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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文集》 作者:莫泊桑

第41章 漂亮朋友(23)

  这咳声起初倒也没什么异常,只是轻轻地咳了两下。但紧接着却是一次甚过以往地狂咳。到后来,他也就两眼发直,气息奄奄了。

  他已透不过气来了,只要一吸气,喉间便是一阵发自胸腔深处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没有任何法子能缓和病痛,使他平息下来。现在必须将他从车上抬到房间里去。杜洛瓦抬着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一抽搐,连两脚也跟着抖动。

  抬到床上后,尽管床铺温暖,他的病情却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还是使用了麻醉剂,才使这致命的剧咳得以缓和。直到天明,他一直眼睛睁得大大的靠在床头。

  天亮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找个理发师来,因为早晨刮胡子,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当他下了床,准备刮脸时,人们又不得不立即将他重新扶回床上,由于他的呼吸已突然变得极其短促,简直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他妻子大惊失色,赶紧叫人去把刚刚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请他去找医生。

  杜洛瓦几乎马上便把加沃大夫请了来。大夫开了一瓶药水,并嘱咐了几句。为了征求大夫的意见,杜洛瓦特意将他送了出来。

  “病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看来拖不到明天上午了,”大夫说,“请将这一情况转告他可怜的妻子,并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如果需要的话,我随时听从您的吩咐。”

  杜洛瓦让人将弗雷斯蒂埃夫人从房内叫出来,对她说道:

  “他已不行了,医生建议去找个神甫。你看怎么办?”

  她沉思良久,将一切事项都考虑妥当后,才慢慢地答道:

  “好吧,从许多方面来讲……这样做还是需要的……我现在就去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就对他说,神甫想来看看他……不过,说实话我不大懂这种事。那就麻烦你,辛苦一趟,好好挑选一下,找个比较本分的神甫。请对他说明白,他只负责病人的忏悔,其他事他别管。”

  很快杜洛瓦领来一位很随和、愿意效劳的老神父。神甫进入临终者的房间后,他妻子随即退了出来,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间内坐了下来。

  “他对此事毫无思想准备,”年轻的妇人对杜洛瓦说,“神甫两字一出口,下面的话还没有说,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从中……领悟了什么……明白自己这回是彻底完了,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他的那副表情。”她面色惨白,又接着说道,“在那一瞬间他肯定看到了死神……一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耳朵有点儿背,所以说话声音相当大。他们听到他正在说:

  “没有的事,你的情况还没糟到这一步。你病了,但并没有危险。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现在是以一个朋友和领导的身份,前来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说了些什么,他们未能听到。只听神甫又说道:

  “不,我不是来让你领圣体的。等你好一点儿时,我们再谈这件事。但是,假如你愿意趁我这次来访进行忏悔的话,我倒求之不得。我是一名牧师,我的天职就是抓住一切机会,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

  接下去是长时间的无声无息,弗雷斯蒂埃显然在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同他说着什么。只是这边没有听到而已。

  随后突然传来了神甫与刚才说话时完全不同的声音,就像祭司在祭坛上大声念诵一样:

  “上帝是无比仁慈的。我的孩子,来背诵忏悔经吧。你或许已把它忘了,还是我来帮助你。你跟着我念吧:Con eiteor Deoom-nipotenti……Beat Mari sempervirgini……”

  他不时停下来,以便奄奄一息的弗雷斯蒂埃能够跟上。不久,听他说:

  “你现在开始忏悔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敛声静气地听着,心里异常慌乱和焦虑不安。

  弗雷斯蒂埃嗫嚅着说了什么,神甫随即说道:

  “孩子,你是说曾有过不应有的通融和附和……那是什么性质的?”

