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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谷》 作者:苏炜

第22章 残碑(1)

  1

  巴灶山整个乱了套。

  眼前是一片劫后的废墟:巴掌溪两边的大小灌木乔木——刺竹、麻葛、芭蕉、浆果林什么的,全在过人头高的部位齐刷刷地被削了顶,断秆残枝伸拳踢腿地指向天空。路北平在水边的窝棚、牛栏像是经历过一场地毯式轰炸,梁柱被连根拔起摔在一边,竹床半浸在溪水里,铁锅挂在树枝上,他的衣服、书本、水桶、口琴、闹钟、收音机……稀稀啦啦散落在周围几百米范围的坡谷里,牛圈则成了一片空荡荡的泥塘,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木头柱子,四边挡牛的横木早被刮得无影无踪了。牛们自从昨晚惊散了以后,自然是没了消息。天亮后路北平送走阿佩,把玛丽亚和它的小犊子领回到面目全非的窝棚跟前,突然望着路头那棵“风中会跳舞的树”,呆愣在那里。

  这棵古怪的鸡头木,倒是非常例外地没有弯折倒伏,甚至连被摧折的横枝都不太多,只是树腰与树冠之间的那老树主干上,一片光秃秃的,往日大小杂陈的各色寄生树藤全像被强力磁铁吸走了一样,片甲不留,却又像落满弹片似的,密密麻麻嵌插着各种石片、木片,竟然还有从山外居家飞刮来的砖头、瓦片!看上去完全像是刀刃插进了软面团,可他分明记得,当初刚入山,他想用砍刀在树身上来一段风雅留言,那老树干上的根瘤把他的砍刀弹出几丈远!——风势的凶猛,竟然使得铁树成泥,星点的硬物,都变成可以夺命的枪炮弹片呀。日后他就发现,他的那些失散的牛们中间,平日喜欢离群独食的“犹大”,就是这样被飞石击中脑门,倒毙在后山的水沟边边上的。难怪广播里要把这场“五号台风”冠之以那么多吓人的名头:“百年不遇”、“穷凶极恶”、“毛泽东思想的精神原子弹战胜了风灾原子弹”,诸如此类。一整天,他披挂着一身破衣烂衫,在张长舞爪的残破山野里吆喝寻找着他的牛们,每一转身,都可以发现一种惨烈的惊奇:没有断折却被扭成大麻花的合抱大树,凌空悬架在壕沟老藤上的丈八巨岩,谷底里被风力强行劈出的林木巷道……火山爆发、核弹爆炸、战争洗劫、瘟疫流行,也不过如此吧。他想。

  仍旧是雨云低压。顺着他的吆喝声,他隐隐听见,深山的沟沟坎坎,这里那里,传来了牛们哞哗的回应。循声追去,他发现自己走到当日头次遇见阿佩的那片山梁上了。迎面壁立的巴灶山峰头依旧是一片沉郁的苍黑,只是沉云横过的山窝里,林影间树叶翻白,隐约见出风刀削咬过的痕迹。最多的牛吼声,就是从那些幽深的沟壑里传来的。他记得只有在阿佩寨子后面的山碗里,有一条通往巴灶山“灶头”腹部的隐秘小路,也不知他的牛们,是怎样知道路向,逃到那些山猪都插不进脚去的避风处所的。

  水道两边的坡岭茂林早成了一片废墟样的古战场。路北平从洼洼坎坎的水道里走上来,阿扁已经领着汪汪叫着的黄狗阿得,守在岸上了。第一眼就让他大吃一惊:

  阿佩、八哥他们的两座落地窝棚,一副毫发无损的样子。那棵山崖边从前被雷击过的荔枝木依然挺立,被台风打歪了开板用的木头架子仍在。仿佛以此为界,从荔枝木一直到山碗口这一片暴露的台地,反而棚屋井然,一片鸡鸣狗吠,仿佛成了台风眼中不惊不扰的避风窝子,实在神奇得很。

  四眼你坏,我才不要理你。阿扁努着嘴,故意不看他,任由阿得乱吠。

  不理我?我不信。他揪揪他的耳朵,说说不理我的道理。

  你现在只理阿大,不理我了,是无是?阿扁哼哼着,昨晚阿大只记挂着你,不理我了,也不肯带我去寻你,是无是?

  他笑了:阿扁,你真是小人精,是无是?

