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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52章 (2)

  一开始罗家园乐滋滋的,笑眯眯的,出了楼门就健步如飞,吓得吴姐在后面大呼小叫,飞奔上前捉牢老爷子的手。作为保姆,她害怕弄丢了老人没法向主家交待。这一来,罗家园觉得不自由了,很不开心,溜一圈之后跑回家,报告杨云说:“她掐我的手!”

  吴姐赶紧申诉:“我没有没有没有……”

  罗家园理直气壮:“就是掐了!很用劲很用劲地掐!”

  他伸出手给杨云看,手背上果然有个掐痕,浅浅的月牙形的。

  吴姐委屈地要死。“阿姨,”她说,“你家老爷子一点不傻,他自己掐了自己,栽赃给我,多狡猾啊!”

  罗家园心闲神定地坐着,笑眯眯地听两个女人对质,的确看不出来脑子有毛病。

  杨云拿罗家园一点办法没有。他糊涂又精明,挖空心思地拒绝吴姐,婴儿一般地依恋杨云。杨云明白罗家园的心思,她无法恼恨他也无法甩脱他。

  杨云承认了这就是她的命,从二十岁的那年她被这个男人一眼看中,她便再无机会逃走。她愤怒也好委屈也好悲伤也好,这个人如影随形地缠住了她,一门心思要同生共死。

  早在一九九五年,鳏居而潦倒的画家罗卫星偶尔参加一个艺术家聚集的酒会,杯盏交晃中认识了开画廊的女老板钱运。

  时至今日罗想农都弄不明白,他的弟弟罗卫星身上有哪些优点那么的招女人喜欢?罗卫星的面容酷肖杨云,清秀,细致,作为男人却欠缺硬朗;身材固然高挑,走路却晃晃荡荡浮云一般,没有根底,不挺拔不板扎;脾气好,为人谦和,与之相应的是恍惚,迷糊,慵懒,人在心不在……除了画画,罗卫星的心里大概也就装了个乔麦子。也可以说,除了乔麦子,实际上罗卫星对所有围在他身边的女人都是茫然无措的,被动和屈服的。他接纳她们,只是因为他不会拒绝。拒绝也是一门艺术,他学不会,也懒得学。

  他从艺术学院毕业,辞职当职业画家,画卖不出去,穷得兜里掏不出买颜料的钱,以至于他的第一个妻子小五儿吵吵闹闹跟他离了婚,扔下儿子罗江不管,跟着一个日本老男人去了北海道。罗卫星对着刚满五岁的罗江手足无措,先是一步不能出门,天天守着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后来就不耐烦了,自己出门,弄把锁把孩子反锁在家里,桌上放些牛奶和面包,随孩子怎么对付。杨云有一天去看罗江,发现孩子足有半个月没洗过澡,身上一股馊臭味,脑袋上生着疥疮,两只大眼睛半天才朝人转一转,都快要成瘫子傻子了。杨云把罗卫星大骂一顿,拉起罗江就回了家。罗卫星如释重负,爽快地答应每月付一百元抚养费,实际上非但不付分文,还三天两头从杨云手里要钱买盒饭。

  如此潦倒的男人,如此潦倒的艺术家,女画商却在一顿饭的时间里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了他。

  男女间的互相吸引,除了精神和物质的原因,恐怕还真有一些生物学上的尚不为人知的神秘元素,它们在某一条幽暗的通道里行走,碰面,彼此吸附。

  画商叫钱运,名字本身就很男性化,长相也透着男人气,瘦高,宽肩,平胸窄臀。脸部的轮廓尤其粗犷,线条硬朗,眉毛如卧蚕一般,宽而且长,在眉心处几乎连成直线,使她脸庞的上半部分看上去黑压压一片,很沉重也很压抑。

  与她的长相相反,她在穿衣打扮上又拼命地朝着女人味和鲜艳夺目的方向走,很有点“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意思。在她跟罗卫星结婚同住的三年时间中,罗想农总共见过她两次,一次她穿着一件式样很古怪的披肩式样的鲜黄毛衣,腋下有丝带结出来的蝴蝶扣,远远走过来的时候,真像只张着翅膀冲锋陷阵的巨型黄蝴蝶。还有一次,是夏天,她穿的是一件色彩极夸张的连衣裙,翠绿底子,撒满大朵的红花,让人联想到东南亚国家的热带雨林。她的一张阴郁并且尖锐的面孔,配上这条鲜艳夺目的连衣裙,当时就把罗想农雷得目瞪口呆,他恍惚觉得走过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匹怪诞的气味浓烈的母兽。

