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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胭脂铺》 作者:黄晓阳

第52章 改朝换代(7)

  三天之后,南京参议院开会,通过临时立法,并且选举袁世凯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从报上得知这一消息,恰好是二月十六日,晁信义立即赶去袁府拜贺。他赶过去,其实是有两重意思:一是祝贺袁世凯荣登大位;其二是想去对袁金标表示一番心意。这一天,恰好是袁金标遇难一个月,当时因为局势混乱,他没法去袁府表达任何情感。

  袁金标虽然死了,袁府的卫兵和晁信义的关系是熟悉的,即使如此,他们也要对晁信义进行搜身。据他们说,暗杀事件之后,袁世凯加强了安全保卫,任何人要见袁世凯,都需要经过严格的安检。

  进入袁府,晁信义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照壁后面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领着他的卫兵不知其意,又不好问,只能站在身边。

  往里面走的时候,晁信义心生疑惑,这难道是刚刚当选总统的袁府?怎么冷冷清清的,一点喜庆的感觉都没有?会不会是报纸搞错了消息?晁信义原以为,整个袁府肯定人来客往,张灯结彩。而事实并非如此,似乎连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

  晁信义问领他进来的卫兵:“袁公当选大总统的事你知道吗?”卫兵说:“昨天选举结束,一个小时后就知道了。”

  晁信义看了看四周,道:“这哪里有当选大总统的感觉?我还以为那新闻是假的。”

  卫兵小声地说:“南京参议院知道,总统不能不是袁公,又不想袁公权力太大,临时把总统制改成了内阁制。袁公对这件事非常恼火,”晁信义对这种政治概念不是太清楚,问道:“总统制和内阁制有区别吗?”卫兵说:“当然有区别,区别大了。简单地说,总统制,就是总统负责制,国家的所有一切都由总统说了算。总统和以前的皇上,也就差不多。内阁制,就是内阁总理负责,也就相当于袁公所担任的这个总统,一切都是总理说了算。而实际上,总理说了也不算,总理还要听内阁的。”

  晁信义明白了,政治和商业其实是一样的。政治是一盘大生意,而商业是一盘小生意。商业是一个人或者一小群人玩的,政治是一大堆人玩的。玩的什么?说到底还是一个利益分配。那么一大堆人闹了一场,说到底还是为了一个利益分配。谁分得最多,当然是最有实力的人,这是自然法则。可是,其他实力稍弱的人不想这样,于是,联合起来要制定新的分配原则。

  这个新的分配原则能不能制定?能,关键还在于,你们联合起来,是否比能力最强的人这个人强。你们强,你们胜了;你们弱,你们最终必然失败。

  如果是一个人,谁强谁弱很好分辨,比一场,结果就出来了。但是一群人对一群人,就没法比了,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比别人弱。南京参议院的那些人,自认为联合起来一定比袁世凯强,所以,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削弱袁世凯。袁世凯呢?自认为自己比他们加起来都强,所以,对于他们的决定不感兴趣。

  这就是袁府冷冷清清的原因。晁信义以为,这种情况下,袁世凯一定不会见他,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将礼单留下,喝杯茶立即走人。让他没想到的是,盛总管竟然对他说:“总统说了,让你留一下,晚上一起吃饭。”

  晁信义真有点受宠若惊,怎么会留自己吃饭?如今的袁世凯,可是中华民国大总统啊,这等于是过去的皇帝赐御宴啊。

  晚上的宴会,在袁府的偏厅举行,人数不是太多,无非是北洋系的几个重要人物,如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章、张勋、曹锟等人,加上一个晁信义,就有点奇怪。袁世凯开宗明义,道:“今天是家宴,两个原则,吃好喝好,饭管饱,酒管好。”

  他说是家宴,一下子将晁信义和他的感情拉近了。

  大概因为晁信义不是北洋系,袁世凯还特别进行了一番介绍,他说:“大家认识一下,晁信义,京西胭脂铺的年轻掌柜。京西胭脂铺,你们大家可能听说过了,那可是民族工业的典范。当然,这不是关键,我告诉你们,当初,我从北京出走天津,你们知道谁陪着我?三个人:盛总管、袁队长。可惜,袁队长已经不在了。第三个人,就是这位信义兄弟。后来,我从北京到河南,由中堂变为平民,谁去车站送我?谁去乡下陪我这个大半老头儿钓鱼?是这位信义老弟。这个老弟我认了,是我的老弟,也是你们的老弟。”

  宴席开始,大家敬酒,自然要祝袁世凯荣升中华民国总统。袁世凯纠正说:“什么总统?临时的。”

  晁信义明白了,袁世凯除了不满意总统制改为内阁制之外,还不满意他这个总统是临时的。这一点,倒是晁信义没有想到的。

  冯国璋接着说:“所谓国会,其实就是留日学生会。袁公如果去南京就任总统,今后恐怕很难不代表日本利益吧。”

  段祺瑞说:“鸦片战争之后,各国都在中国寻找其代理人。做法各人不同,美国和日本主要靠吸引留学生的方式。不过,留美学生,学科学的多,而留日学生,闹革命的多。这种格局对国家不利。袁公应该想办法打压一下。”

  袁世凯道:“现在他们正在峰头上,怎么打压?”