  阿佩从窝棚后面迎出来,满手是腌酸菜的绿汁,一迭声笑道:找你的牛兵牛将来的吧?一大早阿秋就唠叨着啦。我以为牛通灵,原来人也通灵呢——闻见我今天的灶头香了?

  无是找牛,四眼是找你阿大来的,阿扁直杵杵地说,以为我无知道?

  阿佩往阿扁的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知道,你知道,阿扁,那以后你就叫四眼做阿大吧——他现在就是你阿大!

  我无叫!我硬是无叫!四眼狗!四眼狗!哼!你才无是我的阿大!阿扁朝路北平挤起鼻子扮个鬼脸,领着阿得悻悻跑了开去。

  路北平向阿佩吐了吐舌头——马上又觉着这舌头吐得有点古怪,在唇边僵了一会儿,嗔怪道:哎,可不好开阿扁他阿大的玩笑。我不要他叫我阿大。

  真不要假不要?阿佩诡谲地笑起来,那你叫我什么?叫——“哎”呀?哎——呀!哎——呀!她一声长一声短地学起来。

  嘘,小声点,看你要把八哥他们惹恼啦!他把随身带的砍山刀撂到棚屋门前,狐疑地打量着这扎稳马步的窝棚,棚上码得齐斩斩的茅片顶子,觉得这风势的偏颇,也实在偏颇得古怪。

  恼我的什么?冷不防一声亮嗓,八哥的光脑袋就正正地从那顶棚上冒出来,呛了他一个大红脸。八哥阴阳怪气地笑着说,私房话,可不能说出格呀!四眼,昨晚还不是我,差阿佩去寻的你?老相好对上我们压寨夫人的新相好,就是阿木敢恼,我八哥也不敢哪!

  阿木便在棚顶上嘎嘎大笑。

  原来八哥和阿木正趴在窝棚的背阴面上补茅片。阿木的憨脑袋紧跟着露出来,汗津津地却没忘记替路北平解围,说:风尾头扯走了几块茅片,无济事的,无济事的。四眼你吃茶么?阿佩说,陪你生仔生了一夜?——嗬嗬,牛母生仔,牛母生仔!

  又是笑。阿佩的异常脆亮的笑声夹在里面,似乎把他的那点窘迫赶跑了,便问:你们看见我的牛了么?我的牛昨晚全跑散啦,好像都跑到这山碗里头避风去啦。

  八哥说:大天光就开始说你的牛。它们在里头叫了一夜了。不是说牛鬼蛇神么,这回可都叫凑齐啦。阿秋一大早就入里面帮你追它们,说是怕你的牛兵牛将,敌不过里头的龙神蛇怪呢。

  阿秋?他一愣,什么龙神蛇怪?

  你不地道?阿木说,不发威的时候是神,发威的时候就是怪。

  八哥看他还在发呆,笑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巴灶山的神明就住在那山碗底里头呀。不是它保佑我们寨子,你以为那风婆雷婆打过我们这地头就吃了斋,生生把我们放过马去?古人讲的牛鬼蛇神,还敌不过这龙神蛇怪呢!

  他知道又遇上八哥那些神神怪怪的忌讳了,便不多言声,提起他那把砍山刀,叫了声:阿扁!带我入碗角背里头寻你阿秋哥去!

  八哥喝道:阿扁不能去!大吉利市的东西,看那里头的蛇怪,不把你一口吃了!

  阿扁在背后朝他扮着鬼脸,阿佩追了上来,递给他一条汗渍渍的泥黄布条,说是浸过硫磺的腰带,让他绑在腰间避蛇。见他不声不响,又褪下了自己手上的“蛇总管”手环,为他戴上,叮嘱说:那巴灶山里的蛇怪可不是讲着玩的,闹不好,你的牛哥牛姐要落进它的无底洞里去呢!阿木也忙着追上来给他指点进山碗的路径,路北平绑上那根硫磺带子,闻见一股怪味,一时觉得山碗口的阴森之气,果真扑面而来。

  2

  路北平绕过那片泡着大原木的水头,顺着石台上一道像夹缝一样的天然水渠,向林木森森的山碗口走去。他知道这水渠的尽头是一个小水潭,也就是巴掌溪全部流水的源头出处,据说地底的泉眼一直通向大海,当地人都说是“海眼潭”。他想,就是眼前这黑幽幽的山碗,成了寨子抗风避祸的天然屏障吧?只是,昨晚的风向明明是旋转不定的,怎么就连反向的回南风,也奈何他们寨子不得?这实在就有点玄乎了。又想到那条巴灶山传说久远的龙神蛇怪,一时就觉得心里寒飕飕的,便拉开嗓门向他的牛们吆喝了两声。这一回,他果真听见了清晰的回应:哞——哞哞——他甚至能分辨出,是领头的安东尼的叫声,因为其中还零星杂有安东尼脖子上的木梆声。一眼看见山崖下一小簇桃金娘开得正火旺,在阴沉沉的天色里显得特别亮眼,又想:昨晚那场风中,它们怎么就能无伤无损的?莫非又是神明保佑?——哈,这巴灶山里的神明,也实在太多啦!

