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红床》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1章 脚印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红床》 作者:许开祯

第11章 脚印

  麦浪蒸腾得鸽子想叫

  麦收时候,突然地来了一辆警车,把格布带走了。

  麦黄透了,黄炸了,麦粒儿憋胀憋胀,风一碰都要嘣出来。这是个少有的丰收年成,麦香熏得人想叫。鸽子五更时便起了床,四山八野的麦一镰一镰倒下了,麦一倒下,庄稼人心才踏实,才能睡得着。鸽子家是耽搁了,先是不黄,左等右等的,心里上火,麦却由了性子长,头都垂地上了,身子还绿着。格布说,不急,看它长啥时候。格布握着镰刀,目光黄灿灿的,尽是笑。格布就这脾气,啥事儿也不急,心里老是从容。鸽子嫁过来多少年,没见他急过。急甚,锅里的急不到碗里,怀里的急不到路上,你能一口气把麦给吹黄了?还真就是吹黄的,就一场风,再望,这麦就干炸炸的,催开镰了。鸽子有点怨,看你,咋收拾。格布腾地起了床,咋收拾,一镰一镰的收拾呗。说得轻巧,怕你镰没搭上去,这麦就淌了。鸽子有点不情愿,感觉着才躺下,头还没落实到枕头上,就得起。格布笑,地是我的,它淌哪儿去,有本事它淌别人嘴里。鸽子还想在他怀里赖一赖,这年月咋了,总也赖不够,年轻那阵不觉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现在给贪上了,越贪越瘾,连格布都笑,四十狼五十虎,你真把它当饭吃了。鸽子掐他一把,你不贪,不贪不让人睡。是没睡,一到了炕上,两个人都由不得自己,说好了不碰的,可哪管用,真是比饭还要紧,一碰就搁不下。格布身体好,鸽子也不差,火从被窝口扇起来,烧着了屋子。鸽子压低声,小心娃们听着。格布不管,听着就听着,怕他们还不办事了。鸽子就不是鸽子了,像鸡,像狼,像虎,扯上嗓子叫,只有叫,鸽子才能把舒服抒发出来,才能让火灭。格布由着她,像一个好把式,再猛再烈也牢牢驾着她。

  睡不足,到了地里,镰刀就轻飘飘的,跟麦逗笑似的,落不到实处。格布心疼她,镰下一镰麦,匀匀儿散开,汗衫一脱,一张床现成了。睡吧,硬撑个啥,不行就不行,还不服软。格布是把炕上的话拿到了地里,半辈子没分出个胜负,这时讨便宜哩。鸽子嘴上不服,头已搁地上了,月儿柔柔,风儿轻轻,鸽子不管不顾了,你厉害能咋,还能厉害到别人地里?想到这儿忍不住一笑,炕上的瞌睡全跑了过来,鸽子打起了呼。

  要说这五亩地,两张镰飞起来,也快。可三婆婆的也炸了,也是一夜间,三婆婆哑着嗓子,冲麦儿吼,啊啊呀——这一吼就把格布吼了过去。一张镰再欢,也欢不出架势,这麦就给耽搁了。况且镰一单,那劲就合不上,心急反倒让麦给欺了,望一眼,这金黄就成了癞蛤蟆眼里的天,把人给恨住了。

  死格布,就你是好人。鸽子直起腰,瞅一眼远处,黑影在三婆婆地里动,镰声沙沙,一片接一片的黄倒下了,麦浪滚滚,蒸腾得鸽子想叫。

  那年发生过一件事

  鸽子是带着绿树嫁过来的。

  那年坡上发生过一件事。

  泥奎死了。吊死的。咋就给吊死了呢?

