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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谷》 作者:苏炜

第19章 大水(1)

  1

  他从树丛里抽出那半截烧焦的木板,往地上一扔,金骨头哇哇叫着跳起脚来。

  哇!撞鬼呀撞鬼呀真的撞鬼呀!他叫着,阿路阿路,你从哪边找到这块撞鬼东西的?他的一双永远布满红丝的三角眼,直勾勾叮着他。

  路北平咬着嘴角,不答他。

  这就是你那个死鬼阿娴的墓碑呀!喏喏喏——,金骨头把手往胶林边那片荒草林地一指,就是那边坟头上失踪的那块墓碑,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上?又怎么会烧成这个样子?他的一连串话扭着花打着结咕噜咕噜吐出来,哇,莫非阿路你真的就是那个鬼女婿不成?是阿娴托梦给你让你把它找到的?去去去去!——他一扬手,赶开磨蹭过来向他表示亲昵的牛头们,嘿嘿笑着,阿路呀,看来你和我们队长的死鬼娴女,真是前世有缘呀!

  路北平听罢,一言不发,转过身就走。金骨头追在后面阿路阿路地叫他,他不搭理,吆喝着领头的安东尼,急匆匆要离开这片浓阴下笼罩着不祥气息的大胶林。

  哩哩罗罗哇,哩哩罗罗哇——!

  金骨头不慌不忙地从身后的胶林里发出了吆喝声。

  轰隆隆的牛阵倏然收住步子,像是断了火头的推土机。哞——哞哞——,望着气冲冲的路北平,一声长一声短地哀叫起来。

  你看你看,阿路你这个新牛倌,还差一点火候功夫哩!金骨头一扭一扭地追了上来,手里捏着那截焦黑的木板,仍旧嘿嘿地笑着:人生一世呀!你丢下我走可以,你大府郎亲的,怎么能够丢下你阿娴妹的招魂牌就不管不顾了呢?

  他把那块木板残碑,砰的一声扔到路北平脚下。

  老金头,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路北平望一眼那残碑,板着脸说。

  我的嘴巴,总要比你丢的这东西干净吧?老金头用眼角睨着他,不依不饶地说,你以为我是块烂木薯干吗?你从我嘴里榨干了水,就可以随便丢到沟渠里去吗?!他往抓捏过木碑的巴掌上吁吁吹了口气:呸呸!我倒想问个明白,这撞鬼东西到底的来历,你凭什么把它扔给我就走人?人生一世呀!我老阿金捱到今时今日,霉过霉菜头啦,你你你,休想再把自己的霉气秽气,泼转到我的头上!

  老金头抱着手堵在他跟前,矮瘦的个子仰撅着,显出一副得理不让人的傲慢。

  路北平直直望着金骨头,擦了一把他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告诉他说:这截木板,是一个戴军帽、穿军裤的家伙拿到他在山里窝棚边的水头上烧的,听到他的动静,便扔下跑了。他省略掉了阿木发现这截木板的段落,问道:你能猜得出,那家伙是谁么?

  是阿荣干的。金骨头眼珠一骨碌,毫不迟疑地说。

  他心里轻轻一动。其实,这也正是这些天来他所揣测到的。见天一身鸭屎绿,正是队长儿子阿荣平日的招牌打扮。

  嗬嗬,你不要见怪我的直话,金骨头露出一口烟黑的金牙怪笑起来,舞着手说:你娶了他的死鬼老妹阿娴作老婆,他当然要把阴府的入门招牌烧给你啦!这样他的死鬼老妹就不会挡他,你你你,你就放生他啦!

  路北平望着手舞足蹈的金骨头,又望望地上那块“阴府招牌”,轻轻干笑了两声,忽然怪声怪气地大笑起来:哈哈,阴府入门招牌?嘎嘎嘎嘎……!

  嘎嘎嘎嘎嘎……他狂笑着,往地上那块残碑踩跺着,啐着唾沫,骂着脏话:阿荣,我丢戳你老母烂臭海呀……

  金骨头一下子慌了手脚,往胶林村口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一把攥住他的臂膀:阿路阿路!你不是鬼上身了吧?放细声,做不得,做不得呀!

  路北平一屁股坐到了胶树底下。他抱着脑袋,盯视着脚边那块残缺的木碑发呆。他真不知自己是哪一辈子触下的霉头,结下的孽缘,竟然要和那位不清不楚的“阿娴”,发生这样不干不净的关联了!并且,越是自认倒霉,想离它远远的,它就越是不阴不阳地,像是隔夜臭胶水一样地黏到你身上!

