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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谷》 作者:苏炜

第34章 火把(4)

  最让路北平觉得生疏别扭的,其实还是阿秋。这一段日子,路北平过山来的次数越密,似乎和阿秋打照面的机会就越少;他和八哥、阿木他们的关系越近,与阿秋就离得越远。阿秋常常一大早天没亮就入了山,天黑齐了,晚饭吃罢、闲烟抽过,等阿佩哄过孩子洗澡睡觉,他才施施然回来,钻进伙房灶台,就着冷汤冷菜扒几口冷饭。本来在众人面前,阿秋就是一副死鱼相,八哥和阿木倒没觉得反常。有几晚,路北平和几个孩子“讲古”讲晚了,就没有回去,在“下房”这边和阿佩、阿扁他们一起睡。不期然撞见晚归的阿秋进来吃冷饭,两人都木着一张脸,这才引起阿佩的诧异:你们这两人是怎么啦?往日说起话来鸡啄不断,怎么忽然间,都成了乌头鸡?问四眼,四眼笑笑:没什么,你去问阿秋。问阿秋,阿秋说:有什么,你去问四眼。四眼把话说得很轻,阿秋倒是口气很重,这就更加深了阿佩的疑虑。不过这些,也都慢慢消散在霉雨绵延的平淡辰光之中了。只是,碗角背的日子在悄然无声中发生的变化,连路北平自己也时时会感到吃惊。比方,他在这边山过夜,总是阿佩陪着他睡。有时候,阿佩也会过到“上房”去,陪八哥或者阿木睡。开始像是不太愿意为他所知,时间总选在他入睡以后;渐渐,也就不规不避。令路北平惊讶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此似乎也变得毫不在意。白日回到这边山放牛,细想心情来历,不禁也会兀自惊奇……

  寨子里飘散的鸡肉香气,来得粗糙而浓烈。一问,才知道今晚是八哥掌的锅勺——这是一奇。再问阿佩,今天算是什么特别日子?八哥盛满番薯酒的海碗已经递了过来,口气庄重:四眼,不瞒你说,我们的“准山证”,昨日总算拿到手了。“准山证”?什么“准山证”?这又是一奇。

  ——就是白沙县革委会,正式盖了钢印水印发下来的行山执照。阿木应着,笑吟吟从阿佩床上的竹席下抽出一张软皮纸张来,向四眼递过去。这个答案有点大出路北平意外:八哥一向总说,做流散的,就是为着既不见官也不受管。怎么求得一纸什么革委会的纸张公文,也要杀鸡喝酒,吃肉见荤腥的?便问:我不是听阿秋说,你们早就拿到白沙批给的入山许可证了么?

  八哥又是那样把细细的喘息一口一口吐出来,长叹了一声:这就是我们做流散的命了。给你个入山许可是批准你行船,发给你正式官家执照,这船上才有了锚。做流散的就像是深海行船,行差踏错不得呀。船要避风靠泊,先要转桨下锚,可是等到锚真正落到水底,船又该要开行了。

  路北平还是没听明白。八哥便苦笑道:怎么跟你说呢,四眼?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懂了。喝酒吧,喝酒吧。便一再劝酒。路北平留意到,阿佩一整晚都很少话——这一阵子,阿佩是吃得少,话也少,或许是妊娠中的反应吧。路北平觉出这饭局里别有一种抑郁的气氛,平日每一顿吃肉,都成了碗角背里难得的庆典,今晚,却像是吃着《圣经故事》里那一顿“最后的晚餐”。连往常吃饭像是鹩哥一样吱里鹪鹩不停的阿扁和两只小崽,都是不言不语地埋头吃着。

  ——咦?阿秋呢?八哥忽然停住筷子,怎么这样一餐好肉饭,他也不记挂着早散早回?