  泥奎是队长,管着坡上几十户人家。帐他也管。出纳是木,木是老实人,泥奎放个屁,他都当金子接。后来说是为百十块钱,还有三石麦。鸽子不信,钱她见过,泥奎身上老装钱,队长么,跟平常人不一样。麦没见,没见不等于没有,泥奎这人说不清,好多事说不清。

  那时是生产队,队长权大着哩,想把谁派哪就派哪。鸽子劝过,一个坡上活人哩,你稳当点。泥奎骂,懂个球!泥奎老骂脏话,当队长当的,原来不,原来老实,也规矩,虽说粗糙点,可望着顺眼,鸽子便嫁了。有了绿树才知道,变了,变得生分了,远了。再听,就有了脏话,不但话脏,事儿也脏。十天半月不着家,说是忙,为队上的事忙。鸽子信,只能信,嫁的是队长,能不忙?忽一日,半夜里,邻家屋里震山动地的响,能把房顶揭掉。支起耳朵细听,喘粗气的居然是泥奎!那气喘的,能把鸽子从炕上掀下来。

  泥奎是挂在门顶死的。怪得很,平日里进门都要弯腰,死时就不用了,直挺挺地挂着,脚离地还有一截。鸽子拿眼量了量,才知道泥奎进门是不用弯腰的。习惯,当队长当的。权大了,架势也大,走路得摆,喊工得骂,进门得吆喝,至于弯腰,鸽子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还有死,哪儿不好挂,偏偏挂门顶,吓得人进进出出都觉有个影儿在闪。

  嫁了格布才知道,这男人跟男人,不同。泥奎心粗,格布心细,泥奎不着家,格布把家当鸟窝哩,飞回来就不想出去。还有,格布疼她,嘴上疼,心里更疼。那个疼法,真叫鸽子舒服。三婆婆就说,鸽子呀,这回着落了,修的,世上能有几个女人修到那福,知足吧。鸽子很知足。两个人上地,格布挑重的干。两个人回家,格布抢着做饭。更是夜里,格布一口一个亲亲,亲着,叫着,把鸽子整上了天。鸽子说,我要飞了呀,格布说飞吧,飞起来才知道啥叫个舒服。鸽子说我这就很舒服呀,格布说,还不算,我要你舒服得死。鸽子就腾地落下来,说我舒服死了,不能动了。格布才饶。一条粗壮的胳膊伸过来,搂了她睡。

  可是,格布让抓了。谁能想得到呢?

  鸽子亲眼望见,三婆婆碰头抓脸的,拦住了警车。警察先是吆五喝六,架势吓死人。后来不敢了,全坡的人都来了,手里提着棍棒,石头,敢抓格布,打死你狗日。警察做工作,说出了实情。三婆婆骂,放屁!酒中的话,梦中的屁。天呀,三婆婆是哑着的,哑了好些年了,只会啊啊呀,咋个突然说了话?警察也呆了,三婆婆扑过去,敢抓他,先压死我。说着一头栽车底下,等着让车压。

  那年还发生过一件事。

  秋死了。

  秋是格布的女人。

  格布娶秋的时候,绿树五岁了。鸽子知道,格布不愿意,但没办法。格布得有个女人。格布不想有,他爹根不行。根说,没人暖炕事小,没人留后事大,你就依了吧。格布坐坡上想了一夜,风很大,吼得全坡抖儿抖儿的,鸽子缩在炕上,心跟了风抖。一想起坡上坐的格布,鸽子就想吼。

  格布想通了,去坡下,娶秋。

  秋是坡下的女人,坡上坡下不远,可人差得远。望了鸽子再望秋,就知道差是个啥了。

  秋像水桶,缸锯掉半截都比她高。进门头一天,舀水做饭哩,一不小心栽进了缸,格布望一眼,没言声,出去了。根跑进来,根心里清楚,虽说是个半截缸,可传宗接代指望她哩。况且秋的屁股大,磨盘似的,嘟碌碌往根眼里转,这号女人才是根希望的,生起来猛。根一把捞起秋,怒怒地望了格布一眼,出门提起了斧子,没大功夫,砍了一个墩,说,娃,往后踩着它,舀水就不怕了。秋红了下脸,无言地做饭去了。

  秋跟格布有了草。快得很,一年不到就有了。三婆婆接完生,问,娃啊,咋这个快?秋扭捏了一下说,不快不成啊,爹催哩,他整哩,天天黑里不安稳。说完猛见根也在面前,脸羞得像太阳的尻子。三婆婆扑哧一笑,秋才知道上当哩,三婆婆故意拿她跟爹开笑哩。

