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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谷》 作者:苏炜

第2章 山烟(1)

  1

  都说蛇云是巴灶山一景,远近出了名的。亚热带地方,日落时分的火烧云本来并不出奇。独有这方圆百里的巴灶山,大概是林深地广,瘴气弥漫,每当天色晴明的傍晚,那一团团血红鲜丽的肥大云朵,总是带着奇诡的造型组合,重重叠叠地铺满天际。每一个重叠之间,红云的底部都会镶着一条墨色的滚边,使得红的更红得凛冽,黑的更黑得疹人,仿佛真有一层凛然的蛇气,吐着无形的信舌萦绕在上面。粤地人喜欢把鲜艳得奇异的颜色称为“蛇色”,比方省港地头常常可以见到的西洋进口的大红苹果,就被直称为“蛇果”;山里有一种身形硕大、散发异香的翠青茅草,就被叫做“蛇茅”。“蛇云”的称谓,或许便因此而来。不过,当地人总是这样提醒新来乍到的知青们:巴灶山上的蛇云,是出之于巴灶山里郁结的蛇气。都说山腹深处,住着一条千年巨蟒——也就是当地人说的龙神蛇怪。此神此怪,既是巴灶山的福荫也是巴灶山的祸害,千万千万惊动不得呢。路北平赶着黄牛进山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这片蛇云笼罩下的“龙神蛇怪”。无论是真是假,他现在都是向着山腹深处走去,向着那个传说中的千年巨蟒的栖息之地走去。一个新顶上古怪头衔的“阴府女婿”,走向那样一个蛇云缭绕的神怪居处,可不就是向着一个真实的阴间地府走去么?——每想到这一点,便有几分让人毛骨悚然,却又带上几分莫名的新鲜与兴奋。

  这个地方叫巴灶。巴灶山其实是海南岛母瑞山最西边的一道支脉,巴灶即是支脉几座主峰会合的那个林木蔽天的大山窝。从山腹里流出来的巴掌溪像一个伸开的大巴掌,隔开了巴灶的野林子和农场的橡胶林段与防风林段。河曲在大山窝里绕出一个又一个指头的轮廓。头些天,路北平只是赶着牛群在山口上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转悠。那里山不陡,林不密,牛们好驾驭。刚上任,这些牛哥牛姐们还有点不买他的账,他生怕出点什么差池,把眼下这份求之不得的好差事丢掉了。早晨出工,他从连部村口牛栏把牛群赶到这里,要穿过十几个橡胶林段,翻过五六个大小山包,才能在灌木林间找到几片可以让牛们吃个痛快的杂草坡。如果能走得更远些,他愿意离那些钟声、人声更远些,他会把牛群吆喝得更勤,脚步更快。只是,再往里走,四面已是壁立的热带雨林,藤木攀缠,密不透风,连牛们都难得有插足之地了。不过那边,只要敢踏足进去,倒别是一番风景:杂草丰茂,每每很窄的一片溪谷,就能让贪嘴的牛们打发上个大半天。这种时候,他便乐得找一块背阳的土坡,往阔叶大树的浓荫底下一靠,把右腿松软地架到左腿弓起的膝盖上,荡着摇着,然后拿出挎包里带来的杂书,听着耳边一片远远近近咂咂切切的牛们的吃草声,催眠似的进入字里行间那冥想的世界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路北平的姿势。或者说,这是那个年头,下乡知青里那种为数不多却很常见的喜欢独来独往的人物的典型姿势。你在那些“积极向上”的主流人群里是看不到这条“松软的右腿”的——那常常意味着轻浮和不驯服,可在正常年头任何一个愣小子堆里,都不难看见这一类角色:鄙视功课但日夜杂书不离手,不爱集邮却每每对任何一种类型的体育拔尖人物着迷;勤洗澡,但不爱整洁;话不多,却每每口出狂言。路北平本来只属于这个年龄层的男孩子里头顶顶普通的人物,只是在那个消弭了年龄、性别特征的年代,这种普通本身就变成独特罢了。

  “我喜欢的,就是你身上那股离群索居的味道。”这是当初阿芳经常对他说的话。说这话时阿芳喜欢带着一种迷离的、俯视的笑意,为的是显示她的“有深度”——“有深度”也是那个年头臧否人物最频繁使用的字眼。路北平现下想来,这和她每每不忘夸奖班长的“你总是这样面面俱到”,其实是另一种精巧的面面俱到一样,重视“深度”,恰恰就是因为过于肤浅。记得哪本小说里说“漂亮的姑娘总是肤浅的”。他不愿说阿芳有多漂亮,可实在的——她相当肤浅。