  还不是发迷癫找他的花梨木去了!阿佩应着,我把他的一份留在锅里了。他说他现在爱吃冷饭。

  阿木便在旁边嘟囔:吃茶他吃冷茶,食饭他食冷饭,这是何仁何德何体统?每回听到憨头木脑的阿木满嘴“文言文”,路北平就想笑。真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阿木的乡下口音,还是他的说话习惯?可是这一回,他的讪笑连同惊愕一起,刹那间全僵在脸上——

  一桌人惊得全都站了起来。

  黄狗阿得忽然在门外尖声大吠了起来。

  阿得显然是冲到了卵石滩头的水道入口边,抽搐着炸起一连串狂吠,一如路北平头一回轰牛入寨子时一样的撕心裂肺、止歇不住——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6

  一溜火光的红焰,从水道林谷那边缓缓游过来。

  难怪阿得的吠声如此人。水道口上冒出一行举着火把的队列,在熊熊的火光和惊天动地的狗吠声双重烘托之下,更显出来者的阵势不凡。最让人触目的,就是那七八把冒着柴油黑烟的竹制火把,带着一种夸饰的、类似舞台道具一般的意味,显然也是来人刻意要营造的一种戏剧气氛。本来这些年,走夜路过山林,可以打手电,可以提风雨无惧的马灯、亮如白昼的汽灯,过于原始的松明火把,早就派不上用场。但是,似乎是得之于那些革命电影里的浪漫画面,每一回“毛主席最新指示”下达,所有报章杂志关于“特大喜讯传山寨”的宣传图片里,都是一个模子:黑夜中耀如金龙的火把人流。火把的意象,于是成为了新一代人显示革命姿态的崇高标志。“高举革命火炬”,便带有了某种神圣的、不容亵渎的意义,不可与一般手电、马灯、汽灯的照明功用同日而语的。

  今晚的火把队列,显然也是为着显示这种“冲霄汉”的革命斗志。

  水口石滩上一时烟熏火燎。阿得尽管吠得疯狂,却也被这火光慑住,并不敢真往来人身上扑咬。那溜火光逐渐在水边窝棚前站定,任由黄狗高高低低地吠着,忽然就齐齐朗读起毛主席语录来:……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阿木最早冲出门外,却被耀眼的火光吓得退回屋门里。八哥倒是不慌不忙,提着一个水烟筒坐到门口的木头上,慢吞吞点火抽烟,只是脸色非常难看。路北平搂着阿扁从屋里走出来,一眼就认出,火光下领头站着的就是他的那位“毛积子”班长,右手高高举着竹竿火把,左手拿着“红宝书”,潮汕口音的普通话念得特别抑扬顿挫。他知道事情显然是冲他而来的,心头打着鼓,却又为眼前夸张的戏剧性场面,忍不住想笑。

  末了那条“基本路线”的语录很长,一念就念个没完没了。路北平从火光中认出了队里的几个男女熟人,更有两三张生疏面孔夹在中间。出奇的是,没见到金骨头、阿彩那几位平日爱凑热闹的人丁,广州知青里却有朱弟一个人,出现在这火把行列里。不过朱弟没有举火把,胸前倒是挂着粗粗的一根多节头电工手电简,躲在人堆中,一脸紧张地朝他比手势、扮鬼脸。

  那些竹节火把毕剥爆着火星,炙灼得队伍不时发出阵阼骚动,语录也念得参差不齐。路北平便想:恐怕这火把也是到了那边水道跟前才临时点起来的。他不相信“高举”这样不堪的火把,能够在巴灶山崎岖的林间小道里走上半天。

  语录总算念完,路北平抢前一步,厉声喝问;班长,你们这是干什么?

  火光映着班长一派威严的架势——手高抬,脸微扬,一字一句说道:路北平,你正好在这里。我代表驻队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今晚进山来进行革命道德教育。

  什么教育?路北平听着刺耳,却寸步不让,谁批准你们来的?

  告诉你,路北平!班长显然是有备而来,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是谁领导的,我们就是谁批准的!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一直坐在木头上抽水烟的八哥,忽然冷冷问道。阿佩本来护着蜞仔、虱仔不让他们出门,这时也一手抱着、一手牵着两个孩子,挤到了门边。阿木却一个转身,急急折回到屋里去。

  火光照着门前这一溜赤身露体、衣单衫薄的山野男女,路北平的眼镜嵌在其中,反射着刺眼的光。

  你们就是那个巴灶山流散户?班长的目光慢慢扫过,你们有革委会发的入山牌照吗?