  接下来便没了动静。整整三年,肚子瘪瘪的,望得谁都急。根不敢空等了,问,娃,咋咧?秋低头,恨恨地说,问他去。根知道了,有地不犁是牛的过,怪不得秋。根没言声,黑里隔着窗听,果然就听出名堂了。一个要犁,说荒呀。一个偏不,犁锈了,没劲。根跳个蹦子,心说,荒不得呀,天爷,你荒我后哩。

  后果然给荒了。

  秋是淹死的。淹死在缸里。

  老警察的目光蔫了

  老警察那年还不老,但谁都叫他老警察。

  老警察管着坡上坡下十几个庄子,平日里没事干,老警察就坡上坡下转悠,一听见哪儿死了人,老警察的精神陡地就来了。

  老警察始终觉得,这死人的后头,总是有些名堂的。

  坡上接连死了两个人,老警察比谁都忙。先是在泥奎家,他左看看,右瞅瞅,拿根绳子量门有多高,拿个镜子看泥奎脖子到底肿没肿。看来瞅去,也没把自己的眉头看开。人们问,看出什么了呀,老警察?老警察把头一摇,叹口气。人们知道,老警察难住了。老警察是很少难住的,他看过不少事儿,他说没事就没事,他说有事,等着吧,定是大事。

  老警察啥也不说,只是叹气。坡上人等不住,把泥奎埋了。

  秋一死,老警察又来了。他不让根动,根其实已动不了,看见秋倒栽葱栽缸里,一脸盆多的点水,就把秋给淹死了,两条腿挣扎过,但根没看见。根喂牛,格布挑水时跟他言声过,说水没了,我去挑呀。根还嗯了一声,没想格布在井台上遇见了人,喧下了,等挑了水回来,猛叫秋呀,秋,都怪我,我喧个啥么,甭让你舀你偏舀。根的牛这才喂完,牛是喂了,可秋没了。

  根看见墩给踩翻了,秋的两条腿伸到了天上。

  根就不能动了。

  老警察在缸边转来转去,好像是缸杀了秋。转完了,又看秋,秋没啥看的,秋实在没啥看的,看看秋再看看别的女人,就觉格布活得真不容易。

  格布哭得很凶。这坡上,没哪个男人这样哭女人。格布心里有苦哩,格布是哭自个哩。

  人们又问老警察,看出什么了呀?老警察没摇头,也没叹气,一脚把墩踢开,走了。

  老警察开始在坡上来回的走,不停的走。走着走着,猛地一个刹脚,目光直戳戳望住某个地方,死死的望。人们说,老警察踏上迷魂草了,走不出自个了。

  谁都避老警察,生怕让他缠上。唯有格布不,格布迎着老警察,硬梗梗走来,老警察避不及,目光撞上了。就死死地对住望,像两头暴躁的牛,寻衅着机会,想美美抵一仗。又像两只公鸡,总想啄死对方,却找不到下手的理由。

  老警察最后蔫了,鸽子嫁格布那天,请了老警察吃席,老警察没来。据见过的人说,老警察真的老了,眼花了,背驼了,更可怕的是,老警察总觉啥事儿没想明白,躺在床上一天到晚的想。

  公公隔墙把目光探过来

  鸽子总觉得,公公心里有事。

  以前根是个开朗的人,斗地主那阵,尽管根头低着,尾巴夹着,但眼睛是清亮的。鸽子还记得,根被押上忠字台那回,有个贫农端了一盆尿,说是给根洗脸,根忙忙地蹲下,捧起尿就洗。鸽子呀了一声。那一声呀让根抬起了头,鸽子清清楚楚看见,根眼里是有东西的,那东西怪得很,不是火,不是水,却清清荡荡的往人心里去。

  秋一死,根眼里的东西就灭了。

  根先是哑了。根哭了三天秋,就哑了。人哑了是很可怜的,想说说不出,想喊喊不出,急得两手乱抓,像是把话打肚里掏出来。

  根不。根突然失了语。鸽子甚至认为,根是为失语哑巴的。

  一个人为什么突然要失语哩?