  几年后罗想农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的自画像,突然想起来,钱运的面容跟弗里达的自画像有很多的相似处。弗里达的眉毛也是同样的浓黑,并且在眉心处相连。她头上的标志性的花朵,她的墨西哥民族风格的艳丽长裙,同样令凝视她画像的人产生出巨大的视觉震撼,有惊世骇俗的效果。

  这么说起来,画商钱运是故意把自己的着装风格往墨西哥女画家身上靠了?罗想农不能确定。画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这个可能性。

  杨云不喜欢罗卫星身边的这个女人,嫌她长相怪异,也嫌她处事强势,还嫌她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儿子——七岁的罗海(那时候还不叫罗海,叫钱丹青,很文气的名字)。“一个罗江还不够他操心的,再弄一个,找罪受啊?”杨云背地里对罗想农抱怨。

  她还说:“我们家罗卫星相貌堂堂,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要跟个做生意的二婚头搅和到一起?”

  杨云那一代人的心目中,“商人”依旧是可耻的,下三流的,不能够在他们这个家庭里登堂入室的。

  那时候罗家园刚刚开始患上“老年痴呆症”,还没有跟杨云团聚,见到罗卫星一家子的机会不多。他每次见了钱运的小儿子罗海都要问:“你是哪家的啊?走迷路啦?你妈呢?”弄得钱运脸沉沉的很不高兴,以为老头子故意让她难堪。

  那段时间,钱运对罗卫星三迷五道,她就像是一条缠在许仙身上的白蛇,死命地箍住了罗卫星,一时半刻都不肯放。她自说自话地成了罗卫星的经纪人、代言人、形象顾问、服饰参谋、营养专家。她不惜血本花三万块钱给罗卫星买了一个刚刚上市的“大哥大”,为的就是时时监控着罗卫星的工作状态和行为举止。以罗想农的看法,他这个可怜的弟弟虽然又有了一个家,得来的却不是幸福,而是窒息,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男人碰到这样的女人,活该就是一个“劫”。

  不过,自从有钱运在身边精心打理一切,作为画家的罗卫星,在商业上的成功却是一天天看得见的。他在南京和北京都分别举办了个人画展;他的画作印制成精美的沉甸甸的画册,竟然摆上了新华书店的销售柜台,虽然半年当中只卖出了一本;他不断地有一些装饰性的行画批量卖到了国外,成为西方中产阶级们布置客厅时价廉物美的饰物;他还有机会捐赠给本市图书馆和艺术中心几幅大画,它们堂而皇之地挂在大厅或者会议室里,让来来往往的目光扫描,让领导和市民们赏心悦目。这一切都唤起了罗卫星的自信和雄心,他意识到他还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材,在英雄辈出、硝烟弥漫的世纪末的中国画坛上,通过搏杀,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赢出一小块立脚的地盘。

  就在这时候,他的这段形态奇怪的婚姻突然走到了尽头。原因是钱运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她的一个终身未婚的老姑姑重病在身,急需亲人过去照顾,很可能还会继承遗产。钱运对罗卫星说,她的这个老姑姑半辈子投资股票,很有钱,她不想放弃这样一笔从天而降的巨额资产。于是,急急忙忙地办护照,办签证,置办行装,订购机票,只等着飞机一声轰鸣冲上蓝天。

  罗卫星暗地里松一口气,满以为从此可以摆脱钱运这个混世女魔王,恢复他自由的身躯和不羁的生活。他从前的那些有过“一夜情”的藕断丝连的女朋友们,已经在他面前把钱运诅咒得狗血喷头了。谁料钱运的精明和厉害非罗卫星能够想像,她在走之前瞒着罗卫星跑了一趟派出所,大刀阔斧地为自己七岁的儿子改了姓名,姓“罗”名“海”,跟哥哥罗江的名字并列,甚至气势上更加浩荡。

  钱运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送他到罗卫星面前。“亲爱的,从此以后,他姓你的姓,是你的儿子。”

  罗卫星吓得连退三步:“你你你什么意思啊?”