  头顶的胶树枝杆,正从疙疙瘩瘩的割胶道上往下淌滴着胶水,像是一张淌着泪水哭泣着的老脸。一片刺耳的蝉鸣在耳边里聒噪着。他又闻见了那股人腥气,那股混合着汗臊味、过期胶水味、沤过的肥料味混合而成的人腥气。老金头凑过脑袋来,朝那块木板上打量着,指点着,从烧得焦黑的红畴木的清晰木纹之间,可以依稀勉强地分辨出“娴女之……”三个模糊字眼儿。金骨头又把烟屎牙凑到他耳边,阴声细气说道:这几个字可是队长的笔迹啦,这里头,名堂大呀,名堂大呀……

  你说什么?路北平猛地抬起头来。

  噢噢,我什么也没说!金骨头一惊,一抖,连连摆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金头,我,可也不是一块烂木薯干哪!路北平盯着他。

  不不,你问阿彩吧,阿彩……

  阿彩?你说的就是在这个林段割胶的阿彩?

  话音未落,他们两人都被一阵劈里啪啦急跑开去的脚步声惊住了。抬头望去,慌慌跑开去的正是阿彩提着胶桶的背影,胶雨鞋咕吱咕吱地唱着远去。原来,正在收胶的阿彩就藏在不远处的橡胶树背后,已经悄悄听了他们好一会儿说话了。

  嘿嘿,说吕布,出来个貂蝉……金骨头怪声怪调唱起来,阿彩!小姐止步耶——相公这厢有礼……

  路北平跳起身就追了上去,阿彩,你别跑!你站住!

  阿彩提着胶桶头也不回,劈劈啪啪、咕吱咕吱地急走着。

  路北平拿出中学时跑四乘一百接力的架势,三步两步,就追到了她的身后。

  阿彩突地收住步子,车转身来,喘着大气,上下一身胶屎斑斑的割胶服渗透了汗水,勾出丰满起伏的胸脯的轮廓;一张割胶工特有的苍白无血的脸,因为急喘而显得更其苍白,两只凤眼喷火一样射向路北平,喝道:阿路!你敢再走前一步,我就把这桶胶水泼过去!

  路北平收住脚步,张嘴喘着:你你你,偷听我们讲话,我要问你一声……

  我丢戳你老母烂臭海呀!阿彩撒野发泼起来,尖声叫骂,你你你敢逼我阿彩到死角吗?阿路你这只童子鸡食过几两白饭行过几道旱桥不怕将来生仔没屁眼?你以为你做了鬼女婿就可以装神扮鬼威风八面逼人死命呀?死龟公!合家铲!斩千刀!

  她转过身,骂骂咧咧提着胶桶走了开去。

  路北平像一根木头一般杵在那里。

  小姐止步耶,相公这厢有礼……金骨头尖厉的嗓音还在身后的胶林里回响着。

  2

  牛栏的冲天臭气逼压着雨云,巴灶山,整个儿被这片轰然而起的巨臭挤扁了,熏歪了。哗哗的流水声腹泻一般宣泄着阵阵发酵过的腐臭,林鸟被呛鼻的阿摩尼亚气味轰赶得满天乱飞,连蝉鸣都扭曲了日常放肆的声调,像一个哭哑了嗓门儿的失宠公主。低厚的雨云如同染上了一块块霉斑,把个山窝窝压成一只密封大罐,那稠密的臭气,便像糨糊状地在罐子里翻搅,冲撞,浓臭闷逼,让人透不过气来。只有牛们显得悠闲散漫,在牛栏不远处的窝棚水边稀稀拉拉地吃着草,不时来相欢叫几声,似乎是为着终于有人帮它们清理一下污秽的宅所,感到满足惬意。

  路北平是昨天回村里去,请人进山来出肥的。中午他在水边野蕉林下打了个小盹,听见上头窝棚边一阵人声鼓噪,迎上坡去,却猛地打了一个愣:竟然是队长,亲自带人进山出肥来了。自从他当了那个活见鬼的“阴府女婿”进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和他的“岳丈大人”在山里打照面。队长那南方人少见的魁梧大个立在他的低矮茅棚前,笑声爽亮,带着一种凛然的压迫感。第一眼,他就看见背后站着他的那位“细舅”——队长的尊贵儿子阿荣,那顶鸭屎绿军帽,非常刺眼地歪戴在脑壳上。后面相跟着的身影更让他大吃一惊,那扭动的腰肢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前任女友——阿芳。

