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0章 《枕上的花朵》(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 作者:黄蓓佳

第30章 《枕上的花朵》(2)

  我还记得她对我说完那句话不久,办公室的走廊里有脚步声走过,她慌忙拉开抽屉,把手里的枕套连同新疆手鼓那么大的绣花绷架塞进去,用胸脯顶着抽屉关好,脸上的表情有一丝紧张,颧骨四边甚至泛出了羞红。后来脚步声又过去了,她才直起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我当时还好奇地问她一句:\"你害怕什么?\"她回答我:\"在办公室里绣花,总是不好,如果是基层单位来人,看见了尤其不好。\"我心里不以为然,撇一撇嘴,转身走了。那时候我对她的看法,就如同我女儿现在对我的结论:虚伪。每一个年轻女孩子,心中都曾经有一朵花开放过的,她实在没必要拿一块黑布遮住自己,只把那朵花开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

  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我手里拎着那只半人高的黑色垃圾袋,傻了一样地站在阳台上。我看见楼下的杰克蜗牛一样地从车肚子下面蠕动出来,爬进驾驶室,轰轰地发动了车子。汽车排气管中有一股黑烟冒了出来,车子垂死般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不再响了。他笨重的身体从座位上骤然弹起,用劲拍一下方向盘,嘴里好像还骂了句什么,重新挪出车门。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罐啤酒。他需要用酒来勉励自己接着再干。

  我扔下垃圾袋,顾不得里面的啤酒罐和快餐纸盒滚散一地,飞一样地冲下楼梯,奔出楼门,心跳不已地站在杰克面前。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他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从嘴边挪开,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结结巴巴,连说带比划:\"你的妻子,她的名字……她是不是叫余爱华?\"

  杰克断然否定:\"不,她叫海伦。\"

  \"中国名字?\"我说,\"另外的……名字?\"

  \"她就叫海伦。\"杰克说完,觉得没必要跟我再作纠缠,咕嘟咕嘟喝完余下的啤酒,把空罐子用劲捏成扁形,准确地投掷到了路边的垃圾筒中。接着,他跟我含糊地道个歉,再一次把自己仰面放倒,一点一点移进车肚子下面。

  那一刻我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有没有可能杰克从来没打算把这辆车彻底修好?或者说,他留着车里的某个关键部位故意不碰,就让它坏在那儿?因为一旦汽车没有毛病,他就无事可干了。他活着也需要有个寄托的。

  傍晚女儿回家,进门直奔厨房,看我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我抓住她伸向搪瓷炖锅的手:\"先告诉我一件事。\"

  女儿无可奈何道:\"什么事啊?比吃饭还重要吗?我中午只吃了一个三明治,留着肚子的!\"

  我问她:\"房东太太叫什么名字?\"

  她偏着头,想了半天,扬声喊她的同住伙伴:\"露丝!你知道房东太太的名字吗?\"

  露丝在她敞了门的房间里回答:\"不就是叫杰克太太吗?\"

  女儿又喊另外的一个:\"娜娜!\"

  娜娜嘴里咬着一个苹果跑出房间:\"别问我,我肯定不知道。\"

  \"瞧!\"女儿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们都不知道。名字对她很重要吗?\"

  \"她可能是我从前的一个同事。\"我急切地盯着她的眼睛。

  \"有可能。\"她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可是我真的饿了,我要吃饭了。\"

  我不再阻止她用饭勺捞锅里的肉吃,可是我心里有些失望,为她完全不能跟我的想法同步。她不知道,一个二十年前的老朋友对我有多么重要,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跟够碰上旧日同事是多么惊喜。她实在还是个孩子,友谊和同伴都是新鲜即兴的,现开现喝的盒装牛奶一样,她还没有尝过酿久的生活是什么味道。

