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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月行》 作者:少鸿

第62章 命中注定 (2)

  她走到路旁的水塘边,往水里照照自己的影子,对覃玉成招招手,你过来,你把我推下去。覃玉成急忙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公路上,我是你寄爹,我哪会这样做?我蚂蚁都没踩死过呢!覃琴说,我又不认得你是寄爹,要什么紧。覃玉成说,你认不认都是我寄女,我只望你好,不想你差,走,咱们回去吧。他拉着她回了头,又说,你走不动了吧?我来背你。覃琴很奇怪地瞟着他,打什么鬼主意?他说,当年你走不动了,就是我背回去的,也不记得了?你还在我背上说,寄爹你不像寄爹,像亲爹呢。覃琴皱起眉头拚命地回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你要背我就是想让我记起来?他点头,是啊。覃琴四下瞟瞟,说,那你背吧。显然,这一刻她是清醒的,她也想找回自己的过去。覃玉成心里一喜,赶紧躬下身子,把她背了起来。可是,此时的覃琴不是彼时的覃琴,她身体肥胖,沉重无比,才走了十几步,他就双腿发软,喘不过气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走,问,想起来了么?覃琴说,还是想不起来。覃琴像块巨石一样直往后坠,覃玉成实在背不动了,只好小心地将她放下来。他嘴里说,慢慢来吧,以后会记起来的,心里却丧气得很。

  不过这一趟出行还是有所收获,父女俩从没说过这么多的话,而且覃琴的情绪一直比较平和。一切景物在覃琴眼里都是新鲜的,她不肯回家,离开公路在田野里乱走。难得她有如此兴致,覃玉成就跟在她身后,漫无目的地游逛。

  他们游着逛着就到了莲水河边,到了福音堂遗址后面的悬崖下。小风习习,河水初涨,微黄的水波轻轻荡漾。一大群人聚集在岸边,往水中指指点点。覃玉成站到礁石上往下一看,发现一条白江猪被一张大网围在了岸边。白江猪在水中烦躁不安地摇晃着尾巴,灰白色的背时隐时露。人们兴奋得很,围着渔夫吵吵嚷嚷,有人说江猪是碗好菜,拉到市场上可以卖个高价,还有一个人极力反对,说它根本不是什么白江猪,它的书名叫白鱀豚,是濒临灭绝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应当送到武汉的水生物研究所去。白江猪仿佛听懂了那些话,焦躁不安地甩动尾巴拍打着那张巨大的网。覃琴在一旁摇手,我也要看,我也要看!覃玉成便伸手将她也拉上了礁石。覃琴瞟一眼水中的白江猪,脸色就变了,是它,哪么是它?覃玉成忙问,你见过?覃琴偏头想想说,好像在梦里见过。覃玉成又惊又喜,惊的是她的梦竟和他相似,喜的是她终于有了一点点记忆了。

  他连忙趁热打铁,它是不是在梦里和你说话了?覃琴说,好像是,可记不清说的什么了。覃玉成就说,它帮你奶奶托梦来的呢,肯定是要你好好过日子,照顾好自己。你奶奶最疼你了,若在路上摘到一粒红刺莓,都要给你留着的。奶奶得了不治之症,只好把你寄在我这里,自己去了月亮湖,跟白江猪作邻居去了。还有你爷爷,也是跟着白江猪走的,也在那个地方呢。覃琴忽然伸直右手指着水里,你看你看,它向我们招手!覃玉成扭头望去,果然,白江猪举起长嘴巴,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他们,摇晃着鳍翅。覃琴说,只怕它是来找我们的呢,它帮奶奶搭信来了?要不它就是奶奶变的,你说是不是,寄爹?覃玉成浑身一激愣,你刚才叫我什么?我叫你寄爹呵,你不是要我叫你寄爹么?覃玉成说,我不光想你叫我寄爹,我更想让你从心底里认我是寄爹。覃琴想想,指指白江猪说,那我们去救奶奶吧,救了奶奶我就认你是寄爹!覃玉成眉心一热,连声说好好,我们去救它。