  八哥和路北平相视一眼,阿木正好从门口钻出来,一迭连声说:有的!我们有的,我们领到了!伸手就把那张盖了钢印的公文纸张递过去。

  班长接过,交给身边的一位陌生中年人过目——大概是一位外面新近派驻进来的工作组员,又重新拿过来,扫一眼,念道:这里叫什么?——“白沙巴灶山木材加工包工集体”?他念得拗口,忽然冷笑着提高声调,嘿,路北平同志,我记得你不该属于这个包工集体吧?你不是吃这一行饭的吧?

  火把队伍里有人发出了哄笑声。

  笑声更鼓励了班长的革命激情:你看你,一个农垦兵团战士,路北平,听说你现在吃也吃在流散户这边,睡也同流散户睡在一张床上——人群里又有人笑,你是在访贫问苦呢?还是在接受流散户的再教育呢?

  路北平脸色煞白。眼前这伙人显然来者不善,看来今晚非要闹个人仰马翻,不肯罢休的。他甚至看见人丛后面有人抖着一圈绳索,似乎大有要把他“捉拿归案”的阵势。他知道一定是金骨头在背后做的手脚——金骨头的背后呢?

  一明一暗的两边人群沉默对峙了片刻,班长突然一指,大声说:请那位女同志站出来!

  谁个?阿佩虽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却也并不慌,她知道来人说的正是她,可“女同志”这个称呼对她实在太陌生可笑了,便放下孩子,平静问道:你们是要找我吗?

  路北平一闪身挡住阿佩,抖着指头: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要算计我,有屁尽管放!不许你们把这里的人拖下水!

  班长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三五个农工冲上来,一把将路北平的胳膊扭住,齐声喝道:站出来!女同志站出来!

  人群里有人零乱帮腔:站出来!那个女人站出来!

  阿佩一手护着一个孩子,挺着大肚子,站到了火光下。

  八哥在背后悄悄踩了四眼一脚,放下了水烟筒,站起来缓声说道:这位同志哥,尊姓大名?

  班长傲慢地瞄他一眼,不搭理他。

  八哥走向前,伸出手:请先把我们的公家证明还回来。班长迟疑一下,只好讪讪地把那纸公文递过去,八哥接过,说:我们这边山,归白沙管。你们这些同志进来,要是找四眼有公务,请你们过到那边山界去淡。阿佩,带细崽回屋去。

  ——慢着!班长已经一步抢上前,堵住了阿佩的退路,毕剥燃烧着的火把带着呛鼻的油烟味,晃到了阿佩头顶:对不起,我倒要请问,这位女同志,贵姓大名?

  就叫我阿佩。回答得不紧不慢。

  好,阿佩!那我——班长把目光直直盯向路北平,问你阿佩一个问题,你身上的仔仔,怀了几个月了?

  阿佩勉力笑着:噢?这位同志,对生仔有兴趣?

  人堆里又听见有人笑。班长恼怒着一挥手:不许笑!——直话直说吧!他转过身,放肆地斜侧火把,将阿佩的肚子上下照了一遍,阿佩!请你讲实话,你肚子里的仔仔,是谁的?

  呸!问得奇怪,阿佩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肚里的仔仔,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又有人笑。路北平听出是朱弟的声音,便跟着抿了抿嘴。

  太嚣张了!班长气急了,路北平,你也太嚣张了!实话告诉你,工作组已经接到事实报告!他环望一眼火把人堆,你今晚一定要站出来讲清楚,谁是这个女人肚里的仔仔阿爸?——你讲!

  讲!你讲!人群里有人杂乱起哄。八哥和阿木急急对视一眼,只见路北平咬着牙,脸色发青。——讲呀,男人大丈夫,敢做就敢当!班长拿出激将法,嘴里却收不住话:都说你阿路牛放得好,肥积得好!可是生产好劳动好,也不能跑进山来下野种呀!男女关系生活作风精神面貌思想意识是革命道德问题……他舌头打丁个结,顿住,喘口气,冷笑道,你路北平不是很有种吗?今天当着众人面,就露一露你的种吧!人群又一阵大笑。班长便乘胜追击:路北平,谁给这个女人肚子里下的种?你讲!谁是这个女人肚子里的仔仔阿爸,你讲!