  这样想着已经走到了小水潭边,冷不防一个哆嗦:阿秋一身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突然就冒到他跟前来。

  托着四面苍黑的树影,阿秋瘦削的长脸显得异常苍白。赤裸的上身东一道、西一道地显出了树枝的划痕。

  阿秋,你可不是什么神怪吧?路北平定神看他一眼,怎么一点声息也没有,就冒出来了?

  阿秋撇撇嘴笑道:你来得正好,真是请也请不来的。先别忙找牛,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心思看你的宝贝东西?他指指山碗口,不是说,你帮我追牛去了么?

  就因为我帮了你,阿秋笑着,你可得帮我一个。来,这边走。

  路北平停住步子:不,先说我的牛。

  好牛倌。阿秋脸上紧了紧,告诉你就告诉你,你那些牛都成精了,黑麻麻的打风天,也不知它们是怎么有门有路的,都钻到山肚里避风去了。你看看,他指指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的划痕,我都钻不进去的刺藤林,它们山一样的身子,却可以活生生装在里面。

  那怎么办?路北平有点慌起来,你是说,就是把牛找着了,它们自己也从刺竹藤里跑不出来?

  你别急么,阿秋悠悠地说,你总司令到了就好办了。它们刚才就不肯听我的吆喝——气死我!你现在也不忙进山碗里去,就定在一个位置不时吆喝两声,它们听着你的声音,就会急着找出来的。怎么钻进去的,它们自己就有法子怎么钻出来。

  路北平还想问什么,又怕像前两同一样,没准哪一句话的轻重又扫了他的兴致,便住了嘴。于是跟着阿秋绕着水潭边新踩出来的小路,先穿过一片野林子,来到一片密密的灌木丛边,有两棵枝干虬曲的马尾松,顶着满身尖戳戳的针叶从中探了出来。

  你看看,这是什么?

  路北平一惊:一块显然是被人从山泥里淘挖出来的青黑碑石,横倒在树丛中,上面落满了枯黄的针叶。石碑的上部一角大概本来就是暴露在外面的,上头爬满青苔,碑身剥蚀得很厉害。

  噢?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宝贝东西?路北平极力压抑着心头的本能敏感——又是一块残碑!连连问:这荒山野地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是怎么发现的?

  就是这两棵马尾松指的路。阿秋撩起腰间的水布擦擦脸上的汗,变得神色飞扬起来:入山找木练出了这双法眼呢,这针叶老松,怎么能逃得过去?这巴灶山地阴湿潮闷,自己生养不出松树柏树来的。那天偶然发现它们,我就断定,这两棵有年头的松树一定是什么人手植的。在这巴灶山头手植松树,当然就得要有点来由——果不其然!

  路北平忽然发现,阿秋今天说话显得文绉绉的,遣词造句,大异于平日。说着阿秋已经俯下身来,伸手拂开碑面上的落叶,说:我斟酌它好久了。文化低,想求教你,又怕高攀不上。他回过头,涩涩地一笑:你你,能帮我,读出那碑文来么?

  路北平低头看去,那残损的碑面雕刻着两条盘绕的蟠龙,果真是一件有来历的古物。密密麻麻的刻字已经剥蚀得沟沟坎坎,他仔细辨认出楣头的四个篆字,然后断断续续把残余的正楷碑文念了下来——

  平黎碑记

  户部侍郎陆方州人

  海南一岛四川蚤列职方乃百峒中蟠黎歧宅焉犹雕题禽行侵轶我疆场虔刘我编氓至元辛卯夏丁酉朔诿之曰地土险恶劳师无功借口圣王不治远人之说者皆庸人苟禄偷安不肯身为地方当事托词也奏曰天以皇帝台德俾作民主大一统无外蠢兹獠黎敢抗天威愿借臣兵数万以陛下声威此及三年庶克底服斯举也秋禾蔽野困粮于敌天时顺人事豫兵力劲而群策协盖天厌夷孽……仅两月余奏捷圣心嘉悦今文昌斩脚峒儋州七坊峒等黎悉输赋听役习书句听正话春正月壬子朔登山刊石昭神武功稽首对扬天子万寿不震而威不刑而革镌在贞石以诏亡极。