  晚上,女儿在电脑上做作业,有关人类发展史的什么内容。碰到不懂的问题,她可以上网查资料,还可以直接发信跟同学探讨。做完的作业,也不用打印出来,一下子就发到任课老师信箱里去了。我在她床上百无聊赖地坐着,心里很感慨,想到十几年前丈夫在国外念学位,所有的问题都要靠一本英汉字典解决,回国时那本字典已经被他翻得稀烂。那时候,我带着幼小的女儿出国陪读,我们舍不得用光丈夫的奖学金,日常花销是靠我们双双出门打工挣来的。八十年代的留学生,打工是正常现象,不打工的反会被人视作异类。转眼之间我们的下一代出国,她们的生活和学习跟我们从前的经验已经完全两样。

  女儿做完了她的作业,转头问我:\"妈妈你怎么还不睡?\"我回答说,我要等房东太太回来。女儿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你不可能等到她的。她总是很晚,非常晚。\"我说:\"哪怕等到天亮。\"女儿就显得犹豫,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跟我商量:\"你可不可以先睡?你看,我现在要发几封私人信件,还要进聊天室逛一圈,跟大家说几句废话,我希望这些是我的个人秘密。\"

  \"你尽管发你的信,\"我说,\"我不会偷看。我懂得尊重个人隐私。\"

  \"可我觉得不舒服。我总是想到背后有你的眼睛。\"她开始撒娇扯皮。

  \"你如果用英文,我根本看不懂。你知道我的英文程度。\"

  \"不,我用的是中文。我有很多网友在国内。\"

  我只好站起身:\"那好吧,我出去走走。\"

  女儿追上来,把我的外套递给我,叮嘱说:\"一定不要迷路。记住家里的电话。\"

  有一瞬间,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角色互换过来了,她成了妈妈,我成了女儿。这样的感觉非常舒服。女人其实总希望有人照顾着和宠爱着。我忽然想起余爱华,她怎么没有孩子?或者她的孩子不在身边?送回了国内?

  走出楼门,夜凉如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澳大利亚的气候非常奇怪,白天热得穿露脐装,晚上睡觉照盖羽绒被,一天之中差着几个季节。我裹紧了外套,顺着前天散步走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其实我是个不喜欢重复生活的人,但是天黑地广,四周寂静无声,万一走进岔道,迷失了方向,我很难寻找到打电话的场所。

  附近一个私家花园里的特殊装置引起了我的好奇,那东西被安在两人高的木杆上,像一个躺卧的金属笔筒,被街灯照射得幽幽发亮,看上去结构还比较复杂。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悟出这是一只电子眼,主人坐在家里,就可以用它来监视走进楼门的每一个行人。我吓一大跳,赶快逃开,生怕被屋里的人看见我凝神琢磨的样子,会以为我要对这屋子动什么脑筋。结果我慌里慌张撞到了另一家半地下室的窗口前。花枝遮映的窗户里很难得的透出灯光,说明这间屋里有人在活动。我稍觉安心。有人气的地方总让人温暖,即便语言不通,也可以用表情交流,不像冰冷冷的电子眼那么叫人生畏。谁知道当我低头往那窗户里看时,眼前的情景更让我惊惧:凸现在窗玻璃上的是一颗凝然不动的雪白脑袋,白发下的面孔总有七八十岁年纪,皱纹交错的皮肤紧绷在一张怪模怪样的脸上,嘴巴瘪成一条直线,眼睛深陷如两只黑洞,眼皮半天都不带眨动一次,好像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摆来吓唬盗贼的木乃伊之类。看到我惊惧地后退走开时,老人忽然嘻开无牙的嘴巴,对我笑了一下。我这才明白,老人站在窗口的原因只是因为无聊和寂寞,他希望看到行人从他面前一个个地走过去,看到这个世界处于活动之中。甚至,他或者还盼着有人会礼貌地敲开他的房门,向他讨一杯水喝,跟他聊上几句家常。可惜这个时代的人们不会这样做了,他想像中的情景只会发生在澳大利亚的牛仔时代,在\"鳄鱼邓迪\"的时代。

  余爱华出国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如此寂寞的世界中吗?她天天辛苦地早出晚归,会不会也是打发寂寞的一种方式呢?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她。

