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乡镇机构改革工作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邢开祥希望在乡镇机构改革时同时对部分乡镇领导和县直机关负责人进行干部制度改革，通过公开选拔的办法，公开、公平、公正的让大家参与竞争，这样不仅可以调动干部的积极性，还可以减少很多人为的矛盾。邢开祥不仅在县委常委会上多次提出自己的观点，还到市委组织部找几位部长汇报自己的想法，然而都没有结果，市委组织部长李尚成也有支持他的意思，可是他说这是县管干部，由县委常委自己决定，然而章书记不点头，这事只能放到一边。章书记说公开选拔县管领导是件大事，等这次乡镇机构改革后再具体研究。这样一来，县委组织部只好按照老办法去考察、选拔干部。

　　跨入新世纪的第四个年头的一天，迎来了全县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上午九点，县委常委召开会议，研究全县乡镇领导和县直机关部委办局负责人的调整工作。在一个县里，对于那么多干部来说，这确实是一个神怪而又庄严的时刻；也是一个令人恐惧和失望的时刻。

　　对于县委组织部长邢开祥来说，这些天来，他的心里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他有许多难言之隐，他有许多自己的观点和看法。然而，章书记的主观、固执，几乎没有他发表不同意见的余地。甚至他不明白有些干部的方案公布后肯定会引起群众的不满和耻笑。让邢开祥感到愤愤不平的是有些干部章书记还没有和他这个组织部长通气，江晋芳居然透露给当事人了。这样的事虽然没有抓住什么把柄，但是，任何事都不是空穴来风，他也明显感觉到有些常委们对江晋芳的这样做法心存不满，可又都只能放在心里闷着。

　　1月18日一大早，不知是否有人刻意安排这个吉祥的日子，还是无意当中的巧合。反正邢开祥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早上，邢开祥提前吃了早饭，他赶到组织部办公室时，两个干部科的同志们早忙了起来。是啊，常委们随时可能让组织部提供任何一个干部的材料，那就必须在最短时间里送到常委们的手里。

　　邢开祥看看表，重新布置了一番，就匆匆地去了常委会议室。作为县委组织部长，邢开祥只能从工作出发，顾大局，第一个走进常委会议室。过了一会，常委们开始进入会场。此时的常委们脸上突然变得陌生而复杂起来，个个脸上毫无表情。这样重要的常委会通常由两个同志负责会议记录，一个是县委机要秘书，一个是县委组织部的干部科长。县委机要秘书此刻坐在县委章书记身后，干部科长坐在县委组织部长身后，这样的阵容让人感到会议的庄重而严肃。离开会时间还有好几分钟，章以兰靠在椅子上，微笑着看看大家，往常的这个时候会有人说说笑话，可不知为何，今天常委们都默默地低着头，谁也不看谁。

　　服务员端着消毒盘，把一个个茶杯放到桌子上。章以兰振作一下精神，室内鸦雀无声，个个都低着头，组织部管干部副部长许勤拿着材料从章书记、汪县长发过去。常务们默默地看着名单，又过了一会，章以兰抬起头，环视一下会场，说：“各位，我们现在开会。”他停了一会，慢慢地翻动着面前的名单，接着说：“今天的县委常委会，专题研究干部，主要是乡镇机构改革的干部问题。我们县的乡镇机构改革工作经过半年多的酝酿、准备，各项工作已经就绪，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干部问题。全县原有20个乡、8个镇合并有10个乡10个镇，乡镇干部除了退休和到二线之外，还要作一次全面调整。在此之前，我们县委领导和县委组织部广泛听取省四套班子领导意见，并且深入各乡镇大量接触了乡镇的领导，县委组织部又进行了全面的考察，应该说对我们全县乡镇一级的干部基本情况都有所掌握。我们本着好中选好、优中选优的原则，当然不是说没有选上的干部就不好，只是因为领导职数的限制。或者是年龄的原因。现在大家拿到的干部调整名单，是县委组织部提交常委会讨论的名单，大家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现在请组织部汇报。”