  想到这里他却呵呵傻笑了起来:他明白,为着败在那位“面面俱到”的班长手下,入山以来,他心里其实一直止不住泛酸。

  说起来,这份放牛倌的活计,很像他刻意讨来,其实却是队长有心发落而令他“正中下怀”的。那天呕吐过后他就没有出工,班长登门请他去写村口的墙报也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要换工,心底里是再不愿意看见阿芳跟班长在眼皮子底下磨蹭。班长缓声说道:团部工作组马上要下来检查,你写完墙报想派什么工队长自然都会派给你。口气间很有点代队长求情的意思。可那墙报他到底也没写成——团部检查组提前下到连里。那天队长接完电话没多久,就亲自把放牛的老鳏夫老金头堵在村口上,硬是让老金头把别在裤头上的牛栏钥匙摘下来,再让班长把钥匙抖得丁当响地交给了他。

  ——他早就心仪这份闲差啦。虽说不管风里雨里,早出晚归的,却是队上几个挂了号的“老弱病残”才有资格揽的活计。光天白日的,你就只管把牛们轰到有草的地方啃着吃着吧,反正这七八十条场部分派下来圈养的“肉牛”,只管吃草不管干活,等着它的屎尿去沤肥橡胶林,只要“存栏量”不少,牛栏出的粪肥不少,你就消消停停读你的杂书、于你的私活吧!——日后他才明白,老金头为什么要那样记恨他。更不必说,海南岛的大毒日头下,从此告别那臭汗烘烘、抡锄挥刀的辛苦,既当司令又当兵的,倒比阿芳羡慕的那位连部小学的代课老师,还美上三分呢!

  丢,那天那张红帖子,本来该是让我先捡着的。朱弟有一回装腔作势向他抱怨——鬼女婿又怎么啦?要当就当队长家的!有身价,有实惠,躺着睡几天,爬起来还能捞上个赛神仙的活计!

  得,等我到阴府上朝我那媳妇打个招呼,路北平懒懒地说道,让她跟我打离婚,把你招过去。

  噢噢噢,别别别……

  “和鬼结婚”的念头,有时会让路北平嘿嘿地笑出声来。小时候,每次挨父亲的揍以后他都会悄悄地问妈妈:妈,我什么时候能结婚呀?心疼的妈妈,会惊讶于儿子为什么提出这么一个不搭界的古怪问题。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渴望结婚”的梦。“结婚”,那是长大、成年、不受管束、有家有业、吃香喝辣、指挥吆喝、男女浪漫等等等等的同义词。可是,有谁想过“和鬼结婚”的意义吗?“和鬼结婚”应该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滋味吗?那年头的知青堆里,谈论解决“组织问题”——争取入党,是一种让人昂头耸肩的时尚。至于——被称作“个人问题”的恋爱结婚、男女相好之事,那是和一大堆不道德而又高深莫测的名词联系起来的。那一回夜里,在井台边和阿芳说了几句悄悄话,两人都来了情绪,他忍不住就想拉拉她的手,却被她触电一样哆嗦着一把推开了,哎呀,干吗呀,我不喜欢你这样的、的、的、的的的“低级趣味”!……低级,还——趣味?他窘得两眼昏花,愣看着暗夜中阿芳一扭一扭地甩着水桶哐啷哐啷地跑开去,他搓搓自己刚刚摩挲过女人又被女人推搡过的手,实在觉得那个词儿像天书一样的难懂。还有什么“乱搞对象”、“不正当关系”、“生活作风问题”、“思想意识问题”……一定都是什么费尔巴哈、西哈努克、阿尔巴尼亚之类的洋胡子们发明出来的抽象词儿吧?那么火辣辣的眼波、颤巍巍的触摸以及曲曲弯弯的好看的线条,全变成什么“对象”啦“关系”啦“作风”啦“问题”啦之类的寡淡名词,实在乏味透啦,没劲透啦。

  ——哈,居然,现在,我“结婚”啦,我的“个人问题”(呸,呸!)就这样被“解决”啦!——“阿娴”。阿娴是谁?谁是阿娴?我的媳妇叫阿娴。阿娴是我的媳妇。鬼媳妇。鬼女婿。鬼老婆。鬼丈夫。哈哈,这年头清汤白饭红彤彤的日子,没有比这更有趣更刺激更神秘又更需要想像力的事情啦!