  回到家里,女儿已经关了电脑,就等着我上床睡觉。她说:\"我担心死了。刚才我忘了跟你说,这附近发生过强奸案的。\"看见我渐渐张大的嘴巴,她又补充:\"你放心,我们晚上从来不单独出门。在国外怎么生活,我已经很有经验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表示担忧。我希望她搬到市区去住,好歹人气要旺一点。她马上嘲笑我,说墨尔本市中心的夜晚比郊区还要荒凉,因为公司和商店的职员下了班都离开城市回家,市区是一个空巢。我还想询问她,唐人街是不是会好一点,扭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我起身,蹑手蹑脚走过去关了房间里的灯,然后坐在椅子上,等着余爱华回来。楼上的电视机开着,大概在放着脱口秀之类的节目,语言的频率很快,一句紧逼着一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来不及喘气似的,背景效果中不时夹有夸张的哄笑声。杰克脚步重重地走来走去,把地板踩得咯吱作响,有时不小心踢到一只喝空的啤酒罐,那罐子就会轻快地滚动起来,一直到碰上了墙壁或者沙发腿,才乖顺地停下。我奇怪他既然不工作,整天无事可做,为什么不能出去迎一迎他的妻子?他放心让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独自回家吗?

  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回忆跟余爱华相识相交的日子。我记得,那正是我大学毕业分到机关,拿上了每月五十多元的丰厚薪水,单身一人无牵无挂,精神最感自由和振奋的黄金时期。我在机关宿舍有一间单独住房,虽然窄小,放进一张小床、一桌一椅、两个竹制书架,基本上不成问题。我的更多的私人藏书是装进纸箱塞到床肚子底下。四喇叭的手提录音机和大量磁带占据了小床三分之一的面积,使我睡觉时半个肩膀总是悬在床外。吃饭有单位食堂,菜价在五分到两角之间,经济实惠。机关的公共浴室定时开放,免费使用。工作谈不上紧张,偶尔写篇材料什么的,即便不合格,还有处长把关修改,改完了我拿过来抄写一遍,或者直接送机关打印室。因为闲适和快乐,我的身体在那段时间里吹气似的膨胀,由丰满而丰腴,以至于唇红齿白,皮肤娇嫩得吹弹即破。几年之后我从机关出来,体重就开始一年年下降,从此再没有恢复昔日辉煌。

  那个年代的审美标准跟现在还不尽相同,\"骨感美人\"这种词汇尚未在媒体大量出现,所以我的爱慕者为数不少。我们机关的老大姐们上班闲来无事,眼睛也总是盯在我们一班新分配过去的大学生身上,以撮合我们的美好姻缘为己任,笔记本上排着次序地为我们介绍对象,不惜搭上大量时间和公交车票钱。我被大家安排着跟各种身高体重学历和职业的单身男性见面,身边频繁变更着陌生的男性面孔,百无聊赖地对他们重复自己的家庭情况和兴趣爱好,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浪漫爱情是否根本就是一种虚幻。

  余爱华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余爱华比我早两年分配到机关,那时候也还是单身。我们机关里人员很多,楼上楼下分好多处室,我跟她之前也就是眼熟,还知道她是机关团支部书记,此外几乎没说过话。我不是那种跟别人见面就熟的人,她也同样如此。她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严肃面孔,做事一板一眼,穿衣打扮绝对中性,说起话来,三句不离\"理想\"、\"人生\",所以我们都对她敬而远之。老大姐们从来不给她介绍对象,怕自讨没趣,也觉得她那样的个性不会让男人喜欢。她们说:\"余爱华的第一目标是要入党,其次才谈得上恋爱结婚。\"那么,因为她暂时还没有能够入党,介绍对象的事情自然就只能放缓一步了。

  那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回办公室,准备把碗筷放进抽屉,然后上楼看电视。那阵子电视里放的是香港连续剧《上海滩》,住机关宿舍的人总是七点不到就上楼占座位。电视机太小,机关会议室又太大,坐得远了,周润发和赵雅芝这一双璧人眉目传情的样子实在看不过瘾。

  我关上抽屉的时候,听见门外脚步响,一抬头,余爱华已经走进门内,并且顺手带上了我的办公室房门。

  \"耽误你一会儿时间,好吗?我想跟你谈点事情。\"

