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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50章 (6)

  就在这时候,两个人面对面的尴尬中,忽然都听到窗外“噗嗵”地一声响。松一口气似的,他们急忙扭头朝外看。原来是李娟跌倒了。她赤脚走在池边时,不知怎么脚下滑了一下,跌了个大大的屁股墩。这一来,她拎在手里的一桶清水全部洒翻了,顺着水泥地面汩汩地往水池里面流,惹得两头白鳍豚万分好奇地追逐着那股水花花。她的衣服,从腰部以下,全部浸透了水,半透明地、湿淋淋地粘在身体上,一条裤管滑到了膝盖处,另一条裤管却从腿弯处撕裂开来,很突兀地悬挂着,成了一大块滴水的布片。还有,那只空荡荡的水桶,在李娟跌倒的一瞬间,有点搞笑地套在了她的脚上,水桶把子勾住她的脚背,怎么甩都甩不脱,好像她脚上套着一个妖魔化的大头娃娃的道具,好像她故意要表演出这么啼笑皆非又荒诞不经的一幕。

  “李娟!”罗想农心知不妙,放下手中的烧杯和棉花团,哗地拉开化验室的门,急冲冲地奔出去,要搀扶妻子起身。

  手触到李娟的一瞬间,她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别碰我!”

  罗想农的手停在半空,扎撒着,嘴跟着张开,吃惊地盯住李娟的眼睛。

  他看见了她眼睛里的谵妄,迷狂,悲切,哭泣,还有漆黑无边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李娟把自己反锁在饲养池边的公共女厕所,一整天中,谁喊都不肯开门。她的抑郁症犯了,一反而不可收地犯了,那个温和的、勤勉的、像母亲一样伺候了白鳍豚十多个日夜的好女人,突然之间就变了一副面孔,阴冷,沉默,凛然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刀枪不入的决绝。

  水生所的人全体惊动,谁都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生物学家罗想农罗教授的夫人会是这样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人。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碰见教授时,都自觉地站住,用目光向他致意,聊表慰问和同情。与此同时,他们选择了缄默和慎言。知识分子都好面子,罗教授的妻子既然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不是愿意别人表达过多的关注呢?他也许更希望大家装聋作哑,以免让他太过尴尬呢?那就闭上嘴巴,不提这事吧。

  女同志们却添了烦恼,因为水生所的女厕所一共就那么两个,李娟占据了其中一个,大家就只有迢迢跋涉到家属区遥远的北面,来回需要十多分钟。还好女同志比较心善,对于李娟造成的麻烦,每个人都心存悲悯,她们在来往厕所的路上碰到罗想农时,反变得热情主动,认识和不认识的都微笑点头。

  “哎哟,罗教授!”她们小心翼翼选择词句:“你打饭了啊?”

  “打饭了。”罗想农手捧着饭盒,勉勉强强微笑。

  “很快的,闹闹就好的。”语言含混,没有具体所指。

  所长亲自跑到女厕所外面叫门:“小李!小李啊!”所长五十多岁,跟李娟很熟了,喊她“小李”。之前他曾经竭力动员罗想农带着李娟调动。现在他也许会想,幸亏这事没说定。“小李,”他拍着门板,言词恳切:“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不喝是不行的。你到门缝里看看,罗教授把饭菜都端在手里了,对你多好!你开个门!”

  所长热心得恨不能伸只手进去拽李娟出来。而门里面回应他的,却是死一般的无声。

  “小李!”所长又喊:“开个门嘛!你开了门,有话直接对我说,有冤也朝我诉,我替你做主。我倒不相信罗教授反啦?他敢欺负你?”他一边说,一边回头朝罗想农眨眼睛。

  依然没有回应。蓝天亮亮地晃着,太阳灼灼地照着,所长的额头上冒出一颗一颗豆粒大的汗。

  罗想农心里悲伤无比。他意识到李娟在滑倒之前,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他和乔麦子,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脸对脸靠得那么近?他们目光对接呼吸与共,是研究的需要还是另外什么需要?无论如何,他无法对李娟解释清楚。所以,从他一步冲向湿淋淋的李娟,又被她尖声拒绝之后,他就明白他已经酿成了另外一次错误,并且这一辈子当中都不能挽回。

  乔麦子在他的身后发抖。这个以冷静和清醒著称的女孩,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棘手的事件。可是罗想农现在不能回头,一千个一万个不能。他明白他的身后粘着多少双眼睛,这些眼睛虽未窥知真相,但是希望看到结局。他苦笑着想,人生在世,就是如此的操蛋,如此的纠结和扭曲,你永远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安置下来,活着,享受着,轻舞飞扬着。你所经历到的和感受到的,只有沉重,只有坠落,从悬崖往深渊,飞速地下滑。