  ——他们不是都上什么大会战工地安营扎寨去了么?怎么突然都在他的巴灶山“领地”里冒了出来?阿荣朝他点头打个招呼,摘下绿军帽使劲扇着风,嘴里连说热死人,热死人。阿芳挑着一担空畚箕,晃晃扭扭从林间小路转过来,却故意木着一张脸,装着没看见他似的东张西望。几个老农工向路北平打着哈哈。他瞒了一眼人群后面高高坐在牛车辕子上的金骨头,正撇着嘴角朝他诡笑着。他隐约感觉到,这样一个进山出肥的人员组合,似乎带着某种示威的阵势。

  队长在窝棚水边环顾了一周,还掀开火灶上的锅盖看了看,油黑的长脸上堆满了笑意:阿路呀,这一阵,辛苦了吧?

  还好,习惯了。路北平淡淡地答着,领着一班人往牛栏走去。

  习惯了就好。队长边走边说,一边把手腕巴掌的骨节扳得咯咯响,有什么困难和问题,随时向组织上报告吧。

  阿芳显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故意让空畚箕拍得路两边的灌木哗哗乱响。路北平心里暗笑着,也显出故意不搭理的样子,搬起嘴唇轻轻吹起了口哨。

  跟在后面的队长像是不经意地问:这一阵子天热,牛在山里呆不住吧?我好像看见你,常常喜欢把牛牯赶回到十二号段那边去?

  路北平心里一惊:十二号段,就是藏着阿娴坟头的荒林边,阿彩割胶的那个林段。他明白队长是在向他挑明此行的用意了,便漫应道,是的,天热,也不知为什么,牛牯们就喜欢歇到那个老林段。头一偏,却发现阿荣的目光慌忙躲闪开去。显然,阿荣有什么东西在回避蓿他。

  昨天回村,他本来曾想拎着那截断木残碑直接去找阿荣,向他讨问究竟的。可村子里空落落的,除了收胶站瞌睡连连的脑袋,难得见个人影。又想过再去敲阿彩家的门,盘问出那座荒林荒坟边可能发生过的种种隐秘,却又怕逼急了阿彩会撒起泼来,惊动太大,便作罢了。眼下阿荣的慌乱又一次激发了他的好奇心,脑子里便急速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趁着人群乱哄哄踩进粪塘的当口,把昨天拎回来撂在牛棚门边的那块断木片片,从草丛里轻轻用脚尖撩到了路口上。他要看看,队长父子究竟能怎样把这出戏演下去。

  哎呀,好烂熟的牛肥!队长用锄头拨开粪塘上垫的杂草,眼睛都亮了:阿路阿路,这一栏肥,真不得了!他情不自禁回复了一个本能的身份,夸赞道:看来派你进山圈牛,是派对了人啦!你不像有些人的偷工减料!他笑着斜一眼身后牛车上的老金头,要不是经常给牛栏割草垫草,才这些日子,出不了这么一栏好熟肥!

  路北平笑了笑。他明白这是一番无关势利的真实赞语。这些月来见空就给牛栏垫草清肥,他是心疼“安东尼”、“玛丽亚”它们。养牛蓄肥本来就是这一带橡胶农场的“高产策略”,日日流尽乳汁的新老橡胶树们,全凭着这些不时施予的牛粪熟肥才得以滋养疗补、再生胶乳。所以,牛栏出肥的指标,一向是橡胶产量的参照指标。难怪队长一边捣着粪肥,一边啧啧叫好呢。

  哎哟,真臭!阿芳捏着鼻子大叫起来,路北平你怎么搞的,你的屎怎么这么臭!哈,你的屎,就是你的屎!她故意说漏了嘴,兀自咯咯大笑起来。笑了一阵,见回应的笑声不多,又蓦地收住,用手绢捂住鼻子:呸呸呸呸!

  路北平站在牛栏角边上,嘿嘿笑着递过话来:毛主席老人家怎么说来着?阶级感情天天讲,脚上牛屎喷喷香。你今晚回去,就拿这个当题目,向班长大人汇报汇报你的活思想吧!

  阿芳一下被噎得满脸通红。路北平又说:喷喷香就好呀,革命化的化妆品,从此不必担心犯小资情调!

  阿芳终于鼓突起跟珠子,狠狠戳过去:哼!你是挂羊头卖狗肉!

  路北平歪歪脑袋,并不让嘴:嘿,那请问,什么是羊头,什么是狗肉?