  她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可我还是觉得心里无端发沉。我站着,告诉她我还要上楼看电视,有事情能不能快一点说。我想不出来她会跟我说什么,我们不在一个处,行政上和业务上都不可能发生关系。

  \"你还是坐下吧。\"她微笑着命令我,然后自己先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因为不熟,我不好意思对她任性,要求改日再谈什么的。我无可奈何地跟着坐了下来,一边在心里惦记着楼上的座位问题。

  \"知道我想跟你谈什么吗?\"她和颜悦色。

  我摇头,脸上的表情肯定是很不耐烦。我说:\"你说吧。\"

  她咳嗽一声,神情里有短暂的犹豫,甚至还稍稍地红了面孔。她结结巴巴,先扬后抑:\"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很不错的同志……你单纯,喜欢学习,积极要求进步……\"然后她话头一转:\"你自己是不是也感觉到了什么?\"

  我茫然:\"我感觉什么?\"

  她带点尴尬地笑着:\"比如说,在恋爱婚姻的问题上……\"

  我尖锐地回她一句:\"我有问题吗?\"

  她摇摇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机关里的同志们有一些看法,觉得你的恋爱态度不够严肃,就是说……次数太多了,谈一个吹一个,给人印象不太好。你是不是太挑剔了点儿?\"

  我起先觉得愤怒,而后又觉得好笑。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机关同志们\"的看法。那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社会上的风气非常解放,离婚和婚外恋都成了比较正常的事情,没有人会对我选择男朋友的方式大惊小怪。有\"看法\"的只能是她,她自己一副标准的马列面孔,吓得男同胞们退避三舍,因此对我的恋爱现状愤愤不平。

  之后跟她的交往渐多,才知道她对我的看法不是出于嫉妒或者酸楚,那是我自己心眼儿小了。她是真心的认为我的世界观人生观都有问题,起码是过于\"小资\",跟一个标准机关干部的形象不相吻合。她出于团干部的责任,觉得有必要帮助我纠正思想。

  可我那时候年轻,自我感觉不错,很多事情上就比较地锋芒毕露。我记得我一气之下放弃了晚上的电视,即兴作了一场关于现代社会爱情和婚姻观的演讲。我是中文系毕业生,读过的中外爱情小说无以计数。那时候西方的各种现代思潮正在流行,乱七八糟的哲学书籍我也看过不少。我这人轻易不大讲话,一旦讲开,思绪就会突然地活跃起来,言语也就特别地犀利和大胆,强词夺理什么都来,气势上也比较咄咄逼人。要是换一个倾听对象,也许就恼了,起码也会对我心生不满。可是余爱华没有,她非常认真地听着,有时候会忍不住插话,用她的正统纠正我的偏邪。总的来说,她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完全是一副平等交换思想的姿态。临走的时候,她甚至跟我要了几本书的名字,说要去书店买来看看。

  一个星期之后,还是在晚上,她第二次来到我的办公室。我们住机关宿舍的年轻人除了八小时睡觉,其余时间都是以办公室为家的,因为办公室比宿舍宽敞,冬天可以烤火,夏天有电风扇可用,宿舍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那天楼上的《上海滩》已经放完了,周润发的死让我欲哭无泪,也令我中毒太深,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对香港电视剧有瘾,白天无论多累多烦,想到晚上还有两集好看的电视剧等着,有我喜欢的男人女人在剧中生生死死地爱着,心里就倍感熨贴。

  余爱华肯定是知道了电视剧已经放完才来找我的,她甚至还带来一包瓜子,摆出一副准备跟我彻夜长谈的意思。

  \"你手里缝的,那是什么?\"她隔了宽大的办公桌朝我伸过脑袋。

  我把新疆手鼓那么大的绣花绷子放到桌上,给她看。我刚刚从处里的打字员那儿学来章 圆头圆脑的彩色蘑菇、穿巴伐利亚传统花裙的小女孩,还有门前一条象征性的河流、河岸上星星样的黄色花朵。