  比方这么说吧,他乐滋滋地想,绿林间的烟霞雾瘴里,阿娴真的就翩翩地来了,来找你这位阴婚丈夫来了。你怎么办?他仰在溪边浆果树底下的一个根瘤上,头顶被浓荫筛过的正午的阳光,还是有点晃眼。他觉着阿娴的脸型,大概应该是像眼前的寄生树上那种长圆带尖的叶子,说不上是瓜子脸,还是鹅蛋脸;发式是一根橡皮筋绑着偏前的侧辫,不不,那太有点像阿芳,那就该是扎着两条细细的老鼠尾巴,从耳边松松地搭下来。她是那种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孩,绝不像阿芳那样喜欢大惊小怪地嘎嘎乱笑;走起路来也细没声儿的——从“那里”来,更没声儿。一身阴丹士林蓝的皱巴巴的衣服显得有点短小。我见过你的,她像小蚊子似的嗡嗡地说,你们广州知青进山来的那天,你记得不,有一队农中的学生站在路边敲锣打鼓欢迎你们来着?她说,我就是站在前排那个举着流苏红锦旗的人。我是班长呢。你们的卡车溅了我一身泥,在坡上猛一停,车上就是一阵前仰后合的乱叫。你就是那个跳下车来嚷嚷着找厕所的人,对不对?憋坏啦,我憋坏啦,厕所在哪儿?厕所在哪儿?你冲到我们农中学生的队伍里大叫。我们哄地就笑开了,什么叫厕所呀,厕所就是屎坑吧?好容易才弄明白你说的厕所,一个小男孩用手往路边的野林一指说:那就是我们的屎坑,你就去那儿——厕所吧。我们几个农中女生看着你满脸憋得一青一白的样子,都嗤嗤地笑了……

  嗬嗬,你就知道看人家撒尿呀,他对着才见面的阿娴说,难怪你什么都记得。

  我可没看你撒尿,我们女生全都笑着背过身去啦。就记得你满脸陌生的样子对着野林子发呆,憋尿憋得走路都一趔一趔的,嘻嘻。

  那你知道我的第一泡尿是怎么撒的吗?他说,村口那么多的人,队长啦支书啦锣鼓啦鞭炮啦,我还能大白日头下当众在林子里解裤头放水吗?我撅着屁股偏着身子驮着满满的尿囊像伤兵一样蹿下了路口,奔着不远处一座茅房跑过去。厕所不就是“茅房”吗,“茅房”不就是“屎坑”吗,里面黑洞洞的没人,我扯开裤头就尿呀,哗啦啦,好痛快!等眼睛在阴影里缓过来,你猜怎么着,我正正尿到人家老农工的锅台上啦!你笑?你笑什么?以后开工了你猜,我发现我尿第一泡尿的那座茅草伙房是谁家的?阿彩的!就是那个一天到晚拍着胸脯说“阴功噢!发达噢!”的阿彩家的。

  咯咯咯略咯……

  嘎嘎嘎嘎嘎……

  水边树丛里的一只鹧鸪被他的笑声惊飞起来,噗噗地从他头顶掠过,把他惊醒了。猛然四顾,他心里一阵发毛:山林里静静地发酵着一股霉味,中间混杂着一种像是中药当归一样的焦煳怪味。这里那里,荡着凝着,飘闪着一片片一缕缕像是光晕又像是云气的幽蓝幽蓝的波纹。燠热的空气里有什么声音丝丝地响着,一远一近,一松一紧,像是谁抽扯着山林的神经。他恍然闪过刚才那些真切的想像,觉着脚底寒飕飕的。牛呢?牛们都上哪儿去了?可不是死鬼阿娴真的来过了,把他们全吓跑了吧?