　　常委们个个衣冠楚楚，表情严肃。他们此时的心情和表情，任你是多高才能的和想象力，也很难判断出其中的奥妙。唯有县委书记章以兰是与众不同的，他坦然而严肃，高傲而自信，甚至，他那极显得高尚而富有涵养的脸谱和分布在全县未来20个乡镇的书记们的脸谱是一致的。

　　而组织部长邢开祥，尤其显得另外一种含蓄而隐晦，他坐在常委们中间，却很不自在。作为县委组织部长，在这样的场合，除了县委书记，他是最具有权威的一个人，他手中抓着的一大把名单，就等于抓着这近百人的命运，他的一票仅次于章以兰。只见他拿着材料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立即又把材料放到了桌子上。他没有抬头，刚说了一个字，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急忙喝了口水，这样的状态对于他来说是不多见的，他甚至也感到自己今天有些反常，自然界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章以兰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了，把目光从邢开祥移向常委们，微微一笑说：“请大家认真看一下组织部的这个方案，我觉得这是一个最成熟最全面的方案。不，这只能是组织部的意见。”

　　邢开祥趁势喝了两口水，再次清了清喉咙，他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人，然而，一到开重要会议时，从来就慢条斯理的，现在他把节奏放得更慢了，特别是开场白，斟酌着每一个措词，讲着前一句， 琢磨着后一句。绕了半天，才开始一个乡一个镇地读着每个人名单，从某人的姓名、性别、出身年月开始到原任职务，最后才托出拟调整的方案。每一个人介绍结束后，又停顿了很久一段时间，这当然是让常委们思考的了。这种进展速度很慢。一个乡镇那么多人，时而会有人发表一番议论，往往都是章以兰说：“人无完人，我们要一分为二来看待干部嘛！”大家才又恢复那极富涵养的随和而空洞的面孔。

　　这样的开场白几乎成了章书记每到研究干部的常委上的演讲稿，确实冠冕堂皇。邢开祥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凭心而论，面前放着的所谓县委组织部的方案，又有多少是县委组织部的意见呢？邢开祥看看章书记，不知为何，目光突然滑向江晋芳，此时的江晋芳面带微笑，确实是眉眼鼻子藏秀气，完全不像一个半老徐娘。邢开祥不知道社会上的那些关于她和章书记之间的绯闻是真是假，其实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即使发生那样所谓的奸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样的关系一旦介入政治，干预政治，那就必然变了味，变得那么可怕，变得那么危险了。

　　邢开祥不知道其他县、市委是如何研究干部的，但是平南县的情况是他亲身经历，完全是权力的作用。当然对于中国的现有体制，完全是正常现象，中国受到几千年封建君主制的影响，“好人皇帝”、“好人政治”、“青官政治”的影响深远，像包拯那样被传颂千古的青官也拯救不了北宋王朝的灭亡。新中国建立已经60多年，改革开放20多年，依然摆脱不了这种“好人政治”、“青官政治”。一个县、一个市、一个大大小小的部门，政治清明与否完全取决于一把手个人的素质，这岂不太荒唐，太可怕了，太危险了！

　　邢开祥一阵遐想之后，立即又回到现实中来，是啊，在外人眼里他确实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县委组织部长，然而内心的痛苦却又不能对任何人讲。有时候自己完全成了一个傀儡。服从县委书记这是应该，可是一个宣传部长怎么就超越了组织部长的权力去干预干部上的事呢？

　　想到这里邢开祥甚至有些为自己的未来命运而担忧。

　　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是下午临下班时，研究到第八个乡的干部时，原方案的古集乡党委书记魏齐调整为县委办主任，邢开祥对章书记的提议也没有什么疑义，只是讨论谁来担任古集乡党委书记问题时，发生了争议。