  \"真漂亮啊!\"她惊呼,紧抓着我的绣花绷子,爱不释手的模样。

  \"你喜欢,我可以教你。针脚并不复杂,不需要太专业的技能。\"

  \"是吗?\"她欢天喜地地应着,然后就绕过办公桌,坐到了我的身边,一边看着我下针,一边讨教各种问题,连绣花线和绣花绷子在哪儿采买都问到了。看起来她是真的感兴趣。我开始对余爱华有了初步的认同。无论多么理智和刚性的女孩,她的内心里总有柔软光滑的一面,对花花草草的东西是天生的喜欢。

  研究完绣花技巧,我们言归正题。她找我的目的,其实是要探讨读书心得。我介绍她读的几本书,她买来了,也读完了,她需要有个人听她说一说,说了心里就舒服些。她对外国人敢于在书中那么大胆地谈论情欲和性爱的问题感到吃惊。她说\"情欲\"和\"性爱\"这两个词的时候,稍稍地顿了一顿,像是难以出口,并且脸上真的红了。我估计她以前从来没有碰触过类似的字眼。她告诉我,机关同事对她的看法和议论她都知道,她的确是个过于正统和认真的人,这没有办法,从小的生活环境和教育环境令她如此,已经成为习惯,想改很难,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就闯不过去。但是她的心里并非别人认为的那样死水一潭,她也有女孩子隐秘的渴望,有一些自己都难为情的念头,甚至不那么道德的想法……

  我听她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简直大为惊讶,完全想像不出来她指的是什么。

  她犹豫了很久,指头在桌面上划来划去,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对我说出来。日光灯装在办公室的天花板上,光线自上而下,加上她微微低着面孔,她眼窝和鼻翼的阴影就更加浓重,是那种雕塑一样大刀阔斧的线条,比多数女孩的确少了一点秀美和柔软。

  她不说,我自然不好催促她说,好像我急着打探别人隐私似的。可我又不能自顾自地低头绣花,放着她不管,那样又显得我不通人情。我们之间的气氛就非常尴尬。

  忽然之间,她哭了。泪水从她深深的眼窝里溢出来,顺着颧骨和腮帮无声地滚落。她坐着不动,也没有抬手去擦,完全浸透在一种悲伤和绝望中。她的眼睛依然大睁着,却没有看我,看着屋角的什么地方,目光的焦点是虚着的,也许是因为泪眼朦胧,让我感觉到那种虚。我在吃惊了一会儿之后,依稀醒悟到她的哭不是痛苦,其实是一种快乐,她需要有这一场渲泄,可以把压在心里的东西释放出来。

  长了一副刻板无趣的党性面孔的余爱华,原来也会为感情而哭啊。

  在这种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真的是无话可说,所以我就把一只手放在她腿面上,轻轻捏了一捏,传达一种安慰和理解。我发现她腿上的肌肉非常放松。她那一刻整个身心都是放松的,敞开的,感性和轻盈的,像花朵在黎明中打开的一瞬。

  \"对不起啊,真的是对不起啊。\"最初的激动之后,她反复地对我说着这样两句话。

  我向她表示:\"你无论说什么我都能理解。\"我期望知道她的秘密,这是女孩子的好奇。

  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上身先是挺直,慢慢地把空气吸进去之后,含住,在五脏六肺荡涤一番,然后非常收敛地吐出来,随之身体软下去,矮下去,舒服极了的那种样子。\"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她眼巴巴地看着我,耳语一样:\"我们处长。\"

  我的身体猛地往后一弹,碰到椅背,就定住了,像贴在上面的一件东西。

  \"连你都惊讶了。\"她苦笑了一声,好像有一点责备我。

  我赶快解释:\"不不……我不是……我只是……\"我发现越解释越乱,只好住口。

  她的处长,我当然认识,王强,那一年也就是三十出头吧,机关干部年轻化的第一批受益者。王强的妻子是我们机关年轻女孩最眼红最羡慕的一个人,因为她拥有那么出色的丈夫。王强非但聪明英俊,而且谦和,上下级关系都处得很好,就连路上碰到我们这些新分来的大学生,也是老远就停下,点头,微笑,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绝不卑微,也丝毫不带暧昧,阳光那样的明朗和健康。余爱华喜欢他,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我自己同样如此。关键是,余爱华嘴里的\"喜欢\"不是一般的喜欢,那已经是等同于\"爱\"的一个用词,她提到他之前的悲伤和流泪,明白无误地昭示了她内心的一点一滴。

