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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谷》 作者:苏炜

第11章 水边(3)

  话音未落,阿扁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路北平有点慌乱——他从来不懂得这些礼数架势,语无伦次地拉着、挡着:噢噢噢,别别别,我我我……

  阿佩掩嘴瞅着他的怪样,哧地笑了:嘿,你怎么没这样回一个礼呢!——她学着路北平头一回见面时打招呼的样子,欠起腰弓了弓身子,又一次纵声大笑起来——

  嘻嘻嘻嘻……咯咯咯咯……

  夏夜的山林,最亮的声响不是风声、林涛、兽吼,是虫鸣。天一黑,也不知捅开了哪一道闸门,山谷野林像泄洪似的,霎时释放出了千奇百怪的声响来:咕咕咕……叽叽叽……呱呱呱……像吃奶孩子啼哭的,像细线丝在空气中嗡嗡抽动的,像憋在瓮中的狗沉闷呻吟的,像咚咚的鼓声以及隆隆的雷声的……只是,没有悲声。夏夜的山林没有悲声。哪怕是听来恐怖的音色,也只是一种恶作剧式的恐怖,比方南方过中元节的厉鬼巡行,又比方西方小说里那种“化装舞会”式的恐怖……

  他们就着火边吃着白糖米糕。路北平说,好吃极了,省了一顿饭的柴火。阿佩说:以后你就都省了这把柴火吧,过山来吃我做的。路北平说:那不成。这样我不就从吃官粮的变成吃私粮的了?阿佩说:你以为私粮有这么好吃的么?路北平笑道:那你以为,官粮又有那么好吃的么?

  他们就这样,吃着,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路北平小心维持着一种中性的淡话气氛,却发现自己的情绪总是不听使唤地向着某个方向滑动。

  阿扁终于弄开了收音机,一阵嘈杂的电流声过后忽然响起了“莫斯科广播电台华语节目”的阴柔的女声。往常在人前,这可是招忌惹祸的大事。虽然“收听敌台”其实是他在深山里最经常的自娱节目,可他分明觉得,这一切与她和他们,是多么遥远,完全没有关系,便任由那声音流动着。电台正在播放一段中文的混声合唱《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寒十三年……”随后又跳到一个什么叽里咕噜的洋文台上去。

  ——果真是没有关系。阿佩并没听进耳朵去,独自凝望着火光出神。阿扁把波频调得叽咕乱响,没一会儿就腻味了,开始一开一灭地耍弄起他的手电筒来。

  这是几个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他想。她离他其实非常遥远。这种遥远的感觉给他带来一种新鲜感和安全感,所以他甚至可以为自己提出理由:无论傍晚的裸身“露阳”惊吓或者刚才说话里极力把握的“男女分寸”,其实都大可不必在乎。——他和村里阿彩那样的农场女工们,说话也是不讲分寸的。他安慰着自己:顺其自然。这种感觉很好,不必防范,也不必刻意修饰什么。

  火塘边的阿佩显然也经历了一通内心的调整。自从阿扁他爸离去以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在一种倾听、凝想的气氛里过过了。她抬起头,眸子里现出一种沉静的眼神——在路北平和她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注意到她的眼睛里不时会闪出一种像海一样沉静的凝思的眼神。

  金骨头前几天到寨子里来过。她说,来讨烟叶钱的。他还特别在意,你知道不知道,她笑了笑,他怕你拿他的把柄。

  他苦笑。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便说:你说我知道了么?——你没说?其实说和不说都无所谓。他种不种烟叶,卖不卖钱,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你本来没打算招惹它,它却因为心虚,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恨不得把可能有关系的东西一把火全给烧了。挺可怕。

  他不知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大通没来由的话来。以往即便在知青伙伴里,和朱弟他们,他也从来不发这种议论的。——只是,仍然觉得非常遥远。

  她却似乎听出了兴致,更加以一种专注的眼神凝视着他,像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对了,我早就想问:你们为什么叫阿金做——金骨头?

  阿扁突然大声插进话来:金骨头就是贱骨头,死人骨头!

  这个阿扁,他总是显得非常专心地在一边耍戏着,耳朵里却没漏过大人说话的一寸一分。

  是么?他用眼睛向阿佩询问。一时恍然——可不是?粤地人是把死人骨头称做“金骨”的,骨灰罐,叫金塔。荒山野坟,就叫“金骨岭”。便又问:怎么个叫贱骨头呢?

  阿佩咯咯咯笑起来:你让阿扁告诉你吧。

  他吊牛!阿扁叫道,他放牛的时候在山上吊花母牛,追得母牛满山跑,让我看见啦,也让我木叔看见啦!

  路北平瞪大了眼睛,心里叫着:我的妈……太——不可思议了吧?

  阿佩捂着嘴又笑起来,说:吊不上他就发狠地打牛,抽得满身血淋淋的!被阿木撞见过几回,便骂他,想吊你就吊人呀!拿个傻母牛出火算个什么男人!有种的入山来,我找个女人给你吊吊!吓得金骨头呱呱乱跑。她忽然浪声笑了起来:这不是贱骨头一个吗?就为这,他觉得被我们拿着什么把柄了,送烟叶,不收钱,三天两头跑跑颇颠地献殷勤。想招我吗,又不敢;我要逗他吗,就吓得脚软——这样的男人!

