学帮了忙。”

  罗想农彻底无语。一个人攒足了劲儿要改变命运时,能量似乎就会从天而降,逢山开路逢水搭桥,悬崖和深渊都挡不住那种勇往直前。

  罗卫星终于揽到了活儿:开着他的“伏尔加”为全城各家影剧院跑片。

  时间倒回去二十多年,录像机没有普及,英特网从未听说,电视连续剧少之又少,人们喜欢的消闲和娱乐方式还是看电影。电影院的生意非常红火,逢到香港的武打片上映,拷贝要在各家电影院之间鸡毛信一样地传递。罗卫星的汽车总是比自行车跑得快,他一出马,骑车的跑片员就没了生意。罗卫星狮子大开口地开价要钱:汽油费,车辆折旧费,人工费,甚至还有加急费,一晚上跑下来,收入很可观。他后来还跟好几家影剧院签下“包车跑片”的合同,收入就更加稳固。

  但是财富的增长始终跟不上消费预期的增长。罗卫星辞职下海后,小五儿立马有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底气,似乎转眼间她家的收入就能够进入财富排行榜。她理直气壮地跟着辞了职,理由是上班路远,太累。她请了个农村小保姆在家带儿子,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打麻将。打麻将要带彩,彩头还不能小,小了不配她的身份。她的儿子要喝进口奶粉,要吃鱼肝油,蛋黄粉,蜂蜜和果珍。她要给她老娘零用钱,出手就是一百块,阔绰得叫她五个姐妹眼睛都发直。她顺便也给姐妹们买衣服,牛仔裤蝙蝠衫,随随便便扔,跟扔块毛巾手帕一样不在意。

  罗卫星总是手头紧,借大哥的钱款一拖再拖还不上。他也想尽孝心,给杨云和罗家园买点什么,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但是他每到掏口袋时总是心里一凉,因为财政大权被小五儿掌控了,剩在兜里的零花钱仅限于角票和分币。

  他得拼命挣钱啊。他要让财富像搭上火箭一样往前飞啊。

  跑片的工作基本在晚上,他于是动起了白天的脑筋。那时候城市里出租车寥寥无几,普通市民没有花钱坐出租的习惯,罗卫星就穿起西装扎上领带,一家一家地去外事宾馆揽活儿,求人家雇他的车做外宾生意。遗憾他的“伏尔加”外观残破,形象不佳,宾馆不予接纳。后来他三弄两弄,跟民航机场挂上了钩,被允许到机场拉客。机场离市区远,拉客的油水大,一时间罗卫星又踌蹰满志,觉得曙光在前。

  老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罗卫星一心一意要挣钱过上幸福生活,命运偏要跟他开个玩笑。有一次他在通往机场的马路上试图超车时,被迎面而来的“东风”货卡撞个正着。七老八十的“伏尔加”顷刻间身首异处,罗卫星血人儿一样被抬进医院。

  罗想农在医院里第一眼看到他,以为这个老弟大概是活不成了。罗卫星的脑袋上缠满绷带,嘴上套着氧气面罩,眼睛肿得像两个马蜂窝。杨云抱住他撕心裂肺地哭,边哭边骂小五儿不是东西,死逼着男人挣钱,把人逼成这样。她又怪罗想农没尽到大哥的责任,知道罗卫星开车危险,不劝不拦,反倒推波助澜的,是什么意思啊?

  罗想农心里很窝囊,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在杨云的眼睛里,他反正是怎么做都不好。

  最后还是罗卫星命大,断断续续昏迷十多天后,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出院之后活动活动腿脚,居然不瘸不拐没有后遗症。

  罗想农用自行车带上他,一路打听找到了废旧汽车的停放点。在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中,罗卫星一眼认出了自己那辆只剩一具车壳子的“伏尔加”。他趔趔趄趄奔过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那副难分难舍的劲儿,引得旁观者罗想农直欲掉泪。

  到此为止,罗卫星的创业之路走到了尽头。一身债务,几声叹息,除此没有收获。这之后,咣啷地一声响,大幕闭合,灯光熄灭,生活重新回到原来的起点,他依然要靠画笔油彩挣出妻儿老小的不那么富足的生活。

  那段时期,全世界尤其是东南亚的经济比较向好,高楼大厦别墅商铺雨后春笋一般地往上冒,带动了艺术品和装饰用品的巨大市场。罗卫星和他的几个朋友合伙,开始了为港商复制西方现代名画的幽秘生涯。

  最早他们那帮人的胃口很杂,有一点饥不择食的意思,什么样的订单都肯接受,任何一个画家和画派的作品都愿意临摹。后来学得精了,开始了行业内的细致分工,有人专画莫奈凡高,有人负责攻克毕加索和雷诺阿,还有人苦学高更、德加、塞尚、夏加尔……而罗卫星,他坚定不移地迷恋着马蒂斯。他喜欢马大师作品中的自由、奔放和华丽,喜欢他的色彩平衡,也欣赏他的骨子里的纯粹和宁静。前面说过,罗卫星是绝顶聪明的人,他想做的事情,总能够做得漂漂亮亮。临摹到后来,他画出来的马蒂斯作品,完全能够以假乱真,连他的那些狐群狗党们都忍不住地击掌赞叹。