  \"可是,他的儿子都快上小学了啊。\"我忍不住地替她焦虑。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号称\"现代\",骨子里还是传统。如果放在更年轻一代人的身上,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爱一个人,尽管去爱,妻子儿子视作无物,还不行吗?什么时候爱到尽头,大家挥挥手走路,\"不带走一片云彩\",多么的简单干脆。

  余爱华忽然凑近我,眼睛里放出一种异常的光亮:\"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许说出去。王强不爱他的妻子,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有可能离婚。\"

  我又一次地对余爱华感到惊讶。她远不似我从前想像的那样无趣和刻板,她已经对暗恋着的处长做了很多调查,或许还有跟踪和监测,所以掌握了如此丰富的第一手资料。我问她是不是准备等下去?等到王强有朝一日离婚,然后她乘虚而入?

  她嗔怪地责备我:\"什么叫乘虚而入啊?\"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用词不当。\"我又问:\"万一他离不了婚呢?或者想离又不离了呢?\"

  她先是说,她可以无休止地等下去,等一辈子。想了想,她又反驳自己,不可能的,她的运气不会这么坏,我不应该用悲观主义的思想影响她。

  那天晚上的谈话到此结束。余爱华第二天上街买来了绣花所用的一切材料。她先绣了一块手帕,很简单的一朵向日葵,用金黄色和黑色的丝线搭配,挺漂亮。然后她就买来一对洁白的纯棉布枕套,开始绣那两枝并蒂莲。我发现她对花朵有着特别的兴趣。可是她在生活中从来不穿花色衣服,连格子之外的图案都很少上身。

  我注意观察年轻的处长王强,果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的动向。比如说,星期天他到机关来加班的时候,把他的儿子带过来了。从前他儿子一直是有人在家里照顾的。再比如说,机关里发电影票,每人两张,王强和他妻子都没有去,去的是他的老父老母。还比如说,有一天我看见王强妻子到机关里来,没有去找王强,却直接进了局长办公室。下班时候我在自行车棚遇到她,她好像眼圈有点红,低了头不跟人招呼,匆匆忙忙骑车走了。

  我不能不佩服余爱华的细致,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地发现了他们处长生活中的一切异常,因而无比坚定地竖立起了她自己婚姻的信心。

  但是,世间的一切总有太多的意外,世界是因为一个又一个的意外才发展成了今天的样子。八四年王强率队去深圳考察学习。新兴的城市深圳除了有令人震惊的建设速度之外,还有了另一样新兴的职业:妓女。那时候也叫:暗娼。谁也说不清王强是怎么昏了头,把自己如花的前程丢到了脑后,睡到了一个年龄可以当他姐姐的妓女的床上。一同去深圳的机关同事都感到吃惊,在王强被深圳的公安扣押之前,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王强是怎样被那个妓女拉下水去的。

  王强回到南京,没有进机关大门,直接去了拘留所。那时候赌搏嫖娼都是大事,大到要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机关上下震惊。党员和干部们大会小会开了不止一次,缺席批判王强的堕落行为。王强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超前,南京人的脑子里根本还没有\"嫖娼\"这个概念呢。

  有一天晚上我到余爱华的办公室,我问她接下来怎么办?她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眉飞色舞地告诉我:\"知道吗?王强妻子同意离婚了,今天到机关里来开离婚证明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黄蓓佳作品集
我要做好孩子平安夜片断阿姨你住过的地方漂来的狗儿没有名字的身体艾晚的水仙球草镯子家人们遥远的风铃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住在橘子里的仙女碧玉蝈蝈你是我的宝贝今天我是升旗手黑眼睛星星索小船,小船亲亲我的妈妈目光一样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