  水边那群人的争吵越来越激烈,没人注意他们。覃玉成扶着覃琴从礁石上爬下来,悄悄往水边而去。在人群上游一点的岸边有根楔在岩缝里的木桩,那张大鱼网的纲绳就系在木桩上。覃玉成用自己的背影作隐蔽,解下绳子往水中一抛。鱼网缓缓地往浑浊的水下沉没。那些人还在吵闹,白江猪突然凌空跃起,惊得他们目瞪口呆,它落入水中时水花差不多溅到他们身上。紧接着白江猪一甩尾,游到离覃玉成父女很近的地方,昂了昂头,好像表示谢意,然后一转身,划出一道漂亮的白色弧线,游向了江水中央。

  渔夫恍然醒悟,气得直跺脚,指着覃玉成吼叫,谁叫你解开鱼网的?你赔我的白江猪!覃玉成赶紧拉着覃琴撒腿就跑。他们跑呵跑呵跑呵跑呵跑呵跑呵跑呵跑呵跑呵,上了岸堤,回头一看,渔夫并没有追过来,这才停下脚。

  覃琴蹲在地上,嘻嘻直笑,孩子气地说,真好玩真好玩,他追不上我们呢,气死他气死他。覃玉成手搭凉蓬了望江面,阳光之下,江水泱泱,波光煜煜,早已不见了白江猪的踪影。覃琴慢慢站起,偎着他说,奶奶回去了,我们也走吧。覃玉成挽起她的手,好,我们也回去,琴儿,现在你可以认我,再叫我一声寄爹了吧?覃琴说,你这么想我认,那我就认吧,寄爹。覃玉成忙应了一声,哎。一颗眼泪像一只虫子似的爬出了他的眼角。

  覃思红从武汉来了信,说她咨询了好多医学专家,对母亲这种选择性失忆症,目前还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办法,倒是她的老师建议试一试音乐治疗,外公,你的月琴不是弹得别人耳朵痒么?你每天弹上几曲,既娱乐了自己,又给我妈治了病,一举两得呵,免得我老担心你哪天会累得瘫倒了呢(假期里她是回来过的,可是这女伢粗心,居然不晓得外公的左手食指残疾,按不了琴弦了),你不要不相信,老师说了,音乐可以深入患者不为人见且无法企及的心灵深处,在现实与非现实、意识与非意识之间建立起沟通的桥梁;音乐能影响情绪,创造情境,引发情感并作用于我们的身体,满足心灵的需求,以非语言的方式达到交流的目的;音乐能缓解患者身心的压力,转移注意力,产生替代效果。外公,你赶紧试试吧,妈听了你的琴声就会安静下来的,说不定哪天她的记忆就被唤醒了,冷不丁叫你一声爹呢。

  外孙女的话有点深奥,覃玉成不全懂,但晓得音乐对恢复覃琴的记忆有好处。放下信他就抱起了月琴,四根按弦的指头还有三根可用,能否让它们替下那个残疾的兄弟,担负起所有的任务呢?他尝试着。但是不行,几十年下来,它们早已习惯自己的位置,稍有改变它们就乱了方寸,把位错了,音不准了,节奏也乱掉了。他容不得自己的琴声有半点的不流畅,如此的不成曲调,若是传进公墓被师傅听见,情何以堪?那些不和谐的乐音散落一地,像老鼠屎一样令他心里不舒服。他只好让他的月琴暗哑。他搓揉着那根伤残的指头痛悔不已,老倌子,晓得意气用事的好处了吧?事到如今,你到哪里去买后悔药吃哟!

  只好有劳小雅了。

  他让小雅每天到覃琴房里弹月琴,早晚各一次,自己手不行了,喉咙还是好的,有时也陪着唱上几段。果然,在月琴的安抚下,覃琴安静多了,很少有狂躁的时候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思,琴声将她引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有天小雅正弹着,覃琴忽然指着月琴说,这乐器我好像有过一把呢。覃玉成急忙接话说,是啊是啊,是寄爹送给你的,记起来了么?他取过那把曾陪伴她二十年的月琴递给她,她拨了拨琴弦,却还是摇了摇头。覃玉成并不泄气,点点滴滴的迹象表明,她的记忆之芽快要顶破土层了。覃琴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她有兴趣翻看自己的日记本了。与比别的事物相比,日记更能直接触发她的记忆。只是,她还是不能认出当中的自己,好几次她举着日记本问覃玉成,这是谁写的?覃玉成说,就是你写的呵,你就是覃琴啊,别人的字哪写得这么好?覃琴难以置信,真的么?我的理论水平有这么高?

