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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槿花》 作者:赵韶伟

第40章 小野秋子的爱情短剧(5)

  “是!”两年龄小的匪徒答应着,又尖声命令道:“快走!”他们一行人到了棠村,被送到祠堂院里,院子里人很少,正堂屋住着白狼,这人一副文文弱弱的身子骨,老姚心想这人哪有白狼的样子啊。他们进到屋里就能闻到煎药的气味儿。老姚放下行李,就站在屋当 中。后边韩妈装着一副吓得颤颤抖抖的样子,被连子搀扶着。坐在炕沿边上的那个病人,挥了挥手,说:“老太太,快坐下歇歇。”他指着地上不远的凳子。好像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他歇了一会儿,又说:“我掐算着,你们也该到了。前路上传来信说,没有见你们,我想路又不远,估摸着明儿个一定到。没承想,你们走了后路。不过,这样保险些。你们多虑了,没有敢吃豹子胆的,谁敢劫白狼的银元!”老姚把那破被子烂棉絮一抖搂,一大堆现洋就展现在一屋人的面前。一屋人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元,眼中都闪着惊奇。白狼让老姚还用那破被烂棉絮把银元包住,放到他坐的坑洞里。又喊外边的一个匪徒,领他们去吃饭。韩妈说:“我们要和东家一齐回家。”白狼有气无力地说:“不急,不急嘛,你们先吃饭再说。”他们只好去吃饭。匪徒已经开过饭了,又给他们一人一碗红薯饭,一人一个布袋馍,又盛了一碗粉条大肉菜。再说,他们都走了一天了,又饿又困,就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吃光了那些饭菜。大家都吃饱了,老姚和焦连子都打着饱嗝,韩妈再说上了年纪,也吃不了多少,饭菜都剩下了。饭吃好了,还是那个匪徒把他们领到一间闲屋,里边有几床被子,让他们将就着睡吧。老姚知道这屋里的土匪去打秋风去了。打秋风是土匪里的行话,意思是出去办事去了。他们一觉睡到大天亮,起床到茅厕,屙了尿了。昨天那个送他们的匪徒,又领他们去吃饭,还是馍菜汤。吃了后,那个匪徒说:“总杆子说了,他这几天想跟康老爷说说话,过几天亲自送回去,保证不损他一根汗毛。”

  老姚和韩妈死活不走,非要见总杆子白狼,结果惹恼了那个送他们的匪徒。他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吊着眉头恶狠狠地说:“别他妈找不自在,老子没工夫跟你们闲扯蛋!总杆头让你们回去等人,你们就回去等人,总杆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老姚见没说头了,只好和韩妈示眼色,他们都看这事儿没商量的余地了。韩妈又问那匪徒:“你跟我们说实话,还有没有这人?没有啦,我们回去跟夫人说,就没那人啦,不让家人们再等啦。”刚才那个匪徒嘿嘿一笑,说:“我可没说人死了,总杆头要和康老爷说说话,说不定哪天总杆头一高兴我们把他给你们送回家。”说着,那个匪徒转身走了。

  老姚,韩妈和焦连子无可奈何,只得回家去了。

  康宁自从被系到一个深七八丈的井里,里边黑咕隆咚,才下去啥也看不见,这里边大着呢,只有洞口才透下点光亮。一天三顿饭,都是有人绞着辘轳系下来的,吃了饭把碗筷再绞上 去,下顿饭照样系下来,饭食尚可。他心想,落到这步田地,吃孬吃好都无所谓,只要能平安回去,就算万福了。十来天了,也不见白狼这帮匪徒放人。只记得前几天土匪朝下边系了许多馍下来,还系下来一桶水,就没人再送一碗饭了,康宁心想可能是白狼这帮土匪去远处打劫去了,不在棠村。其实,是上边派来正规部队来剿白狼们的这股土匪。这帮匪徒探得消息,在前天趁着夜色的掩护,撤出了棠村。