  阿芳一扭身,回给他一个浑圆的屁股。

  他本来觉得他已经不在乎,其实,他仍然顶在乎。

  队长在人堆里朗声笑了起来:呵呵,看看你们,一个倔牛倌,一个铁姑娘,你们好似是一对细崽冤家斗嘴嘛!

  阿荣却在这时哗的一声把锄头掏进了粪塘里,黑汁四溅地带头捣挖起牛屎来。队长儿子不愧是队长儿子,一身的无产阶级本色。那黑绿的粪汁果真成了化妆品,随即便像苔藓一样绿斑斑地爬满他身上。

  呛鼻的臭浪,烟熏火燎一般沸扬起来。出肥的人们一个个全哑了声,把汗衫、水布绑在脸上,只留下一双双熏出了红丝、同样泛着臭气的眼睛。只有路北平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穿着他那双臭名远扬的长筒雨靴,赤裸着上身在粪浆里打滚,指挥着人们把他近日里拨拉归拢好的粪堆一担担运走。不消一阵工夫,那一整牛栏的黑绿熟肥,已经一畚箕一畚箕地倾倒到金骨头驾来的牛车上。

  就在这时,路北平突然听见,金骨头的鸭公嗓门儿在牛栏门口火烧屁股一样地叫喊起来。

  喔呀!什么撞鬼东西!挡住我的牛车轮啦!

  路北平笑了。倒霉的金骨头,他像是有心有意地一脚踏入了路北平预先排定的戏码里。

  牛车的木轮子咿咿呀呀地退了几步,金骨头哆哆嗦嗦跳下车来,举起那截术头残碑装模作样地大叫起来:喔呀!人生一世呀!阿路阿路,你的什么撞鬼东两,挡住我的路啦!

  出肥的人群开始还在熏人的粪奥里发呆,只见队长凑前身子过去,忽然扯亮了变调的高嗓门儿:你你你……老金头!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大家纷纷往这边张望,牛栏里一时肃静下来。

  金骨头把那块“撞鬼东西”嘭地扔到地上,有话学话:阿路阿路,你你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路北平已经踩着一脚牛屎走过来,捡起那截木头看了一眼,转向队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

  队长顿时脸色煞白。路北平不依不饶,又把那块木头递到阿荣跟前:阿荣,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我……我不知道!阿荣连连摆手、退步,像烫脚一样地跳了开去。

  撞鬼呀撞鬼呀!老金头斜睨了路北平一眼,大叫起来,刚才天光大白的一条路,不是有鬼,怎么会跳出这样的污糟东西来,专挡我的路?

  阿芳挤上前来,笑嘻嘻问:什么污糟东西呀,让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

  岂有此理!队长夺过路北平手上那块木板,一甩手,远远扔到杂树丛里去,却指着金骨头发作起来:又是你,老金头!最会整神弄鬼的就是你!好端端地出了一个下午肥,你是想无事生非破坏革命生产吗?大战红八月……阶级斗争新动向……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金骨头不断喔呀喊冤,使得谁也听不清队长数落的究竟是什么。未了冒出来的,仍旧是那一连串的喔呀——

  他跺着脚:喔……呀!人生一世呀!阿路阿路,你最清楚,我是真个样不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呀!阿路阿路,一世英名,你给我洗明洗净呀……

  一世英名?队长嘿嘿冷笑着,老金头,你想整蛊我?你还少点斤两!你还没脱裤,我就知道你几粗几大,想放什么屁,屙什么屎,吊什么窟窿!

  队长越骂话越脏,逗得牛栏里其他农工哈哈大笑起来。

  叫你入山放牛你怨天怨地,放你出山你又专会撩是逗非!是好是歹,我也算个一队之长!你想落我的面皮么?你以为我不识得睇你骨头里沤的是馊汤还是馊饭?哼!队长越说越狠,讲明给你听,老金头!小心你的屁股嘴、烂舌头!这巴灶山里的花花草草、蛇蛇蚁蚁,谁都别想打我的主意!

  在牛栏出肥的人们谁都听得出来,这番话,其实是说给所有耳朵们听的。

  路北平木着脸站在一边,心里却在暗笑:队长越是发急,就越见有鬼。他当然知道,队长这番话是要特别说给他听的。他发现自己那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冒犯劲儿又被挑逗了起来,并且已经不期然地和他的这位“岳丈大人”正面遭遇上了。虽然他一时还不能明悉,那遭遇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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