  与此同时,覃玉成也没有放弃别的手段。他花四百多块钱买了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样覃琴即使足不出户,也能与外面的世界产生联系。同时,他也时常制造机会背背她——她不忆起他那年背她的情景,他始终不甘心。而覃琴呢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思,一般都会顺从地趴到他背上去。于是,南门坊的邻居们便经常见到这样的场景:瘦削的寄爹背负着肥胖的寄女,两颗花白的头凑在一块,艰难地在楼梯、厨房与茅什之间颠来簸去。邻居们也见怪不怪了,偶尔顺便托上一把,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天,林呈祥和梅香都来了,大家一起吃了午饭。覃琴忽然手捂肚子皱着眉,烦躁不安。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言语。覃玉成便将她背回楼上房间,让小雅给她弹月琴。店铺则交给林呈祥与梅香两口子守着了。这个时候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进了南门坊,背着手这里看看那里瞄瞄,很好奇的样子。梅香眼睛尖,一眼认出他是个干部,便从柜台里出来,恭敬地问:“干部同志,你找人还是来买东西?”

  中年男人笑笑道:“我既不是找人,也不是买东西,我来看看的,这窨子屋蛮完整、蛮气派、蛮古朴、蛮有文物价值嘛!这就是南门坊?”

  梅香说:“是啊它就是南门坊。”

  中年男人思忖片刻说:“有个叫覃琴的,就住在这里?”

  梅香说:“是啊是啊她是我女儿,请问您是?”

  “哦,我从外地来的,是她很久以前的同事,听说,她得了失忆症?”

  “是啊,造孽呢,什么都忘记了,谁也不认得了。既然是覃琴同事,请楼上坐坐吧,看到熟面孔了,她也许会记起什么来,那您就帮了我们大忙了。”

  中年男人有点犹豫,但还是点了头:“好吧,就坐一会。”

  梅香就领着他往楼梯口去。

  上楼梯时,中年男人又问:“覃琴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梅香说:“有亲爹和寄爹寄娘,还有一个女儿。”

  中年男人又问:“她爱人在哪工作?”

  梅香说:“她没爱人,她一直没结婚。”

  中年男人站住了脚:“没结婚哪来的女儿?”

  梅香叹息道:“她从来不说,我们也不明白,只晓得她心里有一包苦水!”

  中年男人声音有点颤:“那,她女儿多大了?”

  梅香说:“二十了,都上大学了。”

  中年男人愣住了,脸色有点发白,翻起手腕看看表瞟一眼,急促地说:“噢对不起,我不能去看覃琴了,我下午还要去荆州开会,时间不够了。请向覃琴同志问好,再见!”说着他一转身,噔噔噔下了楼梯,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

  梅香大叫:“哎,请问您的名字?”

  中年男人仿佛没听见,背影一闪就出了门。

  梅香追到门边,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中年男人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脑袋好像在门上碰了一下。小轿车马上开动了,吐出一缕黑烟之后,消失在街道尽头。林呈祥来到梅香身边问:“你追的什么人,脸盘子怎么那么熟?”

  梅香怔了怔,拍手道:“是啊,好眼熟,他说他是覃琴的同事……他像谁呢?”

  林呈祥想想道:“像思红呢,都是瓜子脸,高鼻粱,眉心处还都有一颗黑痣,莫非……?”

  梅香呆住了,须臾,跺脚道:“就怪你,你怎不出来帮我拦住他?”

  林呈祥说:“他脑门上又没写字,我晓得他是榔头还是斧头啊?再说人家是当官的,随便拦得的?人家要走,你又拦得住么?”

  梅香后悔自己有眼无珠,没有把他留住,兴许他就是覃琴记忆的绳头,抓住它一扯,她所有的记忆就会重新回来呢。她赶紧踅到楼上,凑到覃玉成耳边,把事情跟他说了。覃玉成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到了夜里,梅香就不后悔了。两家人陪着覃琴看电视,市电视台播莲城新闻的时候,副市长季为民陪着那个中年男子出现在屏幕上。梅香碰碰林呈祥,又碰碰覃玉成,指着那个人低声说,就是他。说时迟,那时快,梅香的话音刚落,覃琴霍地站起,抱起电视机就往窗外一扔。砰!楼下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裂响。所有人顿时面面相觑,陷入冗长的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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