  听到这里,他妻子立即站起身来,向杜洛瓦说道:

  “咱们还是到花园里去呆会儿吧。他的内心的隐蔽处,不是我们应该听的。”

  于是他们走到门前的一条长凳旁坐下来。一株玫瑰树的满枝繁花正在头顶上方竞相开放,前方不远的地方,则种着一丛石竹花,空气中洋溢着石竹花散发出来的袭人甜香。

  沉默几分钟后,杜洛瓦问道:

  “在回巴黎之前,你可能要在此耽搁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回答道:

  “那倒不会。事情一完,我就离开。”

  “总得要有十来天时间吧?”

  “最多不会超过十天。”

  杜洛瓦又问:

  “如此来说,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是的,他小时候父母便都死了,只有几个远房亲戚。”

  一只蝴蝶在石竹花丛中采集花粉,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蝴蝶迅速地拍着双翼,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即使身子在花上停下,一对翅膀仍在轻轻地扇动。就这样他们俩默默无语地坐着。

  仆人走过来告诉他们,神甫的事已经办完了。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楼上。

  一天下来,弗雷斯蒂埃似乎瘦得更厉害了。

  神甫握着他的手,说:

  “再见,孩子,我明天再来。”

  说罢,他径直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刚在门边消失,气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挣扎地朝他妻子伸出两只手,结结巴巴地说:

  “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什么都听你的,去找医生吧……他让我吃什么药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泣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颊上。干瘪的嘴唇露出了一道道皱褶,像小孩伤心时那样。

  他的双手又落回到床上,缓慢而有规律地抽搐着,好像要抓起被子上什么东西似的。

  他妻子也跟着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说道:

  “别胡说,哪就到了这一步?你只是昨天出去太累了,不过是发作一次,明天就会好转的。”

  弗雷斯蒂埃的呼吸,比刚刚跑过的狗还要急促,连数也数不上来了,并且微弱得让人几乎难以听见。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停地重复着,“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怎样呢?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都看不见了……啊!上帝!”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看到什么他从未见过的面目狰狞之物,因为他的眼内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与此同时,他的两手依然在吃力地做着那可怕的动作。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刹那间,从头到脚,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一下,随后,他又气息微弱地说道:

  “墓地……我……上帝!……”

  之后,他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神色迷惘地喘息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时光慢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钟忽然响起来:现在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杜洛瓦从屋里出来,去吃点东西。一个小时后,他又回到房内。弗雷斯蒂埃夫人什么也不想吃。病人仍旧躺在那里,纹丝未动。他那双干枯的手,仍在被子上抓来抓去,好像要把被子拉到脸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脚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在她旁边。两人沉默地守候着。

  医生派来的一名看护早就到了,此时正坐在窗边打着盹。

  在杜洛瓦正要朦胧睡去时,却像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突然睁开眼来,恰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两眼,像两盏正在熄灭的油灯,慢慢地合上了。只听他的喉间轻轻—声呃逆,从嘴角露出一道血迹,一直流到衬衣上。两手那令人毛骨耸然的挠动已经停止,呼吸也随之停止了。

  见此情况,他妻子立即明白了一切。只听她发出一声哀叫,双腿一跪,伏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这情景弄得不知所措的杜洛瓦,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护已被哭声惊醒,此时走到床边看了看,口中说道:“啊!事情已经结束了。”杜洛瓦已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像终于得以解脱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没想到,他竟走得这么快。”

  随着几把眼泪洒过,起初的惊愕已经消失了。大家开始忙着办后事,通知有关方面的人——只有几个远房亲戚。杜洛瓦来回奔忙,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别墅时,他早已饥肠辘辘了。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点东西。饭一吃完,他们又爬上二楼,开始为死者守灵。

  床头柜上点了两支蜡烛,烛旁的一个碟子内浸泡着一支金合欢,本应用黄杨木树的,可就是找不到。

  他们俩——一个是青年男子,一个是年轻女人——孤单单地守在已撒手尘寰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长时间一言不发。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着死者,内心深处却思潮澎湃。

