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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48章 (4)

  半是恳求半是强迫,罗想农把李娟架到了医院。诊断结果让读过医学院的罗想农如雷轰顶:重度抑郁症。

  已经是“重度”了啊!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日子里,李娟大脑里的神经递质是如何一点点地稀薄,消失,导致了她的心理功能的日渐低迷,导致她的厌倦,厌世,以至于要拿刀子割开手腕,与这个世界决绝?这个渐变的令人心痛的过程,罗想农知道吗?他有过欲望要知道吗?他了解和爱惜他的妻子胜过自己吗?

  罗想农不顾反抗地将李娟一把搂过去,拥着,心里哭,脸上笑,信誓旦旦:别担心,这不是癌症,这种病能够治好,治好了病还能再要个孩子呢,他们夫妻二人的幸福日子还在后面,很长很长呢,长到掰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呢。但是转天去学校,他把自己反锁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拿毛巾捂着嘴巴大哭一场。“抑郁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李娟自己可以不清楚,学医出身的罗想农不可能不知道。透过粘稠的苦咸的泪水,罗想农仿佛看到他的妻子正在他面前一点点地变得苍白,变得透明,变成一缕轻烟一样的物质,了无痕迹地消失在他的生活当中。

  无论如何,他要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是的,他爱的女人不是李娟,是乔麦子,可是李娟本身没有错,婚姻已经伤害了她,不能再让疾病把她的生命也夺走,这太不公平。

  看医生,服药,疗养。氯丙咪秦,麦普替林,百忧解。陪她散步,陪她看电视,不需要她染指任何家务,不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悲伤沉重的事。重新布置房间,墙壁刷上明亮的小麦黄,台布被套枕巾统统换掉,换上热烈的欢乐的色。每星期买一次鲜花,花朵必须是玫瑰红,粉红,浅紫红。从同事家中要来一只三个月的小狗,希望可爱的动物能逗得女主人开心,也让她闲暇有点事情打发……

  罗想农活得真不轻松。他在事业上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评上了教授,有机会拿到国家科研项目,论文在国外《自然》杂志上发表,衣冠楚楚地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可是只有罗家的人才知道,他的心里实际上千孔百疮。

  一九八八年开春,罗想农带着他的课题小组的成员,雇用长江水产公司的一艘汽艇,准备花费半个月时间在铜陵到城陵叽一带的江面寻找白鳍豚。

  仅仅几年时间,长江水域的变化已经让罗想农瞪目结舌。沿岸城市相继建起了化工厂,水泥厂,造纸厂,简陋的设施,没日没夜地开工,工业废水从一条条的管道和沟渠中泛着泡沫流入江中,靠近江岸时便能闻得到一股一股刺鼻的让人咳嗽流泪的气味。黑乎乎的挖沙船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江边,一条一条的吸沙管如大象鼻子一般伸入水底,疯狂地改变着这些地段的水底生态原貌。船舶拥挤的江面一片繁华,汽笛和机轮的突突声不绝于耳,巨大的螺旋浆搅起一股一股白色浪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他们乘坐的小小汽艇冲撞到前仰后俯,惊险万端。在湖北新螺段附近的江面,他们亲眼看见一头被渔民捞起的白鳍豚的尸体,它的头部被某条船只的螺旋浆打成稀烂,其惨状令几个年少的大学生不忍卒睹。

  野蛮的捕鱼办法也是之前从未见到的。沿江非法悬挂的密集渔网不说,光是那些号称“迷魂阵”的神秘网阵,他们就见到了不计其数。仔细看这些竹竿和网片组成的阵势,你不能不佩服人类的聪明,如若有白鳍豚之类的生物误入阵中,那是万无逃脱之路。之外他们还看到大规模的电捕鱼的船队,看到了用炸药扔进江中炸鱼的单干户,看到撒进江中的那些细密得小手指都捅不出去的尼龙丝网……作为研究长江水生动物的学者罗想农,目睹到这样的疯狂掠夺,心尖尖都在滴血。他想,如果这个社会的财富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始积累,那么富有会比贫穷来得更加可怕。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江水涨潮,江面上自东而西涌起一股金色的光波,汽艇在潮涌中颠簸动荡,他们赶快抓住身边可以扶手的东西,闭上眼睛,等待着浪头过去。

  一个眼尖的学生忽然惊叫:“白鳍豚!”