  深井上,是用一块半截石碑盖上的。里边不透一点光亮。头一天吃馍喝水,还没啥感觉。第二天,就有点难受,气闷得很。第三天的时候,他几乎要窒息了,光是有吃有喝也不行啊。这里边空气稀薄,迟早会把自己闷死的。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逃命,不能在这里等死。他想得很周到,井壁光滑,他是上不去的。他心里清楚,这个洞是天然形成的,不是人工打成的,应该里边还有洞,也许洞口很远。他把自己的衣服,都脱下来,泡在系下来的水桶里,再捞出来,用这些湿衣服把剩下的馍全包起来,朝里边一个洞里摸着走去。他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一种活到头的感觉,手伸出摸 了摸,前边就是没路,只是光溜溜的石壁。他又摸着洞壁退了出来。费了好长的时间,他才摸到另一个洞口,仍然是摸着洞壁往里走,他感到里边很空旷,有点不着边际。忽然,他听见远处似乎有细细的水声。他摸得快了,脚下步子也快了,突然咯噔一声儿,把他的脚碰得生疼。他弯下腰摸了摸碰疼的脚指头,揉了揉,疼的轻了,又继续朝前边摸去。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他心想,只要有水流着,跟着水走吧。他一直朝前走,朝前走。前边仍然是无边的黑暗,一直有水流的声响。他实在太累了,坐下来摸出被浸软的馍,吃了一通,嘴里干得很,把湿衣服拧出点水,润润喉咙。他感觉身上有了劲儿,他又摸着朝前走。

  前面的水响,愈来愈小了。他竖起耳朵,却怎么也听不到水的响声了,心想这下糟了,那股水怎么又断了呢?难道是刚才或者一开始听到的不是水声?是幻觉?他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否定了。其实一开始听到的决不是幻觉,那是真实的水声。很可能这个地方是罕见的北方溶洞,溶洞里有地下河。他想起在北平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云南同学,跟他谈起云南的石林,就是天然溶洞,不过这些石林溶洞在北方罕有。今天,让他无意中发现,倒也是生平中的一件快事。不过,想到眼下如何逃离这个困境,他又朝回头摸,也不知怎么迷了路。不远处,竟有两个洞口,他自己也迷了,应该选择哪一个呢。想一会儿,自语地说:“管他呢,随命吧。”他移向离他不远的洞口,摸了进去。约摸走了两个多时辰,他又听到远处有哗哗的水流声。这次他不但用耳朵听,而且朝水声儿的方向,加快了步伐。离水声儿越来越近了,他摸到了水响的地方,却使他大失所望,原来这是个洞底部的一条缝,朝外流出的泉水。他接了一捧水,喝了一口,这水真甜。停了一会儿,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劲道,眼也明了,心也跳得平稳了许多,脑子也清晰了,不像以前那么浑浑懵懵的。他的手在下边,摸了一阵儿,他摸住一个光溜溜的骨头,心里一想,这是一个人头骨。又摸到许多骨髂,康宁知道了,这里曾经来过人,估计身份和他差不多,是个被囚禁的人。他这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死期的临近。如果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十个小时里,再找不到出口,那么他的处境也是和这堆白骨没什么两样。

  康宁在这时候,反而镇静下来了,心平气和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桑园里摘桑椹吃,捉蛐蛐玩。冬天他和一群小伙伴们打雪仗。父亲领着他到老牛圈山区,在黑龙潭里洗澡,摸鱼……他想到自己求学在北平大学堂,那美丽的校院,小桥竹篱,那宽敞的教室,藏书丰富的图书馆,那些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这一切是多么值得追忆啊。他想起了北平的陶然亭,玉渊潭,天文台,琉璃厂,谭拓寺,八达岭的长城,西山的红叶,这些无不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象。

  他又想到那一衣带水远在日本就读的学校——早稻田大学,那是一所在东亚举世闻名的大学,在那里的几年里,使他世界观有了新的变化。最令他不能忘怀的是认识了日本姑娘小野秋子,她美丽贤淑,温柔聪明。他觉得在她身上集中了全世界优秀女人的一切优点,他是用心去爱小野秋子的。但有情人却难成眷属,却使他抱恨终生!