  接着根泥了道墙。

  格布家的院原来没墙。

  鸽子刚嫁过来,根就把院子一劈二,中间泥道墙。根把自己隔出了这个世界。

  鸽子说,爹呀,让人笑话哩。根不理。根的不理不只是把鸽子的话不当话,他眼里压根就没鸽子这个人。

  饭熟了,鸽子让草去叫根。再怎么,饭总得一起吃吧。根不吃。根甚至不让草进他的院。鸽子是外人,草可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呀。无奈,鸽子只能把碗端墙头上,鸽子隔墙缝看见,根端着碗,眼睛却盯住另一个方向。根久长久长地端着碗,就是吃不下一口饭。

  根心里有事哩,大事。

  一开始,鸽子以为根嫌她,不情愿她进这门。

  鸽子心里屈,脸上却不能表示出来。谁让她当初眼里没格布。

  当初,当初也怪不了鸽子呀。格布的心思鸽子当然清楚,同在坡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格布一个眼神儿,鸽子啥也清楚了。那眼神儿赤裸裸火扑扑,烫哪哪一个印。鸽子不是没想过,想得疼哩。夜里偷着想,白日背过人想,想来想去,不能。谁敢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呀。甭说鸽子,坡上坡下打听去,谁个敢嫁地主的儿子?

  现在好了,总算盖了一床被子,一个锅里搅了勺子。可公公不愿意。

  慢慢地,鸽子发现,不像是那么回事。

  格布出了远门,临走时跟根说,夜里听着点,这阵子坡上闹贼。鸽子就发现,公公谨慎了,越发地不敢跟墙这边有瓜葛。平日虽是不说话,偶尔地碰见,望一眼还是有的。尽管那眼促促的,惶惶的,兔子般掠过,但总归是望了。格布一走,那眼突然就绝影了。眼看迎面碰上了,突然一个闪身,不是躲便是蹿,脚步比贼快。平日碗端墙头上,怕饭凉,鸽子会唤一声,那院心照不宣地走出来,接碗的一瞬,手指正好给碰上了,那份抖颤哟,惊心,刻骨,明明含了某种东西在里面。也是格布一走,任你千唤万唤,那院死死的,像是成心跟你僵,等你放下碗,人还没挪过墙,碗忽悠不见了。

  我又不是猫,吃你哩。

  鸽子又气又可笑,没见过这号公公。

  这样几次,鸽子就说,你爹怕我哩。格布开玩笑,是怕他自个哩。鸽子先是没听懂,等明白过意思,一个闪身翻格布身上,你坏,哪有这样糟蹋自个爹的。格布被她弄痛了,边讨饶边笑,我爹是光棍,你要当心呀。打闹中两个人扭到一起,屋里很快发出别样的声浪。

  是格布提醒了鸽子。这以后,鸽子就有点坏了,有时故意儿闹出点事,她倒要看看,公公到底是怕她还是嫌弹她。

  趁格布不在,鸽子在镜前打扮半天,头发洗得蓬蓬的,披着,翻拣来翻拣去,挑一件最时兴的衣服,领口低低的,露出一片子白。裤子挑最窄的,紧绷绷的,自己看着都难受。太阳底下,大大方方进了那院。公公躲避不及,一头缩在了炕上。鸽子吟吟说,太阳暖,我拆洗被窝。说着上炕,腿险些蹭着公公的脸,公公涨红着脖子,大气喘得牛一般。鸽子还想坏点,故意说,帮我一把呀,把床单掀了。

  那声音软软的,柳条儿般撩弄人。

  公公紧张死了,一张床单,比剥牛皮还吃力。鸽子看着,心里吃吃地笑,借机又碰了下公公的手。公公疾溜溜地躲开,跳下炕钻牛棚喂牛去了。

  牛发出一声低哞,浑浑的。鸽子抱着被单,暖暖的太阳晒得她浑身舒服。她站在院里,直想冲太阳笑两嗓子。

  夜里,鸽子安顿绿树跟草睡下,自个却不睡,坐炕上想。想着想着,扑吃笑了。格布走了好些日子了,格布不能不走,两个娃上学哩,家里吃的穿的,一大堆事儿等着钱花,光靠麦是不够的。格布手巧,在一家打井队当修理工,一月能挣五百。鸽子舍不得他走,钱一逼她又舍得了。女人就这么贱,为钱贱,为男人贱。这才走了几个日子,就觉炕凉了,被窝有风了,咋睡也不踏实。睡不踏实就想对院,一想就想到了坏。鸽子原本是不坏的,在泥奎家甚至还死板,闷腾腾的,让泥奎感觉不到生气,泥奎就骂过,炕上骂的,你死人呀,直挺挺的,动动也不会。

