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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54章 (4)

  看看一旁失魂落魄的罗想农,她又叹口气:“你不容易,这些年算是尽心尽力了。一个人真要想死的话,拿裤腰带拴在你身上也拦不住。”

  这么多年,罗想农总算听到杨云说了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他想着可怜的李娟,又想着远在他乡的乔麦子,再回顾这些年中自己的生活,鼻子一酸,很不争气地在母亲面前流出了眼泪。

  杨云马上啧一下嘴:“你看看!四十大几的人了,真没出息。”

  那一刻,母亲对罗想农的感情,应该是怜爱大过了憎恶吧?

  罗卫星的第一个妻子小五儿,结婚五年后改嫁到日本北海道,再回来连个照面都不打。第二个妻子钱运,抛下罗海去了美国,泥牛入海,音信全无。罗想农满以为他这个老弟从此会视婚姻为畏途,再不被女人的花言巧语所惑,谁料他刚刚弃画从商,捣鼓出一个美术广告公司,好像是“钱”景乐观时,碰上了待业在家的小姑娘常宝,昏头昏脑又一次作茧自缚。

  那个时候,新世纪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广告公司普遍还没有用上电脑之类的高科技制作,尤其是罗卫星这样资金微薄的草台公司,如果他赶巧接下一单户外制作的大活儿,得在广告牌前搭起高高的脚手架,人爬到架子上去,一手持画笔一手拎颜料桶,农民工一样地猴着干活,挣一份说得过去的辛苦钱。

  有一回他给化妆品公司做广告,巨大的广告牌搭在闹市区,他从打地基做钢筋结构干起,到爬上脚手架勾勒出模特的脸部线条,给人物着色,最后向满大街的行人展示出一张冷艳性感的西方面孔,前后花去二十天的时间。

  倚在街边梧桐树干上仰头看他画广告的黑发披肩的小姑娘,二十天中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百六十个小时。姑娘目睹了美女诞生的全过程,因此而对诞生了美女的画家罗卫星充满景仰和爱慕。

  仅仅是爱慕也没有什么,世界上的名人明星那么多,个个都是大众偶像,你尽管放在心里去爱慕,不花钱也不出力,与人无关与己无害。

  可是这个名叫常宝的小姑娘不这么干,她尝过了鸡蛋的美味之后,无论如何要跟着老母鸡钻进鸡窝里观察它怎么孵蛋,她还要看着母鸡给她现场生一枚——画一幅她的油画肖像。

  前面已经说过,罗卫星天生学不会拒绝女人,无论老少,无论美丑,只要有女人缠上他,百分之一百他要做奉献。

  当他们两个人就着花生米喝完整整一瓶葡萄酒之后,当罗卫星温柔地解开常宝的衣服,温柔地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他看见常宝的那双毛茸茸的眼睛蝶翅一样眨了一眨,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微微地露出来,不知道是痛楚还是快乐,抑或是心愿得呈后的满足。

  杨云得知罗卫星的身边又晃荡着一个女人的身影时,万般无奈又而理念超常地叹一口气:“同居可以,别再结婚了,也千万不能再弄出一个孩子了,会拖垮了你的。”

  罗卫星听母亲的话,在正式确定他跟常宝的同居关系之前,正经八百地签了一份双边协议,其中的一条是:永不结婚,双方拥有随时提出分手的自由。另外一条是:不要孩子,无论男孩女孩。紧接着,罗卫星带常宝去了医院,请医生在小女友的子宫里放进一个节育环。

  常宝带着她全部的衣物搬到了罗卫星家里。

  凭良心说,常宝的表现不算糟糕,她爱干净,手脚勤快,做得一手可口饭菜,心甘情愿像伺候皇帝一样伺候罗卫星。她对罗海也是百般讨好,罗海喜欢女孩子的玩意,她就把自己带来的玻璃项链水钻胸针塑料耳环统统倒出来让罗海挑选。她还时不时地煨上一罐鸡汤送到杨云家里,不说给杨云的,只强调是给罗江增加营养的。罗江是罗卫星的儿子,她是罗卫星的同居爱人,这样的关系一说就顺。

  杨云和罗卫星心里都犯疑惑。总体上讲,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罗卫星何德何能,竟撞上如此一桩桃花运呢?