  罗卫星的农家小院成了圈内同行的小型油画集散地,港商每个月去一次,开车到院门口,车屁股对住大门,在工人卖力地搬画上货时,港商皱着眉,跷着肥肥的小指头,一边在画面上点点戳戳,挑剔出这儿那儿的毛病,一边牙疼一样地掏出钱包,数出一沓沓的钞票。

  偶尔兄弟俩在母亲家中见面,罗想农批评罗卫星不应该浪费大好时光降格做一个挣钱工具,被港商绑架得没了人格。罗卫星不在乎地耸耸肩,嘻哈一笑:“哥,你不会真以为你老弟是个艺术天才吧?实话说,我现在能够靠画画奋斗出一份小康生活,已经非常满意了!凡高不了起吧?他在世时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穷得买颜料都要弟弟掏钱。毕加索牛不牛?他刚从西班牙到法国时,住在蒙马特高地的廉价租屋里,一幅画才卖二十个法郎。”

  杨云听见兄弟两人的争论,忙不迭地站出来帮罗卫星说话:“挣钱是经济基础,事业是上层建筑,基础打好了才能往上盖房子,这叫唯物辩证法,从前你们没学过?”

  罗想农无话可说。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的生活。彼此的境况,冷暖自知吧。

  1985年,长江安徽铜陵段的渔民在江中捕鱼时,欣喜地抓住了一头被客轮巨浪冲上江滩的幼年白鳍豚。罗想农和他的同事们闻讯赶去,发现白鳍豚的胸部有一大块皮肤已经溃烂,是被无知的渔民抓住它的尾巴硬拖上沙滩时磨擦而致的。遍顾全国,那时候只有武汉水生所人工饲养过白鳍豚,对治疗白鳍豚外伤有经验,罗想农他们立刻联系车辆,并且特制一个大型鱼箱,一路把白鳍豚护送过去寄养。

  回来之后,罗想农给罗卫星打了个电话,说他看到了乔麦子。

  “她好吗?”罗卫星的嗓门中立刻添加了亢奋。

  罗想农犹豫一下。“不是太好。生过一场病毒性感冒,可能当地医疗条件不行,转成了心肌炎,去汉口住了几天医院,现在还有点心律不齐。”

  罗卫星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带她回南京?”

  罗想农在电话中苦笑:“你以为她肯听我的话?”

  罗想农万没想到,他的这个老弟放下电话居然立刻进城,冲进新街口百货公司,买了奶粉,买了维生素和西洋参,买了当时很昂贵的羽绒服和羽绒被,还买了手套、围巾、棉皮靴和羊毛裤,拿一只大纸箱盛着,出门雇辆三轮车,直接拖去下关轮船码头。

  他去了武汉,看望了乔麦子,送上他的杂七杂八一纸箱东西。他和乔麦子之间谈了些什么,他是否有过劝说,有过恳求,乔麦子又是什么态度,如何回答,他回来后一句都没有对罗想农说,闭口不谈,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

  但是贸然出行带来的后果异常严重,严重的程度如同在罗家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小五儿跟罗卫星大闹一场,毅然决然地提出离婚,而且是净身出户——放弃儿子和财产。

  小五儿跟罗卫星结婚才不过两年。他们的儿子罗江刚满一岁。都知道婚姻有“七年之痒”一说,但是两年跟七年——哪儿跟哪儿啊?

  令罗想农大为吃惊的是,老弟罗卫星一改平常的拖拉粘乎,几乎在第一时间里答应了小五儿的蛮横要求。母亲杨云也不含糊,压根儿没做什么考虑,跟罗家园和罗想农都没有打商量,拍板同意罗卫星离婚。

  罗想农听说这事后张口结舌,简直觉得这就是杨云和罗卫星串通好了的一个阴谋,他们利用一次不十分必要的武汉之行,挑起小五儿的猜疑和愤怒,最终达到了摆脱她的目的。他私下里对李娟评论说:“这也太轻率了,别的不说,他们也该为小孩子考虑考虑。”

  李娟蜷缩在椅子上看电视,对身边发生的这一切不闻不问。罗想农其实很想让李娟出面把小侄子罗江要过来抚养,他们这个死水微澜的小家庭需要听到孩子的哭声笑声。可是李娟不接口,不表态,他就无法让程序往下进行。

  罗江最终被杨云接回到家里。她退休了,一个人在家单过,有个小孙子在身边打打岔,生活中多少能增添些趣味。

  小五儿离婚不久,就传出消息说她东渡日本,嫁给了一个北海道渔民。是她的一个做宾馆服务员的姐姐先嫁到日本去,落稳脚跟后,猴子捞月亮般的把她的几个姐妹一个牵一个的弄走了。

  杨云那时候才恍然大悟,说:“难怪她不要钞票也不要儿子,原来早存了心思,要奔高枝儿去呢。”又不服气道:“谁知道那日本人是歪瓜还是裂枣?他能有我们家罗卫星年轻帅气?他的前程跟我儿子能有一比?”

  不管怎么说,从罗想农的角度看,弟弟跟小五儿离婚是好事,对于不相爱的双方都是个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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