  一声炸雷一样,全体都被惊醒,人们不顾船体颠簸,纷纷从船舱里起身,围在甲板四周,前后左右地睃巡江面上每一处看得见的地方。

  罗想农的前方一百米左右,果然有一个黑影冲出江水,可是还没等他看清形状,眨眼又消失不见。他赶快吩咐汽艇转头,不走远,就围着这片江面打转,看看还有没有机会再睹那黑影的真容。

  夕阳下的江水金光灿烂,人们盯视江面良久,就会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罗想农用劲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角中便瞥到江面上一个拱起的物体:半米长短、黑不溜秋又闪闪发亮,飞速地破浪而行,姿态如鱼雷前进。

  “白鳍豚!白鳍豚!”汽艇上所有的学生都在狂呼乱喊。十多天搜寻无果,大家都憋闷得发疯,此时的发现令他们全体惊狂。

  罗想农端坐不动,淡定地告诉大家:“不是白鳍豚,是江豚。”

  的确是江豚。白鳍豚的脑袋是乳白色,嘴吻细长突出。江豚黝黑,嘴巴短而圆。形体和颜色上有差别,嬉水的姿态和动作也有差别。

  不是白鳍豚,已经令大家很失望,但是他们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就连长江中这种比较常见的、种群数目相对庞大的黑色江豚,此后也逐渐零落稀少,并且在一天天地接近消亡。

  隔一年的开春,理论上又到了白鳍豚频繁出现的季节。经由全国水生物学家的共同呼吁,国家林业部和农业部共同批准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声驱网捕”活动,为武汉水生所孤独的“南南”寻找配偶。

  九岁的“南南”早已进入成年,有了对性伴侣的强烈要求。乔麦子写信告诉罗想农说,“南南”每次发情时,茶饭不思,精神亢奋,在水中疯狂地游来游去,发出特别的苦闷至极的呼唤声。乔麦子说,她每次看到“南南”痛苦冲动的模样,就恨不得自己变成雌豚,跳进水中和“南南”相拥并游。

  罗想农为乔麦子的想法担心,他读过几本西方现代小说,害怕乔麦子焦虑过度,会成为卡夫卡和加缪笔下的精神变异的人物。

  因为大规模网捕是国家部委下达的任务,一切的准备工作水到渠成。罗想农以“豚类学家”的身份加入进去,惟一一次目睹了白鳍豚的捕捞过程。

  二十条渔船,六十个渔民,提前一星期把他们集合起来做了训练指导。与此同时,另一批人沿江撒下去周密调查,确定了白鳍豚出没的活动范围。消息发出后,驱赶船队和放网船队迅速到位。目标豚群中总共发现了七头豚,由总指挥站在旗舰上通过对讲机发布命令,围出三头体形小的,放走四头个儿大的,因为个体太大的不适宜人工饲养。三头白鳍豚进入大回水区域后,驱赶船队开足马力,放大机器声,逼迫豚群向放网区靠拢。与此同时,放网船队通力协作,三分钟内放出将近两千米长的大眼渔网。再接下来,船队拖着渔网逼近岸边浅水区。此过程中又放走一头豚,严格执行国家林业部批准的“两豚”指标。

  一大一小两头白鳍豚被渔网慢慢收紧,惊慌失措中它们拼死冲网,奋力出逃。眼见得“鱼死网破”的惨剧即将发生,罗想农和几个动物学家不顾一切跳入江水,围拢过去,抚摸和安慰它们,直到大小两豚被平安弄上渔船。

  大豚雄性,体长超过两米。小豚雌性,体长一米五,年仅两岁,似乎是上天安排好了要送给“南南”的新娘。人们给小豚取名“宝宝”,心爱宝贝的意思。

  送到武汉的大豚进入饲养池后一直绝食。起先大家以为它对环境不习惯,捕捞时又受了惊吓和外伤,伤好后应该会慢慢适应。谁知道十多天后它的情况越发不妙,非但不能潜水,不能在水中控制身体平衡,连强行塞进它嘴巴里的鱼食也被呕吐出来。

  又涯了十多天,大豚死去。罗想农在死豚身上取下一块中胸肌,做了一个肌肉中残留毒物的检测,发现其中重金属元素严重超标。他不能确信这是不是大豚死亡的决定性因素,可是长江下游的水质被极度污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从网捕行动结束,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罗想农必须回到南京了。李娟身边不能离人,出差期间拜托给母亲照顾,而父亲的生活只能说是勉强自理,对这两个人他都不能完全放心。另外,高校里的教学和科研任务如巨石压顶,谁都不能够做到轻松潇洒,应付裕如。人就是这样,当你历尽艰辛攀爬上某一处山顶时,你会忽然发现找不到下山的路了,你的垫脚基石被抽走了,从此你只能孤独地呆在山顶,苦苦修行。罗想农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成为学科带头人的同时,也成了被学科牵着线的人,他无法自由行动。