  阿扁得意地说:金骨头最怕我阿木叔啦,也怕我!

  火膛里的火苗发出了毕剥的爆响声。

  路北平默默望着这一对母子。他们说的是一个男人极隐私、极阴暗的故事。火光中他们却显得兴致勃勃、口无遮拦。他们果真是活在另一个国度里的人。为了这,他有点怜悯阿金——那个狭隘猥琐的老光棍金骨头。他其实是被他自己拿捏在手上的各种把柄所弯折扭曲了的。他和他,其实都是活在同一个俗世里。在那个世界里,性和情,情和性,真真就是一种要命的大把柄呀。

  窝棚里一时沉寂下来。门外的夜色有点发蓝。那是月光把浓重的林影揉淡了的缘故。每晚只有很短的时光会出现这样幽蓝的夜色,那还得要有月亮的夜晚。只有月上中天,筛透了林影,山洼水边才会浸染上这样的幽蓝。虫鸣声歇下去了,水声却变得很响——夜有点深了。

  他们该走了,他想。

  阿扁拿着那把口琴拨弄了许久,这时突然把它吹响了,咯咯地笑起来:唱歌的!这是唱歌的!他把口琴一把塞到路北平怀里:臭脚,我要你吹,我要你吹!

  路北平还没从刚才的遐思中回过神来,隐约中视线落到斜对着的那两排象牙色的脚趾上,光脚交错,那趾头软软地垂耷着——他感觉到那一双常常张大着凝神远看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他。

  我要你吹,你吹嘛!

  他望一眼阿佩,拿过口琴,含在嘴里,呜呜地吹了两声,没有情绪,下一回吧,阿扁。

  我不干,我要你吹,我就是要你吹!阿扁的犟劲上来了。

  他苦笑着拍两下口琴,先吹了几个音阶和弦。《红河谷》的一个乐句没下来,他还是住了手:真的不行,阿扁,我今天就是吹不了啦。下一回我一定给你吹,不吹不是人,行不行?

  阿扁,我们该走了。阿佩敏感到了什么,说着已经站起来,哦,衣服早烤干啦。等一下,我换下这身官服就走。

  路北平还在这边哄着噘嘴的阿扁,阿佩背转身,一转眼已经脱清,重新换上她的碎花褂子闪回到火塘前,甚至连披散的两根粗辫也已经编好绾好了。脱去那身“官服”,像是山里一块过了水的峭岩,石头的纹路、质感一下子突现出来了——她顿时显得神清气爽的。奇怪,这个山里女人有一种高贵、亮丽的气质。他想。

  哎哟!阿佩头一低,轻声叫了起来,你看你看,我的塑胶鞋还丢在水边呢!她跷起她那双早被路北平的目光逡巡过多回的光脚,阿扁你等着我。——她说着抬脚便冲出门去。路北平抄起一把手电,追了出去。

  夜色已变成一潭黑墨。月过中天,就被山影吞没了,四野黑如洞穴。起了薄雾,阿扁抢过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在滚云走雾的黑森林中射来射去,高兴得呱呱直叫唤。阿佩尾随着路北平来到刚才的水边,黑暗中却分辨不清原来坐的位置,一脚踩空,几乎要摔到水里去。

  路北平伸手一把拽住了她。

  在水边,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那只手,那只年轻的、饱满细致却骨节粗重的巴掌,把她的受惊的手暖暖软软地包裹在中间,她外露的指头又一次触摸到他手背的细毛。她忽然一个哆嗦。

  路北平紧攥着的手掌也感受到闪电般传来的微颤。林影在头顶游走。他一手夺回阿扁乱晃的手电,另一只手牵领着光脚的阿佩,在溪岸边的芭蕉底下细细照着,搜寻着。手电的流萤,很快从几丛野芭蕉后面的水芋叶片下,照到了那双懒散撂着的塑料黑凉鞋——这正是刚才,傍晚,她和阿扁悄没声儿躲在这里欣赏他“露阳”的地方。

  光晕聚焦在阿佩正在套上鞋的脚趾上,他用手臂支着她身体的重量,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被包裹在内的指头轻轻捏了两下,心智一下子骚乱了起来。

  从来没有和一位异性的身体这样贴近过,和阿芳也没有过,况且,是在这种墨一样浓黑的暗夜之中,他本来想像中的她是一个山里的吉普赛女人,野性、粗豪,并不在乎森林和黑夜的。如今她的紧紧捏着他的手,却显出了这种依偎一般的需要。

  穿好了鞋,可黑暗中阿佩的手仍然紧紧攥着他的巴掌。他把她引领回到窝棚口,听见受惊的牛们哞哞叫起来。

  那手终于松开了。路北平把篮子递过去,阿佩接过,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身,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四眼,我要和你好。

  四眼,我也要和你好!阿扁在一边大叫起来。

  林影又在头顶游走。路北平用手电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把手电光直直照到阿扁的脸上。

  阿扁更加放肆地对着山林大叫起来:

  牛魔王!我——也——要,和——你——好!

  电筒光下,阿扁正扮着一个人小鬼大的鬼脸。

  “革命或迟或早总会发生的。”多少年后,路北平对阿苍说,他在电光熄灭的一瞬间——阿佩和阿扁也就恍若一瞬之间在黑森林中消失了,突然自嘲地想起了这么一段“伟大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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