  鸽子哪有心劲动,原想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直挺挺的姿势了,没想格布打开了她。不仅动,还扭,还坏,还使上劲的叫。鸽子把自己搞活了,身上多了条鱼,窜来窜去,折腾得浪花四起。心里藏了只猴子,挤眉弄眼的,尽是些鬼点子。

  起风了,打得窗户噼剥噼剥响,借着响动,鸽子忽然就喊了,边喊边往对院跑,有贼呀,爹——

  公公一个惊起,提了棒,扑出来了。月光下,鸽子满脸红云,贼吓的,身上哆儿哆嗦的,穿的那个少,望不成。鸽子抖着,又爹了一声,就往怀里倒。根伸出了手,旋即烫着似的,猛地缩回了。提了棒冲风儿吼,啊啊啊——

  鸽子坏够了,倒地上笑得起不来。根咂磨出了什么,啊得更骇了。啊啊啊——啊!

  鸽子终于明白,公公是怕,真怕。再端饭,公公就用了方盘,公事公办,冷漠得不近人情。

  忽一日,鸽子发现,自个心里多了什么,痒痒的,老把她往坏处推。

  鸽子吓了一跳。妈呀,使不得。

  再在院里走,就觉有道目光跟着,往哪走都跟着。即或格布来的日子,也摆不开。格布逗她,心神不定的,你踩迷魂草了。鸽子心说,目光呀,后头。身子就扭了起来,疯得不成样子。

  鸽子离不开墙头了,忙着忙着,猛抬头,就看见目光从墙上探过来。

  三婆婆把根拉死了

  要是不说出来就没事了。

  根应该把脚印带到土坑里。

  都怪三婆婆,非要缠着根,说出来有什么好。

  三婆婆是从鸽子脸上看出的。不是三婆婆神,怪鸽子。不就换了个男人,有啥显摆的。以前谁见过她笑,田头地埂见了,一勾头走了,脸拉得比马脸长,好像泥奎睡人家炕是人家硬拉的。再就是那衣服,一年到头不换一件,好像泥奎把她亏大了似的。人家泥奎可大方着哩,队上新来的小媳妇,哪个没得过他一件两件。这还不算,要命的是一年到头你跟她搭不上一句话,好像她的话是金子,是银子,坡上人说,泥奎娶了个哑子。谁知一到了格布家,不像了,脸上一天到晚笑,花儿长上去似的。话多的跟坡上的风,人还在坡底下,话先到了,一拉没个完。更是那穿着,不知道咋穿才好,头晌穿的人还没见,午时又换了,一坡人的眼让她绕着,不知道她几岁了。连草都看不惯,说,狐狸精,卖骚哩,我妈准是她害的。

  瞎说!三婆婆骂。这话可不敢乱说,乱说是要烂舌头的。草不管,还说,把夜里听到的都说了,骚哟,那喊叫,杀猪哩。

  三婆婆先是旁敲侧击,不管用,索性上了门,跟格布说,过了,费心费力到一起,该把心思往日子上放,花里胡哨的,不中吃,还惹闲话。啥闲话?格布问。三婆婆不满了,啥闲话,格布,我可把你当儿子哩,你做的那些个事,我跟谁说了?甭当我老了,不糊涂!格布急了,一把抓住三婆婆,到底听见啥了?

  不知道!

  三婆婆走了。很显然,她对格布不满。她把心掏给了格布,换了个啥,跟我装糊涂,我叫你装。

  你就少换几件,连三婆婆都说了。格布只有求鸽子。偏不!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爱说啥说去。

  那行,衣服随你,往后见了人,笑少点,说话小心点,甭太过,行不?