  “罗教授!”所长突然之间冒出一声尖叫,他此时的目光,惊恐无比地盯住厕所门板下的那一小块地方。

  那是一缕艳红艳红的血,正在小蛇一般蜿蜒地钻出门缝,飞快地往他们脚边爬行,速度有一点匪夷所思,像渗入了润滑剂,飕飕地,发出一种风驰电掣的声响,令人瞪目和晕眩。

  罗想农来不及说话,扔掉手里的饭菜,先往后退一步,蓄足力量后,炮弹般地往前冲,肩膀重重地撞向门板,“砰”地一声巨响,连人带门砸了进去。薄薄的门板飞起来,差点儿倒在李娟的身上。后者横躺在地,眼闭着,脸煞白,身下汪着一摊已近凝固的血,无数只绿头苍蝇聚集在血泊上享受一顿饕餮大餐。

  这是第三次,李娟割开了她的伤痕累累的手腕,用的是一块从厕所墙壁抠下来的白色瓷砖。

  包扎,输血,挂水,打破伤风针……可以想见到的一系列的忙乱。罗想农和乔麦子轮番看守,两个人都熬得眼球滴血,终于把李娟从地狱边缘捞回到人间。

  好心的老所长张罗了一辆救护车,还派两个小青工一路照料,把罗想农和李娟送回到南京。杨云事先接到乔麦子的电话,早早地带着寄养在她家里的小狗过来打扫接人。门一开,小狗呜咽着扑向李娟,一纵身跳上她的膝盖,摇尾,喘息,呼哧呼哧舔她的耳朵,脖子,下巴,仿佛明白它的主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的需要安慰。

  杨云叹息一声说:“看看你,李娟,都病得没个人形了!好好的,干什么要这么折腾啊?左一刀又一刀往自己身上割,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啊?”

  李娟穿着碎花的棉布睡裙,脸色白寥寥的,胳膊和腿都是细溜溜的,憔悴成一片薄薄的树叶。她把头埋在小狗热烘烘的身体中,一声也不响,不知道心里盘算些什么。

  罗想农原本期待着在这个暑假中完成白鳍豚生殖激素的研究,必要时动用人工手段帮助“南南”和“宝宝”成为夫妻,繁衍出后代。李娟一出意外,既定程序全部打乱,基本上他是无果而返。

  他更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机会失去之后,可怜的“南南”再无幸运成为新郎。

  冬天,武汉水生所用一纸电报的形式正式通知罗想农,南大生物系寄养在他们所里的白鳍豚“宝宝”身患重病,抢救无效,已经死亡。随信附有“宝宝”的疾病诊断书:因吞食异物造成严重的肠胃溃疡、阻塞,继而引发大面积出血。

  暑假中罗想农在武汉水生所做试验时,就发现饲养池上方的简易遮阳棚破旧不堪,风急雨狂时,破损的建筑材料会零星散落,掉进水池里,给白鳍豚的生存环境造成隐患。他给所长提过这件事,所长也知道有危险,说已经打了报告,要钱维修。没想到,钱还没有批下来,“宝宝”已经因此而送了命。

  这回轮到罗想农抑郁了,他也像李娟所做过的一样,在生物实验室里把自己反锁了一整天,不想见人,讨厌窗外的阳光,拿棉花堵住耳朵,杜绝从门窗中飘进来的校园里青春的声响。他觉得自己气血两亏,房间里微弱的气流都能让他的皮肤针刺般疼痛。中午时分校园广播站放彭丽媛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音符钻进耳中,他居然心慌要吐。

  他隐约明白了患病的李娟为什么总是想死,当人的身体中的某种物质处于低潮时,所有的美好就会反转过来变成痛苦,加倍地刺激大脑里的“厌倦”信息,造成那种无处逃遁的巨大的压迫。你明知道死是可耻的,是需要拒绝和抗争的,可是你却身不由己地滑向虚无,那种无边的网一样的幸福。

  天黑透了之后,罗想农才打开门锁,踉跄着跨出门。他站在门前往四下里看,景物如故,匆匆忙忙赶去上夜自修的人流如故。他有点庆幸,自己仅仅抑郁了生命中的几个小时。

  晚饭后的校园广播又开始了,这回换了一个很怀旧的歌《外婆的澎湖湾》。罗想农仰起脸,用劲地吸了一口冬夜中的冰凉的空气,感觉歌声水流一样从脸上冲刷过去。他拉了拉衣服的前后摆,又拽一拽领子,理好围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灰暗颓丧。白鳍豚死了,人类的生活还得继续往下过,他还有老父病妻需要照顾,所以万不想让自己的理智被情感淹没。

  就在这一刻,毫无准备地,他一眼瞥见了安静地坐在银杏树林里的乔麦子。他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以至于下意识地捂住胸脯,从口中“啊”地冲出一声惊叫。

  “哥!”乔麦子喊了他一声。久违的亲切的称呼。

  “麦子,什么时候到南京的?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事先不来电话?”少少的责备,很多很多的惊喜,一古脑儿地倒向乔麦子。

  “下午就到学校了。我一直坐在这儿,看着你的窗口。我知道你在里面,不想被别人打扰。”乔麦子的语气平静。“发完那封电报,我即刻就启程往南京。我想我必须见到你,如果你想哭,总得有个人陪着你哭,对不对?”