  常宝刚遇上罗卫星时还是个瘦精精的女孩,同居了没几个月光景,居然吹气般地发福起来,腰腹变粗,乳房颤巍巍地傲然挺立,屁股却是沉甸甸地施然下坠,开始呈现出一个妇人而不是少女的厚重体量。有一回罗想农在母亲家里碰到常宝,对老弟开玩笑说:“得逼她减减肥了,再胖下去心血管都会出毛病。”罗卫星却不在乎地耸耸肩:“女人一般在性满足之后都会胖。”

  有一天罗卫星和常宝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抚弄戏耍,罗卫星的头枕着常宝的胸口,手在她肥软的肚腹上来回抚摸,抚着抚着,他突然瞥见常宝肚皮上的某个部位“啵”地一跳,鼓出一块东西。过两秒钟,“啵”地又是一跳,又鼓出一块东西。罗卫星大惊,不知道出了什么妖魔,悚然起身,盘腿而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这片肥白的古怪精灵的肚皮,脸色一阵阵地发白。

  常宝哭了,老老实实招认她是怀了孕,孕期超过六个月,孩子已经会拳打脚踢,现在就是想打胎也找不着肯冒风险的医生。

  常宝又招认,是她母亲出的主意,也是母亲带她上医院摘掉了节育环。母亲告诉她,她只有跟罗卫星生了孩子,才能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做罗卫星的妻子,否则她一辈子都在走钢丝,稍不留神就死得很惨。

  罗卫星如梦初醒,懊恼得一夜都没有睡觉。早晨起床他找出那份协议看,却发现当初签协议的时候忘了公证,根本就是对君子不对小人的玩意,让文化不高的常宝母女钻了法律空子。他打电话给罗想农:“哥啊,我要是早听你的话,早发现她胖得可疑就好了,那时候做人流是来得及的。”

  可怜的罗卫星,此时此刻才真正知道人的一厢情愿是多么可笑。

  常宝在医院里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七斤二两,罗卫星替他取名罗泊。现在他总共有三个儿子了。罗家园的保姆吴姐羡慕道:“这要是搁农村,全村人都要嫉妒得眼睛发绿呢。”罗卫星忧心仲仲说:“吴姐你要不要?你要我送你养啊。”吴姐慌忙摇手:“不要不要,我一个儿子都攒不起上大学的学费。”罗卫星把手心一摊:“还是啊!你都不肯要,我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是真发愁,眼袋都愁出来了,再不是从前那个翩翩艺术家的模样了。

  真正让他愁白了头发的事情还在后面。常宝生下儿子之后理直气壮要求结婚。罗卫星不可以让这个世界上多增加一个私生子是不是?他既然连毫无血缘关系的罗海都收留,他为什么就不能让罗泊上户口?再过不久,常宝还没给孩子断奶呢,朝罗卫星伸手要两万块钱,说是想盘下表姐的时装店,做服装生意。又过半年,常宝的胃口更大,索要钱款二十万,加盟一个休闲品牌,做专卖。专卖才做了一年,新街口的地标性商业大厦落成,常宝开始在罗卫星耳边吹风,希望能租下三楼的一间店面,好好装潢,让她的专卖店锦上添花。罗卫星问她三年租金和装潢费用要多少钱?常宝用指甲钳修着指甲,一边很不经意地答:两百万吧?

  罗卫星醒过神来了,仔细回想他和常宝接触的前前后后,发现这女孩子其实很厉害,比小五儿和钱运都厉害许多,她当初根本就是相中他是块肥肉,才轻轻地甩出一根鱼钩。

  罗卫星坚决要跟常宝离婚。而常宝在生意场上厮混了两年,已经是一个油滑无比的年轻老板,面对离婚诉求,态度客观冷静。她同意签字,但是代价不菲,除了罗卫星出资二十万的专卖店归入她的名下,还要分享罗卫星广告公司的一半股份,以及他们家庭中的一半财产:房子,股票,存款,直至几件罗卫星从乡下淘涣到手的明清家俱和字画。至于儿子罗泊,常宝很大度地留给了罗卫星。她这么年轻,以后肯定还要嫁人,拖个孩子在身边不是明智选择。