  笑咋了,笑也管,哭他们就开心了,哑掉他们就高兴了?

  不是,人家三婆婆也是好心,毕竟……

  毕竟是个萝卜!咋了,奷了?淫了?还是谋杀亲夫了?

  格布脸涮地一白,不说了。

  在坡上,除了老警察,三婆婆是第二个搁不下心的人。奇呀,一个吊死,一个淹死,老天爷咋就单把他们给收了?等鸽子一嫁,等鸽子一脸粉色地走出来,三婆婆明白了,一明白三婆婆就慌了。再见了老警察,啥家常也不拉了,碰见别人跟老警察搭话,三婆婆怒怒地说,人家挎着枪,拿着笔,本本一掏领工资,你哩,也不照照,喂牛去!

  坡上平平安安的,没发生三婆婆担心的事,三婆婆琢磨着该放下心了,可鸽子这娃,太过,你夹点尾巴行不,你藏点掖点行不,炕上咋疯咋乐,由你,坡上你收敛些行不?死人不说话,活人哩,活人的嘴你能堵住?

  不行,我得找根。就这么着,三婆婆进了根院里,院门关死,堂屋门也关死,坐炕上拉上了。这一拉,就拉出了事。

  三婆婆把根拉死了。

  根好好的,早上还吃了两荷包蛋,啊啊了两声,瞅瞅天,见太阳明晃晃的,寻思着赶了牛去坡下放。三婆婆进院了。这一进,根就翻了。

  三婆婆不承认,啥也没说呀,能说啥,一辈子了,知根知底的,能疑他?

  格布不言声,但眼神是再明白不过了,三婆婆想抵赖,难。

  三婆婆跳起来,格布你不能冤我,日头爷明晃晃的,我敢赌咒发誓,要是我疑心了他,叫我舌头烂掉,叫我学他哑掉。

  格布还是不言声。

  事情大了。根翻过起不来,才两天功夫,就看着不行了。

  根临咽气这天,把鸽子和娃们打发了出去。

  根拉着格布的手,挣扎着,极不情愿地,极不甘心地,望着格布。最后,哑了几年的根突然张开了口,说出了一句天轰雷劈的话。

  那脚印是我的呀——

  格布心里有串  那年格布修水库。泥奎派去的。

  修水库是苦力,三月五月不回家,坡上去的人除了格布,屋里都有一个让泥奎眼馋的女人。

  忽然这一天,才从家里来的金说,格布呀,你得回去。格布说,不想回。金哑了哑,又说,格布呀,回去。说完金拉着架子车走了。金是木的哥哥,老实人,木当出纳,可金还得修水库,不怪木,怪金,谁让他有个好女人哩。

  格布望住金的背影,嚼金的话,越嚼越觉酸,再一回想金的眼神,格布撵了过去,拽住金,你往明里说!

  金垂下头,拼命想躲开什么,但又躲不开,金很痛苦,金是老实人,老实人撒个谎咋就那么痛苦。

  金猛地一拉车,甩开格布,朝后扔过一句话,黑里回去。

  那天下雪,冬天头一场雪,下得很温和,一点不冷人。格布出了一身汗,汗把格布弄热了,很热,近乎要烧。

  格布是人睡定后到坡上的。坡上很静,除过雪,格布啥也看不到,雪不是太大,欲飘欲仙的样子,温和死了。这样的雪,做点啥事不好,非要挨刀。

  格布真的拿着一把刀。

  格布靠近了院子。路上格布把啥也想好了,宰了,这狗日,做得太绝了,连秋也不放过。格布不是为秋鸣不平,不就一半截缸么,没啥不平。格布是为自个,隐隐的,好像还有另一个人。

  院里有响动,不烈,但一听就是炕上发出的,格布闻见了炕的味道,还有裹在被子里女人的味道。格布很烧。刀子在身上跳了起来,刀把子很烧,仿佛闻见了血的味道。

  格布爬上了墙。

  声音忽一下急了,格布听见了喘息声,女人的气很粗,男人更粗。格布摇摇晃晃的,差点打墙上摔下来。格布镇定着自己,决定不摔下来,镇定很重要,关键时候冲进去,只一刀,格布不想来第二刀,格布不知道能不能给上他第二刀,格布还缺点信心。这事不比拉架子车,格布想,第一次拿刀的人可能都缺点信心。