  罗想农慢慢走近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脸颊冰冷,手指头碰上去的仿佛是无生命的物体。“太冷了,你快要冻僵了。”他忽然张开胳膊,一把搂住了她,把她的脑袋裹在他的怀抱里。

  她发抖,打冷颤,鼻子里吭吭地响,像冰天寒地里饥寒交迫的小兽。

  他深深吐一口气,更温柔地把她抱紧。寒冬腊月,他的胸膛里却燃烧起了熊熊的明亮的火,温暖,踏实,尘埃落定的那种舒适。

  “来吧。”他说,“跟我进屋去。”

  她乖乖地听任他的牵引,在远处照过来的微弱的灯光中,在台湾校园歌手的质朴的带着一点点喑哑的歌声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实验室。

  他重新掏钥匙打开门,没有开灯,只躬身到墙角处插上了一台电热油汀。当热气一点一点地传导到取暖器的表面时,他把乔麦子拖过去,抓住她的手,按在取暖器上。

  “别动。”他说,“好好地暖和暖和。”

  乔麦子的手被他按着,脑袋别过来看他:“哥,一路过来时,你相信不相信我比你更难受?相信不相信?”

  “嘘,别说话,先暖和一下。”

  “我不要暖和,我想哭。‘宝宝’死了,‘南南’的新娘死了,它们还没有来得及成为夫妻,一次都没有。‘宝宝’死的第二天‘南南’一直在找它,可怜的小家伙不明白这世上还有生离死别,它拼命叫唤,头抬起来叫,所里的人都哭了,大家都说‘南南’叫得太凄惨,说‘南南’太可怜了,它孤单了这么多年压抑了这么多年,它还要孤单到死压抑到死,它太可怜了!”

  乔麦子东摇西晃站立不住,索性蹲在地上,手捂住脸,开始哭。她小心翼翼地压住自己的哭声,只从鼻腔里发出吭吭的抽咽。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带动着整个身子都在晃动,看起来像是一只玩具青蛙在地上跃跃欲跳。

  “麦子,麦子!”罗想农跟着蹲下去,用手掌轻拍乔麦子的后背。

  “我真想让‘南南’回家,回它的老家。”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罗想农,“它只是一头白鳍豚。我心里太难受了。应该放它回老家去。它有权利生儿育女过幸福生活。”

  “麦子,你别再说……”

  “为什么要让它受这么多的苦?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剩下的半句话被罗想农“唔”地一声吞了进去。他半跪在她对面,用劲地抱住她,不由分说地把舌尖顶进她的口中。他听到了彼此肌肤摩擦的巨大的声响。血液被电热油汀烧沸了一样,哗哗地奔涌激荡,要冲破心脏,冲出脑门。残留的一丁点忽明忽暗的意识中,隐约闪过李娟瘦棱棱的胳膊和腿,可是很快就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幸福,他一生之中从未尝到过的、让他头晕眼花又死去活来的幸福。

  这一夜,在实验室惟一一张破旧不堪的粗条绒沙发上,罗想农怀抱着乔麦子,一动也不敢动。不舍得动,怕松开手她就飞了,轻烟一样遁入黑暗,从此再不能相见。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了那件事,因为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像黎明前的黑暗,又像黑暗前的黎明。

  天亮之后,乔麦子决定坐船回武汉。她说,最美好的永远都是最珍贵的,所以她不能贪婪,也不能逾越。她还说,她现在心里既幸福又罪孽,无法去见杨云,见李娟,她只能快快地逃开,远离,一个人去慢慢地回想这份“好”。

  乔麦子说到做到,这年春节她没有再回南京。第二年春天,罗想农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说她申请到了苏黎世大学生物系的一份资助,她要去瑞士读书了。罗想农吃惊之余,立刻给武汉水生所拨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老所长哈哈大笑道,罗教授你装什么装啊?你把我最好的研究人员鼓弄走了,倒反过来向我要人?

  罗想农放下电话,默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这件事。乔麦子三十岁了,水生所不是她最好的归宿,她应该有一个更大的更自由的空间发展自己。

  之后的很多年,人们费尽周折都未曾为“南南”寻找到第二个伴侣。作为白鳍豚,它的一生受到人类最精心的照顾,却郁郁地忍受了最漫长的孤独。它一直活到新世纪的开始,在年老体衰之后悄然离世。

  乔麦子是聪明的,她早早地离开“南南”,就是为了在这一天不必跟它说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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