  临走之前,他希望看到“宝宝”和“南南”合池的情景。

  早在“南南”进入成年,有过一次发情期之后,水生所的工作人员就在大饲养池边另建了一个稍小些的水池,预备有“新娘”到来时在这里度过适应期。白鳍豚是情感归依性十分强烈的动物,在彼此相互陌生之时,骤然合池会冒风险。修建小池时,在两池间特意留出一个宽约一米的狭长通道,当“新娘”和“南南”彼此熟悉认可了,便可以经此通道自由出进。

  两岁的小女孩“宝宝”被放进小池后,“南南”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敏感到了隔墙佳人的存在,情绪明显兴奋,游动速度增快。小池里的“宝宝”很惊恐,神情惶惶不安,呼吸短促粗重,水听器中记录到了它的特殊呼唤声,是一种类似于“寻找”的信号。它在找它的父母和家人。“南南”则有点迫不及待,时不时地游到通道口,探头探脑向另一边池中张望。此时它口中发出来的,是跟小池中类似的声音信号,说明它在试图回应对方的呼唤。罗想农顿时放下心来,难得地跟身边的乔麦子开了个玩笑:“好了,新郎新娘准备接头了。”

  话音刚落,小池中“哗”地掀起一片水花,罗想农和乔麦子不及躲闪,两个人的裤管都被淋得湿透。原来热情过度的“南南”死乞白赖要挤进通道会见新女友,而新来乍到的“宝宝”不能接受这个陌生兄长,一瞥之下,受惊乱窜,几乎有点慌不择路。

  池边众多的围观者哈哈大笑,觉得“宝宝”的模样实在娇憨得可爱。

  罗想农自嘲:“接头是接上了,可是小新娘还不懂得风花雪月是何事。”

  乔麦子语气沉稳:“要有耐心,小姑娘总会长大,‘南南’会等着它。”

  他们都确信这是一桩美满姻缘,相信兄长风范的“南南”会耐心地等待着“宝宝”,相信它们有一天会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幸福生活。

  他们还相信,围绕着“南南”和“宝宝”,有很多关于生殖繁育的课题要做,有长长的科研道路要走。

  上天的赠馈,人类怎么可以慢待呢?

  一晃四个月过去,一年一度的暑假再次来临,罗想农又要动身去武汉水生所,继续他的关于淡水豚类的暑期研究。恰好李娟的学校也已经放假,他谨慎征求妻子的意见:愿不愿意跟他同行?他实在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度过整个夏天。

  李娟的脸上居然闪过欣喜之色,颌首点头:“好啊。”

  自从她被诊断为抑郁症患者之后,罗想农还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过如此明朗的颜容。他错以为这是长期治疗起了作用,李娟的病情正在好转。

  罗想农特地买了最昂贵的二等舱的船票,把李娟跟熙熙攘攘的人群隔开,跟船上叫闹不停的鸡鸭猪羊们隔开,以免她休息不好情绪反复。船上的饭菜很差,米饭有一股漂白粉的味道,肉丝的颜色可疑,咸菜豆瓣汤污糟糟的像是泔水。李娟却吃得很香,一碗饭呼啦啦地下了肚,罗想农把自己碗里的饭又拨给她一半,她眼睛不眨地扒拉到嘴里,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罗想农怜爱地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琢磨着是不是出门旅行会让人心情大爽,继而食欲大开?他想,要真是这样的话,以后他出差开会都把她带在身边。只要李娟高兴,他为她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在水生所见到乔麦子,李娟出人意料地主动上前拉了麦子的手。李娟轻言慢语地说:“麦子你一个人在外面过日子,你太苦了啊。”

  乔麦子孤身久了,很不习惯这种家人间的对话,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娟接着问:“你大哥不是常来吗?怎么不帮你找个对象?”

  乔麦子更惶惑,脸都胀出红晕来。她知道李娟有病,却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样的病人。

  罗想农笑微微地走上前,拉走了李娟,带她去看白鳍豚。

  乔麦子的饲养工作做得比从前更到位,池水在盛夏天气里澄澈如镜,池壁刷洗得干干净净,丝毫见不到青苔和绿藻的影子,人靠近池水边,吸吸鼻子,能够闻见清新洁净的水的气味。“南南”和“宝宝”早已经合了池,“南南”依旧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小伙子,而“宝宝”恰如娇憨可爱的小妹妹,一步不离地紧偎着兄长,显得亲昵和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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