  路北平坑坑洼洼地一边念着,见阿秋从方格水布下面掏出一个硬纸皮小本来,翻开,用手指点着纸页里记下的文字,一惊一叹地在复对着。显然,阿秋对这块残碑,已经研习多时了。

  路北平勉力念完最后一个结句,抬起头,却见阿秋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见他惊愕,背身擦了一把,又破涕笑了起来。

  阿秋,你怎么了?路北平尴尬一笑,莫非这古老十八代的老碑文,还藏着你的什么心事?

  为古人担忧。阿秋说罢却嘿嘿笑了起来,不为什么,为你帮我读通了这篇碑文呀!你识的字真不少,我什么时候有你肚子里一半的墨水就好了……说着神色又黯淡下来,你看,这碑是什么年头立的?

  好像是明朝的,我刚才还在哪里看到什么皇帝的年号来着?他又在沟沟坎坎的碑面上摸索着。

  我早跟八哥争过,我说这个碗角背,古久年代一定有人住过。崖口那截雷劈过的荔枝木就不像是天生天养的,那树有人气。他就骂我阴气重,把古久年头的人气都招来啦。阿秋停了停,张张嘴,像是在找合适的字眼儿,苦笑道,真叫“圣王不治远人”,这巴灶山,果真是古来避官避祸的风水宝地呢。

  可也还是没避得了呀,路北平指点着碑文,不是明明写着,围打了两个月,断粮困敌的么?你说这里有人气,不如说有鬼气吧,当年官军杀伐了两个月,恐怕真是尸横遍野呢。

  两人一时望着那古碑发呆,只听得松风过耳,那黑幽幽的水潭忽然涌起串串气泡,像是跟着长长短短地叹息起来。

  阿秋今天似乎换了一个人,路北平想。就像这口尺方水潭,因为有了这残碑而显出了古意一样,这潭边古碑,这个“斟酌”碑文的黑皮小本子,以及他们踏荒寻碑、读解碑文的行止,都与眼下身处的环境、情景太不协调了,却有一种久违了的温馨,自心中袅袅升起来。

  阿秋,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一个雅人。

  雅人?胸无点墨的流散仔,聋哑的哑巴。

  是装聋作哑的哑巴?路北平盯着他手上那本黑皮小本,笑着,阿秋,你这小本子里一定藏着你的许多心事,可以让我看看么?

  路北平用的是激将法,本没料想阿秋真会把什么心事展露给他看。这年头,小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实在是太敏感、太危险的物品了。

  你真想看?阿秋的反应让他有点意外,他显得有点羞怯地翻弄了一下那个小本,你们城里的知青最爱笑话人的。——不过,你不是出来找牛么?可别把你的正事耽误啦。

  路北平跳了起来:可不,为了这块破石头,差点把我的牛给忘记啦!他抄起地上那把砍刀就要走,却被阿秋拉了一把,一个趔趄站定了。

  看来你也是一匹莽人莽马。阿秋显得神情活泼地眯起小眼睛笑着,四眼——哎哟,我可不愿叫你这个名字,你到底叫什么?我真不知道。反正不会叫——臭脚吧?

  大名——路北平。他陪陪着阿秋笑,觉得自己笑得有点不自然。他记得好像连阿佩都不知道他这个“大名”的。

  那我叫你——阿北,一定没有人这样叫过你吧,一定不是叫阿路,就是叫阿平的。

  果然。路北平笑答。心想:除了当年跟他翻墙进中学图书馆偷书的那几个铁杆死党。

  那么你呢?路北平问。

  山野之人,何必留名?他抿抿嘴,你不是叫我阿秋么?

  牛哞声忽然变得尖厉起来。路北平有点慌,阿秋说:我刚才不是给你拿好主意了么?我保你不用像我这样,割得满身花花道道的。你就站在这里吆喝牛,山碗口回音大,你的牛兵们听到召唤,就会自己想法子从密林藤网里钻出来,总比你自己钻进碗角背一头牛一头牛地找强呀。

  就站在这里,放开喉咙吼?

  为什么要站着?也可以坐着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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