  “方便跟你过日子啊,免得别人说三道四。”

  罗卫星大惊:“你不是很快要走了吗?”

  钱运回答:“我是要走,可我不会带罗海走。你想想,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我自己都不知道活得下来活不下来,我怎么能拖上一个孩子?”

  罗卫星看着眼前这个瘦弱文静、跟他从没有一丝一毫亲密欲望的男孩,心里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这不行。”他说。“真的不行。我既没有播种,也没有除草施肥,不能够凭空收获。”

  钱运走过去,把一本棕色封面的户口薄“啪”地扔在罗卫星面前。“名字我已经改了,你不能逃避责任,如果有一天罗海流落社会,你就是罪魁祸首。”

  铿锵有力,掷地作响。

  罗卫星就这样“被父亲”了,他冷不丁地成了两个儿子的老爸,这世上凭空多出了一个姓罗的男孩。

  钱运从此再没有回到中国。早先她每年还寄一笔美金回来做罗海的抚养费,很快听说她跟一个老美结了婚,生了混血的儿子,也就彻底地跟罗海断绝了母子关系。

  这世界上就有这样混账的女人。

  杨云坚决不肯接纳罗海,拒不答应给这孩子提供食宿安排。从小到大她偏袒罗卫星溺爱罗卫星,但是在事关血缘亲疏的问题上毫不含糊。“你把他领出去!”她不留情面地喝斥罗卫星。“领他走!别跨进我的门!我杨云没有这个孙子!”

  懦弱的罗卫星不敢违拗母亲,万般狼狈地带着罗海过日子。他请过钟点工,请过住家保姆,也请过暑假里短期打工的大学生。他走到哪儿都得带上罗海,尽管父子两个从没有情感上的亲近。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像两个搭帮过日子的陌生人,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惺惺相惜,更没有同仇敌忾。他们紧密却又是松散地联系着,不为需要,只为了责任和习惯。

  就在这样的状况中,罗海如同一棵野地里没有人护养的树,枝枝叉叉地长大了,长出了颠三倒四的形态,不男不女的错乱。他上中学时就敢在脑后拖根小辫子,在耳朵上一口气扎上一排耳洞,穿那种歌手才穿的很中性的花俏衣服,甚至还修眉,戴各种色彩的隐形美瞳眼镜片,在嘴唇上很仔细地涂上一层亮晶晶的润唇膏。

  杨云愤怒不已地向罗想农控诉:“你说说罗卫星他怎么做老子的?他怎么就在家里养出个妖怪来了?养儿不教父之过,他就是养条狗,也还要花功夫训练它怎么拉屎拉尿呢!”

  罗想农觉得杨云拿狗打比方不是很妥当,挺侮辱罗海的。可是他习惯了不去跟杨云争执。

  好的是罗海只折腾自己,不折腾别人。他不惹事。除了走在街上会被男孩子们嘲笑、招女孩子们尖叫外,他基本上是个安静和守规矩的学生。

  罗卫星的这一段破碎和混乱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小罗泊的母亲强行入侵。那是罗卫星婚姻序列中的第三个女人。

  乔麦子不算在内。她是一个例外。她是悬挂在罗卫星头顶上的明月,熠熠地闪亮着,却永远都无法摘下来,收藏到自己的房间里,映辉出一片清朗澄明的天地。

  乔麦子远走瑞士之后,曾经有几年的时间里,李娟的病情稍有好转,可以正常上班,做简单的一日三餐,清早还去小区边的公园里晨练,打太极拳,跳一跳中年人时兴的“扭腰舞”之类。她养了十来年的狗狗陪着她,蹲在她脚边看她跳,如果她转身踢腿,做比较大的动作,狗狗会敏捷地闪开去,换个地方再蹲下。时间久了,狗狗对她的一套动作已经烂熟在心,总是会提前做好准备,闪避或是后退。

  罗想农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研究工作:带博士生,做课题,当顾问,讲学,国内国外地宣读学术报告。他每天的日子都过得紧张而且琐碎,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等他处理。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同学和同事们,儿女都开始陆续考大学了。每次听大家聚集讨论高考试卷和填报志愿等等的问题,他只能选择走开,不插话不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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