  兰儿无疑是他心中的沃土或者是圣坛上的一株圣草,幽香潜移到了他的血液里了,他的 骨头里了。他知道她怀孕了,怀的他康宁的儿子。他感到自己的无比卑鄙。未来的儿子,是跟他叫爹呢?还是叫爷爷呢?当然是叫爹,不能叫其他。另一个康宁严肃地说:“这孩儿,应该给我叫爷爷呢,名正言顺。”他非常想看到他和兰儿爱的结晶,但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孽种,更不愿意看到这个孽种再传宗接代……他陷入了深深地苦海难以自拔……

  他又想到了夫人这个可怜的女人,从和他结合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享受到男人的爱,而是无尽的怨恨。以后的日子夫人操心受劳,抚养孩子,为这个大家,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而得到的却太少太少。他想到夫人是这家里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老管家!他感到了心痛,他想,若能这次逃生,回去一定要好好报答她!他想到了这几天被劫持到这里生死不明,家里当事的也一定是她!她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来换取他回去的。现在,他十分沮丧,土匪们得了钱,而又不放人!人财两空啊,这样的打击,她怎么能受得了?

  他还想到了自己儿子,是他亲手囚禁了他。这时,他欲哭无泪,儿子是康家的不幸,更是他康宁的不幸,回想往事,痛心疾首……

  他还想到了管家李善长,这个人在他家几十年,他竟没有看出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常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真是这样吗?在一切事上,都太轻信这个家伙了,他疏于体察,从没有问过他管理的帐目。他太自信了,太轻信于他人了。这次,李善长却恩将仇报,想置他于死地。这一切使他想起了《农夫和蛇》的寓言。他就是那个悲哀的农夫。李善长的行为,太大逆不道了,使他真切尝到了恩将仇报的苦果!

  康宁反省着,咀嚼着自己一生中所经历过的大事小情。他像一头老牛耷蒙着俩眼,咀嚼着那些有血有肉的场景……慢慢的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康宁来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面前,后边是一队军兵死命的追赶,前面那高高的大山和湍急的河流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在这个地狱里,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又醒了过来。他真想这样睡过去,永不醒来,他对走出这个无底的洞穴没有了信心。随即他又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与其在这里坐着等死,不如利用自己尚有的力气,尝试着再走一次,不如把这些力气耗尽,留他何用。他随即一骨碌爬起来,把自己一生的力气,都集中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把它释放出去。要释放到哪里呢?目标现在还没有出现,这使他沮丧到了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出来的一种情绪。这时候,他成了一个思想上的哲人,一个在自己心湖边缘上的独舞者!

  他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想在自己的圆周率最后的几个数字上探微,或者叫探出吧。他没法找到自己的坐标,他知道自己是脱离轨道的一颗独行星。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是如何走到了出口,或者是谁把他推到了出口,抑或是谁把他拖到出口。他太想信神灵了,他明白这是《五岳真形图》赐与他的力量,赐与他的光明,赐与他的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睡觉,他知道自己太累了,鞋底早已磨破了,脚趾头早已碰得血肉模糊。他的两只手指头,全都露着骨头,鲜血直滴,两条腿比灌铅还重。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成了条条缕缕。他的双目深深的陷进了眼眶里,面部的骨骼棱角峥嵘,像一个史前的怪物。只是眼里的眼珠子,能够自主地转动。这一点,证明他尚是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他在这石屋里反反复复地寻觅着,终于走出了地狱之门。

  是洞外啁啾的鸟鸣,是飞溅的激流,是怪兽的吼声,把已在洞口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康宁唤醒了!他艰难地抬起了头颅,揉了揉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就在洞口,他爬到洞口的时候,也许已是万籁俱寂的子夜,但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蒙蒙的。他脚踩在阴阳两界上,经过艰难的跋涉,他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生命的征途上。

  天慢慢的放亮了,康宁呼吸着这山野清新的空气,他的视力也慢慢的恢复了,他看见洞外的世界。一条陡陡的大山沟,花草鲜艳,绿树茂盛,粗大的林木,就在这条沟的坡下坡上,山草绿盈盈的铺满了山谷,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在谷底哗哗流过。他摘了许多山野的野果子吃,那些紫色的浆果,把他的嘴唇都染成了紫色。

  康宁跪在谷底的溪流岸边,掬一捧溪水大口大口的喝着。他仰脸看着头上的蓝天,喃喃地说:“真甜!”

  康宁在那场劫难之后,每每想起兰儿关于对李管家的预言,是那样的准确,并深悔自己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有意识的去防范,这也许不会出那么大的庇漏,也许不会几乎搭进去他半条生命。

  每想到这回事之后,他就感到心里对兰儿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也许他们在前世就是一对恩爱夫妻。而今生,他们这对生活在不可言说的夫妻生活中,却经历了许多许多的磨难。

  康宁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唏嘘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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