  他慌忙从树底下坐起来。不不不,没的事,没的事。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跳起身来,小走几步,扯开了裤头。丢那妈就干脆尿一泡吧。

  那玩意儿怕脏东西。阿娴阿娴要看你就看吧。我尿啦,我真尿啦,不不不不……

  2

  那一场山火来得好生古怪,路北平是过了好些日子,才悟出内里的蹊跷来。

  那时候刚进山,他还像根青嫩的竹笋节子打造的牛鞭,挥鞭抖不出炸响,吆牛牛不听使唤。有时闯入巴掌溪的岔道里就迷了方向,领着牛群踩得灌木藤林东歪西倒的也找不到出处,末了,还是总得靠那条通灵性的白鼻花牛牯——就是日后领头的“安东尼”,哞哞哞领着牛司令和他的牛党们走出迷谷来。

  这一天,又到了蛇云满天的向晚时分,他和他的牛党又在巴掌溪的第三道河曲间走迷了。那是为着追找那条贪嘴独食的驴脸老牛——也就是日后的“犹大”,他领着牛群踏入了一片奇怪的谷地。谷地林木不高,少见的豁亮。只见满坡满谷的无论灌木、乔木上,全长满了拳头大的瘤子,地上则东一簇、西一撮,结着密密麻麻白花花的猴脑样的大菌子。四面扫一眼,凹凹凸凸疙疙瘩瘩的,让人头皮直发麻。天上蛇云的黑红滚边就逼压在头顶,空气里处处氤氲着酒味,流荡着一种浆液样的潮膻气,肌肤上甚至可以感触到它的一会儿稀、一会儿稠的密度,就像是天地间有一根硕大无朋的湿舌头慢悠悠地舔着你,黏黏糊糊又迷迷登登的。那些满眼颤巍巍的瘤球到处探头探脑的,似乎是有眉有眼、会哭会笑的样子。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景观,喊了几声“大驴脸”也听不见回应,心里便有点慌,干脆扯开嗓门吼叫起来:

  有人没有——喂——谁来帮我一下——

  可是,声音像是捂在一张湿棉被里,空荡荡静阴阴的山谷,竟然听不见一丝儿回音。

  日后,村里的老农工涎着一张脸告诉他:哗!你一定是迷入了那个“倒米谷”里去了吧!都说,那是一片会移会走的山谷,里面瘴气奇重,正是巴灶山瘴疫百病的源头;可那谷地里结满的木瘤菌、猴脑菇,却是山外城里卖大钱的宝贝。偏偏巴灶山方圆百里,真正踏足过这片谷地的,数来数去没几人——平日里动着心思的是无论如何找不着这片谷地的入口的,都说这“倒米谷”能够横竖颠倒,初一、十五地换着不同方位露脸。除非是误打误撞,多少人是烧了香、做了法,才能寻得见它的入口处呢!“倒米”就是粤语里“倒霉”的意思,粤俗里的求神做法都得撒白米,恐怕“倒米”之谓也与此相关吧。确实,自那一次以后,路北平和他的牛党们虽然在巴灶山里踏遍沟沟壑壑,却从此再也没找见过、重复踏入过这片骇人迷人的“倒米谷”了。说来也奇,巴灶山里许多景观奇幻的角落,都仿佛是在路北平的踏勘之后就永远消失了——那是一些他似乎永远无法重复造访的神幻之地。多少年后,在他成为大学生以后,他曾经试图从“科学”的角度分析过这种会移会走的“倒米谷”的成因——或许,本来并没有这样一片长满瘤球、方位固定的谷地?那“木瘤菌”、“猴脑菇”都是山中菇类的珍奇,只有在特定的地形、天候和温湿度环境它才会骤然萌发暴长,人们来不及发现它,便又在一瞬之间萎靡了。所以便造出了这么一种谷地游走、时隐时现的幻觉,同时愈加显出了这些瘤菌的珍稀?

  ——这些都是后话了。当日迷乱之中,他还顾不上念及“倒米谷”的玄奥,只是他愈发焦急,天色就愈发暗沉。他的嘶哑的喊声落在四面云山的湿棉被里,惟一的回应,就是把头顶的黑红蛇云一朵朵一块块地揪扯了下来。红云垂挂,迷迷茫茫,仿佛真成了巴灶山蛇怪的血盆大口,眼看红惨惨、雾蒙蒙的,就要把他和他的牛党们,吞噬其中了!视线开始受阻,湿稠的雾瘴让人呼吸困难。牛群已经慌乱起来,四下哀叫连连。正觉孤绝无助之际,他赫然看见,头顶正前方的林顶蹿起一缕黑红的烟火——原来这红云红雾,正是从那里发散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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