  段祺瑞说:“袁公若是去南京就任,那不是就任中华民国的总统,而是就任留日派的总统,将来的国际关系是很难处理的。”

  袁世凯道:“你们能看到这一点,我感到很欣慰。同时,我还在担心,我们新军中的年轻将领,留日的居多。我如果不去南京,会让这批人寒心啊。”

  张勋说:“怕什么?我们手里有兵,还怕那几个学生?”

  徐世昌道:“关键是南方革命党宣传的那些东西,很能蛊惑人心。甲午战争的失败,败的并不仅仅是中国军队,也不仅仅是中国政府,更为重要的是,打倒了中国人对中国文化的自信和骄傲,这是最致命的。如今的中国,竟然没有人相信中国传统文化了,一切都是洋人的好。而中国文化,被全盘否定。这样下去,中国作为一个文化实体,就从根上被拔除了。”

  冯国璋说:“这就是根本。现在的那些年轻人,一味地认为洋人的文化好,把我们老祖宗的文化骂得一无是处。他们哪里知道,那些洋人没有安好心,一直在对他们洗脑,现在都把他们的脑子洗空了洗白了,洗得连老祖宗都不认了。只有等他们再成熟一些,才会明白,洋人的文化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我们老祖宗的文化,同样有精华也有糟粕。洋人现在是在向我们推销他们的文化,就像推销商品一样,肯定是把最好的一面告诉我们。等我们发现这种文化其实很可能水土不服时,一切都晚了。”

  “所以,我认为不能去南京。”段祺瑞说,“留在北京,不是是否拥护共和的问题,而是留住中华文化的根。中华文化的根一旦被拔掉了,就算是共和体制,那也是汉奸体制。如果我们这些人再不想办法压一压亲日派的势头,让他们闹下去,中国真的就亡国了。”

  袁世凯打断道:“你们说了这么多,我也听明白了,中心意思就是一点,不去南京。问题是,如果不去南京,总得有个理由。还有,我们该怎么做?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步骤,制定什么样的策略?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徐世昌说:“现在,南北之间就像一场拔河比赛,他们有国会,我们有军队,枪杆子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以不变应万变。我们不动,他们就一定要动。谁先动了,先就占有被动。”

  从袁府回来,晁信义有一种忧虑,南北之间矛盾很深,看来,中国的局势还不可能立即就太平,搞不好南北之间还有一争。从目前来看,新军中很多人都是拥护袁世凯的,所以,北方的势力大。但不能不考虑一个基本事实,南方势力被日本人控制,而袁世凯不想成为任何一个列强的傀儡。如果中下层的新军将领都能认识到这一点还好,若是不能认清,中国很可能还有一战。

  毕竟暂时的局势已经平衡,晁信义派赵三到河北一趟,接回了一家人。

  晁灵珊回家之后,站在店铺之前,抬头望着挂在正中的京西胭脂铺金匾,忽然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晁信义吃了一惊,忙走了过来,只见姑姑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脸瘦了一圈,满是憔悴,额头上的头发也白了不少。

  晁信义蹲下去,用手搀扶起姑姑,道:“姑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伤心什么呢?”

  晁灵珊用手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不是伤心,是太高兴了,你知道吗?这些天我一直担心,怕和十几年前一样……”

  “姑姑,那一天永远不会发生了!您回房好好休息。”晁信义搀扶起姑姑,忽然间感觉到,姑姑已经老了。

  她是为这个家操心操的……

  晁灵珊这些天一直担心京西胭脂铺,一路上又受了风寒,一回家就病倒了。晁信义请来大夫,诊脉、拿药,统统不见效果。

  有一天晚上,张淑梅给姑姑熬药去了,晁信义在病床边照顾姑姑。晁灵珊努力想支撑起身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姑姑,您要说什么?”晁信义忙握住姑姑的手,把她搀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

  晁灵珊用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晁信义,艰难地说:“信义,我们晁家的人也不多了,有件事情,姑姑一直埋在心中,没敢问你。”

  晁信义心中微微一动:“姑姑,您想知道什么?”晁灵珊望着晁信义的脸,很久才悠悠地道:“红蓝在我们家时间也不短了,还有那个孩子,你到底怎么打算?”这话刺中了晁信义的痛处,他低下头,轻声道:“姑姑,我想了很多办法,也劝过她很多次,她很坚决。现在看来,只能等机会了。”

  晁灵珊轻轻叹了一声:“都是一个‘情’字啊。人这一生,什么都能忘,只有一个情,是最重的。”

  晁信义觉得姑姑话中有话,说的是花红蓝,似乎又不是,暗自惊了一下,自然想到了王家栋。可是,他不敢问,毕竟,姑姑的情况很不好,他不能再刺激她。

  没料到,姑姑自己说开了。她说:“信义啊,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心结,认定我们晁家那场大祸,是王家引来的。”

  晁信义道:“姑姑。”

  晁灵珊说:“你别打断我,听我说完。那个人,心并不坏,更不狠,他做不出那种绝情的事。说到底,无论是我们晁家,还是王家,都是受害者,都是被一个利字害的。”

  晁信义和王家栋打了多年交道,也开始怀疑,那件事真的与王家无关。可是,他又实在想不明白,除了王家,还有谁会如此深地恨晁家?

  姑姑说:“信义啊。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结了这个冤家,害人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晁信义点了点头。晁灵珊安详地闭上眼睛,嘴角泛着微笑,头往一边歪去,不动了。晁信义喊了声:“姑姑……”晁灵珊没有反应,晁信义心中一惊,把手伸到她的鼻子下才发现,姑姑已经安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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