　　章以兰说：“由于原县委办公室主任周友善已经市委批准，提拔为县人大副主任，所以，把魏齐调整到县委办任主任，这个意见县委在此之前也多次和县委组织部商量过，至于古集乡党委书记问题，我个人意见在原有的副书记当中提拔。”

　　章书记的话一落音，汪晋芳就接过书记的话题：“我完全同意章书记的意见，魏齐任县委办主任是最合适的人选。无论是学历、年龄，还是文字工作都可以说是最佳人选。关于古乡镇乡的党委书记，我提议由现任副书记洪有林同志担任……”

　　江晋芳说到这里，不知是何原因，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引来了大部分常委惊讶的目光。邢开祥更是有些意料之外的样子。对于洪有林的情况，干部科曾两次向他汇报过，因为在干部考察中群众意见较大，为此邢开祥还专程去古集乡一次，不仅接触了原乡党委一班人，还亲自找洪有林本人谈了话，指出他在党委班子中不团结问题，超标准批招待费问题等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江晋芳居然提议把这样的人提拔为乡党委书记。

　　就在这时，邢开祥转身向列席会议的副部长许勤招招手，许勤立即来到邢开祥身边，和邢开祥耳语了几句，许勤转身匆匆离去。

　　会场上出现短暂的寂静，章书记点了一支烟，说：“关于古集乡党委书记的人选问题，我觉得江部长的意见很有道理。”章以兰得意地把目光在江晋芳身上停留了片刻，接着说，“我打了个岔，请江部长接着说。”

　　这时，会场的十来双眼睛一起投向江晋芳，江晋芳显得几分局促，脸上顿时出现两片朝红，但还是立即平静了似乎有点尴尬的表情，说：“洪有林同志年轻，工作有魄力，敢想敢干，应该说属于那种改革家类型的干部吧！……”

　　这时许勤拿着材料来到邢开祥身边，邢开祥接过材料，翻了翻，就放到一边了。县长汪仕贤向邢开祥招招手，示意把材料递给他。邢开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右手将面前的材料推了过去。

　　章以兰满脸不快地说：“什么材料？是不是洪有林的考察材料？我说老邢啊，你这个组织部长也有点太书生气了，我当县委组织部长时间比你长，比你早，经验比你丰富。你们的那些考察材料只不过是一个程序罢了，能起到什么作用？我们这是常委会，谁去看你那些假、大、空的八股文章？”

　　邢开祥听着章书记的一番话，他愣住了，他真的没有想到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在讨论干部时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的，目前的干部选拔、考察确实存在着一些形式上的问题，可是也不能在常委会上这样说呀！邢开祥的心里有些不乐，他看看汪县长，只见汪县长聚精会神地在看着手里的材料。

　　“关于洪有林同志的工作，水平，或者说德、能、勤、绩。”江晋芳接过章书记的话题，那种口气犹然像一个主要领导，一个组织部长的气势，“他的成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曾经听取了多方面的反映……”

　　江晋芳的发言引来了众人的目光，汪县长放下手中的材料，目光在江晋芳身上停了下来，江晋芳有些旁若无人的样子，大声地侃侃而谈。邢开祥听着听着，就觉得绝对权力在当今社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犹豫了一会，从身边的包里取出1999年3月3日《中共中央组织部部关于进一步做好公开选拔领导干部工作的通知》，仔细地看了一会，此时江晋芳还在大谈洪有林的优点和政绩，其实邢开祥根本就没有听她讲些什么，如果要说对一个干部的评价，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他这个县委组织部长。然而在现有的干部体制下，用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又怎样才能较为公正合理的选拔出一个德才兼备的领导干部。真的没有什么具体的标准，一个领导可以任意夸大当事人的成绩，终究还是谁有权，谁说了算数。

　　江晋芳终于结束了发言，会场上又冷了场。常委们个个低着头。汪县长看看邢开祥，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