  刀不耐烦了,刀急不可待,刀渴望血的味道,格布一缺信心,刀从手里跳了出去。

  刀掉在了地上,地上有块石头,刀偏偏掉在了石头上,刀发出脆脆的一声响,很嘹亮。

  屋里一下寂了,紧接着,响起一片子紧张声,好像女人说了句啥,好像没说,其实压根用不着说,也顾不上说,谁都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做。

  格布还没反应过来,黑影跃上了草垛,草垛在后墙跟,后墙那边是粪堆,黑影比格布还熟悉。怪格布,没把这条路封上,疏忽了,或者是太有把握了。总之,他跳进院子时,黑影不见了,不用说,打后墙跑了。

  格布扑进去,秋正穿衣,日你娘,这阵穿顶球用。

  格布顺草垛追了出去。

  雪真好,雪把一切掩盖了,又把一切留下了。真印印的一串子脚印,毫不费力地把格布带到了泥奎家。格布高兴死了,有本事你不要留下脚印,你个狗日,刀子挨定了。

  格布决定平静一下再进去,雪不大,不会很快把脚印盖了,盖了也不怕,啥也不怕了,都到这份上了,怕个球,一刀子下去,啥也结了。

  格布还是决定抽支烟再进去。

  格布抽得很慢,格布想快快地抽完,抽完他就行动了,他不会再抽第二支。计划他都想好了,就一刀,啥也不说,没说的必要,我是格布,不是别人,别人咋的我不管,我就一刀子,啥都在里面了,没必要多说。

  格布看看烟,还有半截。我得抽完,就一刀子,快得很,耽搁不掉啥事。再说也没啥事,秋他是不管了,爱穿穿去,穿到啥时候都行,跟他没关系。他才不会笨到去打秋,去审问秋,这事还用审问么,秃头上的虱子,明着哩,审问顶球用。就一刀子,简单得很。这事太简单,难不住我格布。

  雪下得很滋润,雪才不管哩,它又没睡秋,它又不挨刀子,它不滋润谁滋润。

  雪慢慢把脚印盖住了。

  格布手里的烟早灭了,格布感到了冷,不是雪冷,是他冷。手里的刀子冷得握不住,掉了。格布还想抽支烟,发现盒空了。娘的,盒空了,抽不了了。格布恨恨把盒扔了,不解气,拿起刀子,捅了盒一刀,又捅了一刀。这才过了点瘾。

  格布最后站了起来,刀子在地上,格布没捡,格布掉转头,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格布走得有些慢,很慢,雪落了他一身。雪很温和。

  快走出坡时,格布停下,朝后望了一眼,雪很滋润,雪把脚印彻底盖住了。

  警察是傻子

  根死了。

  根说完那句话就死了。

  根一死,三婆婆就哑了。也学根的,只会啊啊呀。

  小警察来了。小警察是老警察的儿子,他来看根,根死了,小警察不说话,但也不掉眼泪。

  小警察看着格布和鸽子把根埋了,又去找三婆婆。三婆婆啊啊的,跑了。

  小警察给三婆婆放下几十块钱,说,老警察死了。

  一晃就是几年。

  绿树娶了草,搬到泥奎院里去住了。

  日子有些落寞,更有些煎心,往烂里烂里煎,格布就找人喝酒,只能找人喝酒。格布自己不喝,提了酒让别人喝,他看喝酒的人,他听酒中的话。他觉得喝酒真是有意思。

  这天人们说起了警察,起因是小警察,说他把一个案子破了,这案子很难,几乎成死案了,没想让小警察给破了。人们夸小警察了不得,比老警察厉害,厉害几倍。

  格布坐不住了,终于坐不住了。他抓起酒瓶,灌了几口,骂,厉害个球,警察都是傻子。鸽子一把夺过酒瓶,谁让你喝了,你不能喝的。

  谁说我不能喝?格布恶恶地瞪了眼鸽子,这是一辈子格布唯一瞪她的一眼。你当我真不能喝,我是看他们喝上酒乱说话才不喝的,今天我要喝,我能喝!说着又喝了几口。

  鸽子再夺酒瓶,就夺不掉了,人们起哄,喝,谁说格布不能喝,喝。

  格布说,喝!