  昏黄的烛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绰绰,使杜洛瓦有些惴惴不安。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皮包骨头的脸,仿佛它更加凹陷了,他心里顿时浮想联翩。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这位朋友昨天还同他说过话哩!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一下子完了,一个生灵的终止是一件多么地可怕和不可思议的事!无怪乎诺贝尔·德·瓦伦对死是那样地恐惧,他那天对他说的话语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头。归根结底,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虽然成千上万,而且都有鼻有眼,有头有嘴,有思想,彼此就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始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在这么多年来,同所有的人一样,一直活得挺好,有吃有乐,既享受过爱情的甘美,也怀抱过美好的希望。可是倏忽之间,他却一下子永远消失。几十年都过来了,谁知才经过短短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化为乌有!一出娘胎,每个人都会慢慢长大,享尽人生乐趣,怀抱种种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的来临,永远地告别人生。不论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间。可是尽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实际地盼望着能长生不老。其实在广袤的天地宇宙中,每个人都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宇宙,转瞬之间便会灰飞烟灭,化为粪土,成为新芽生成的养分。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化为别的什么。无论是小小的蚊蚁,还是会思想的人类,再或是巨大无比的星球,任何存在过的东西一旦消亡,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一想到面对这广袤无边,谁都不能幸免的虚无世界,杜洛瓦的心情分外沉重。万事万物的存在又是多么地短暂、多么地渺小,他便感到惶惶不安,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对于这样一种永无休止地摧毁一切的力量,他是无力与之较量的,只能听其摆布。他想,蚊蝇蚂蚁的存在不过是几小时或几天,人的生命不过是几十年,土地缓慢地变化,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它们之间究竟有何实质性的不同呢?只不过是能多看到几个晨昏而已。

  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开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垂着脑袋,好像也在想着一些令人心酸的往事。虽然面带愁容,她那满头金发却是那样的俏丽,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好像希望即将实现的甜蜜感觉。好在他还正值盛年,何必为不知多少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自寻烦恼呢?

  因此他不觉对着这年轻的女人端详起来。对方正陷于深深的沉思中,对此毫无觉察。心旌摇荡的他,随即想道:

  “人生在世,惟一快慰的事情就是爱情。把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女人拥在怀中,也就可以说体味到了人生的最大乐趣了;不知这个死鬼交了什么好运,有幸找到这样一个聪明非凡、美若天仙的绝色佳人结成伴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怎么会屈尊嫁给了这么一个言不出众、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呢?后来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又使他变成了一个在社交界能勉强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种种难解之谜,他感到很纳闷,不禁想起外界有关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传闻。据说,她的婚事是这位伯爵促成的,就连嫁妆不也是他送的吗?这以后她会怎么办?会钟情于什么样的人?是像德·马莱尔夫人所推测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还是嫁给一个前程远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强多少倍的美少年?她在这方面是否已有所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能钻到她肚子里去,把这一切都看清楚。然而他为何对此如此关心?他想了想,发现他在此问题上的焦虑不安,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想法。这种想法,人们常常对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而不予承认,只有在深层发掘,方能使之显露出来。

  是啊,他干嘛不自己试一试,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就无异于如虎添翼,他将令人侧目而视,此后便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何况他怎见得就不会成功?他明显地感到,她对他十分有意,而且决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属于那种心心相印的爱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处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为人聪颖、行事果断、坚韧不拔,是一个女人可以终身相托的人。

  在这次遇到严重困难之时,她不是把远隔千里的他叫来了吗?她为什么单单叫的是他?他难道不应将这视为一种选择、默认和肯定吗?她在自己既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由于她此时心中的他,已是她设想的未来伴侣了吗?

  于是,杜洛瓦此时急不可耐地想弄清这一切,想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命归黄泉,他已不便单独同她在这幢房子里久呆下去,最迟后天必须离去。最要紧的,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紧时间,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她内心的想法,以免她回去后答应他人的追求,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上的座钟,仍发着有规律的响声。

  杜洛瓦轻声问了一句:

  “你一定很累了吧?”

  对方说:

  “是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心力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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