  罗卫星元气大伤,再也没有精力体力把他的广告公司做下去,草草折个价盘给朋友,重新回到一支画笔一杯咖啡的优哉游哉的落魄生活。

  他的三个儿子,罗江罗海罗泊,阶梯一样齐排排地在他面前站立,昭示着他曾经有过多么浪漫又多么不堪的一生。

  有一天杨云去脑科医院替罗家园开药,看到护士拿手术床推着一个两眼大睁鼻孔里插饲管的老头儿上楼去病房,后面跟着几个儿孙辈的家属,边走边讨论关于“老年痴呆症”最糟糕能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她不知怎么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跟着人家上了楼,在老年病房区转悠了一大趟,挨着个儿跟那些疲惫懈怠的家属和护工们聊了家常,又顺便观察了病人们的吃喝拉撒状况,回家就打电话,招罗想农和罗卫星过来研究“大事”。

  她万般严肃地询问两个儿子:“老头子的病情往下会怎么发展,你们谁心里做过打算?”

  罗想农做过。他现在孤身一人,他准备好了在父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时搬回家中,多多少少替母亲分担责任。可是他此时又不能抢在罗卫星面前说出来,那样的话杨云会不高兴。

  杨云说:“我今天才明白了什么样的情况叫做‘最坏’,‘最坏’就是没有更坏,病到最后不知人事,不会吃喝,大小便都在身上,生褥疮,化脓发炎,从头到脚都在发臭,你服侍得再好,弄得再干净,也还是臭。这个心理准备,我们都应该要有。”

  罗卫星皱皱眉头:“妈!”

  杨云喝斥一声:“不要打断我!”

  罗卫星乖乖地闭住嘴。

  杨云用目光轮流看他们:“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今天要跟你们说清楚的事情,我发现痴呆病人往往能高寿,有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一二十年,所以,你们的爸爸,他很可能会走在我后面。这样的话,我希望在我去世之后,你们都要负起儿子的责任,最起码要保证他能吃饱,要保持他身上衣物的干净,要让走到他面前的人明白,他是有亲人在关心着,在伺候着,在尽心尽意地供养着……”

  罗想农明白了,母亲今天巴巴地把他们叫来,实际上是为了交待她和父亲的后事。母亲跟父亲赌了一辈子的气,一辈子都在抵制他,抗拒他,把身子背过去做出决绝的姿态,但是到了最后最后,让母亲心里念念不忘的,却是他们两个人谁会走在谁的身后,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能否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罗想农转过身去看窗外。他心里很难受。在他的脑子里,还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母亲老去的事,好像他们永远都会磕磕绊绊地活着,父亲对他厚爱慈悲,扒心扒肺,而母亲跟他的距离总是不远不近,有关切,有嘲讽,有帮助,也有疏离。

  入冬,一场肺炎把罗家园打倒了,他没有像杨云预言的那样走在她的后面。他去世之前非常痛苦,因为不懂得吞咽,几次都被痰液卡住喉管,要上吸痰器,上呼吸机,维持他的游丝般的生命。最后还是杨云做主,放弃抢救,让老伴儿结束这一场恶梦般的临终煎熬。

  罗想农在南京青龙山公墓为父亲购置了“双穴”。左边的穴位放进父亲的骨灰罐,盖上石板,拿水泥封妥。右边的穴位空着,按照规矩,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没有描红,生卒年月也没有填上。罗想农对杨云说:“妈,百年之后,你们就在这里相守。”

  杨云当时没有说话。罗想农想当然的认为,不说话就是同意,默认,因为那一刻大家心里都在悲痛着,谁都不想开口。

  一个月之后,杨云提出来,她想回老家去住,落叶归根。

  “回老家哪儿?青阳城里?老家的房子都没了。”罗想农非常吃惊。

  “不,不是回青阳。”杨云慢悠悠的,“回江边,江边良种场。”

  罗想农婉转地提醒她:“良种场早就没有了,八十年代就解散了。”

  杨云忽然就笑起来:“我给袁大头的儿子打了电话。他现在是江岸镇的大老板,人家欢迎我去住。”

  就这样,罗想农跑前跑后,卖掉了南京的房子,又帮杨云在江岸镇买了房子,装修,添置家俱,备齐了锅碗瓢勺,安顿老太太入住。

  到那时候他才明白,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能够从年轻时代走出来。她兢兢业业地工作,跟着罗家园上来下去地折腾,经历大大小小的政治风暴,养大了儿子和女儿,体体面面做完了“人”的一生中所有必须要做的事,可是她的心却永远留在遥远的过去,留在青春的田野里和初恋的美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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