  喝着喝着就骂起了警察,骂着骂着突然就乱说了。这一说,在场的人就都惊了,愣了,傻了,包括鸽子,也傻傻地盯着他,半天不闪一下眼睛。

  人们听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事实。

  ……

  格布终于觉得,动手的时候到了。过去泥奎是队长,他怕,现在不怕了。过去他是地主的儿,现在不是了。过去他担心鸽子怎么过,现在不担心了,他有办法。总之,格布觉得时候到了。

  选个鸽子不在的夜,鸽子一不在,泥奎准喝酒。喝酒好,怕你不喝哩。果然喝了,不多,没醉,还认得自家门,这就好,认得就好,认得你就能回去,就能上到炕上。好了,啥都备好了,用不着刀子,傻子才用刀子,傻子才给警察留把柄。就一根绳,细麻绳,理由都给他备好了,不是木说了么,百十块钱,三石麦,这就够了,还要多少,够了。

  进院,开门,睡得正香,真香,呼打得真舒服,你就舒服吧。麻绳套上去,扣是早挽好的,只要往脖子上一套,绳子垂到炕沿下,正好挨着脚,也有个扣,脚刚好放进去。现在该用力了,你睡好,千万别动,很快的,比刀快,比刀舒服。

  脚一用劲,炕上动了动,像是不甘心,但很快就安静了,还抓紧打了两声呼,接下来便平静了,永远平静了。

  原来这么简单,真简单。

  然后,然后就容易多了,等人一硬,就跟抱根木头似的,往屋顶上一挂,看看没留下啥,消消停停出门,哼着曲儿回家睡觉。

  天衣无缝。老警察还左闻右嗅哩,又不是狗,能闻到个屁,笑死人哩,警察真傻,就这么个屁案子,到死也没想出来。

  轮到秋就更容易。秋不能不走,不走鸽子咋活?不走那口气咋出?明明她在炕上叫了的么,墙头上能听错?你个婊子!得走!

  缸里剩一底儿水了,不可能多,但也不可能少,能淹住头就行。秋说,担个水去,没水了。你个半截缸,你个淹死鬼,担水,水是乱担的么?

  还有哩,你把它舀干净了再担,那水时间长了,舀干净。

  爹在喂牛,喂牛好,牛得精心喂,一时半会喂不完。

  秋踩到了墩上,够不着,肯定够不着,墩是平放的,立起来就够着了。秋果然立起了墩。真好。秋整个身子进了缸,打后面望,像是把个水桶放进了缸。这么恶心个人,居然睡了好些年。

  走过去,轻轻把墩给踢翻,就这么简单,简单得你都想像不到,秋一下失去了支撑,痛快地栽了进去。栽进去好,栽进去就啥也不知道了,叫都叫不出。不信你试试,能叫出才怪。

  该担水了。正是做饭时间,担水的人肯定多。对了,出门时没忘跟爹言一声,很自然的,轻描淡写的,言完就没事了,剩下的事好解决。

  井台上果然人多,金在,木在,还有几个女人,喧一会吧,再喧一会吧,就喧。喧啥不重要,关键要喧,喧了就有人给老警察做证。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担着水消消停停往回走。嘴里还是曲儿。

  鸽子哑巴了,所有的人哑巴了。

  空气凝重得人喘不过气。

  隔了好久,鸽子忽然哈哈大笑,哄鬼哩,酒中的话,梦中的屁,睡觉!

  格布一把抱了鸽子,傻呀,爹傻,三婆婆傻,我傻,装哑巴能顶啥用?不说出来,不说出来心能安?!

  格布到底还是说了。

  那脚印不是他的呀!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许开祯作品集
大兵团市委班子人大代表女县长女市长之非常关系拿下省委班子无水之城政法书记深宅活寡省委班子2凉州往事红床打黑问责高位过招实习书记县委班子犬军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