  讲!讲!讲!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昂,手拿绳索的那个陌生中年人乘势抢上前,威胁道:再不讲,捆起来,法办了!便有人拥上来,吵着要动手。

  咳——噗!一日浓痰凌空落到班长脚边,众人一愕,回头看去,八哥抹抹嘴,却不说话,绷着一张脸,两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抖着,盯着那圈绳索,再把日光移向一时愣住的班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今晚学到了两个好字眼,一个叫露种,一个叫法办……

  班长抖着指头:你你你,你不要在这里搅屎搅屁……

  是我搅屎,还是你搅屁?八哥突然暴怒起来,你要露种吗?我们碗角背的种全都在这里!他一把搂过阿扁、阿蜞、阿虱几个小崽,推到班长跟前,同志哥,这都是我们下的种!要查种、问种你不用问四眼——问我!

  八哥邪笑起来,拍拍阿佩的肚腹,一把就扯开了自己腰间的水布,在火光下把整个裸身袒露出来,喝道:龟公仔!我就敢当众露出我的种,你敢吗?!

  暴跳的火光现出了八哥黑蜡蜡的身躯,沟沟壑壑,一览无遗。

  人群一下子傻眼了,呜呜哇哇乱叫起来。路北平听见阿佩哧哧笑着的声音,朱弟则在人群后面尖声大叫:当然敢!班长,你就露给他看一看!

  哄笑四起。流氓……低级……趣味!班长哆嗦着嘴唇,一时不知何以应对。路北平心里暗笑:“露种”“露阳”。“露阳”在此时竟成了一种利器,一下子把“革命火把”渲染的威严拆解掉了。人群自此再难严肃起来,班长甚至吹起了哨子,也压不住交头接耳的哗笑声。

  竹棍棉纱捆绑的劣质火把毕剥炸响着,人群躲闪着灼烫的火星,队伍早就散了形。八哥不慌不忙掩起腰间水布,接着说:第二个字眼,叫做法办,是吗?他抖扬着手里的那张纸头:讲法,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刚才讲过了,这里是白沙的地头。谁是拿着白沙革委会红头文件的人?——是我。你们要在白沙地头上拉人拿人,问过我吗?!

  班长嗫嚅着:问你?干吗要问你?……

  八哥冷笑:法办,这白沙地头,你们要用绳索捆人法办,依的是什么法?你们有革委会的红头文件吗?先拿出你的公家纸张来,给我看看!

  班长没料到八哥来过邪门儿的“露种”一手,又向他操起了“红头文件”的正步,这一邪一正的果然难以招架,正想发作,人堆里忽然又见骚动了起来。

  阿秋一张汗淋淋的长脸出现在火光中,匆匆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班长退后一步,惊问:你你,你又是谁?

  阿秋说:我就是这个仔仔的阿爸。他故意大喘着气,把手抚到阿佩的肚皮上,我在那边放木,听到你们找我,就跑回来了……

  班长愕然抬头:你,你……

  我叫阿秋,今晚收工迟了。阿秋擦着汗,光裸的黑脊背汗光闪闪。

  班长望望路北平,打量一眼阿秋,一时糊涂起来,你你……这……

  阿秋问:你们——是真的要找我吗?

  散乱的人群这时反而一下子静了下来,都把视线投向阿秋——这位突如其来的迟到主角。八哥和阿木相对抿嘴一笑。就在这一瞬的沉寂之中,阿佩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跺着脚,指着那位不知所措的班长,斥骂道:无阴功呀!他他……阿秋!他说我肚里怀的是野种!她冲上去就揪住班长的衣领,衰人!你想我生出野仔来,食了你去呀!斩千刀的,你污人清白,不怕自己将来生仔无屁眼呀?抬手就要打,却被八哥一把抱住了。

  阿扁便领着两个弟妹,跟着阿佩,长一声、短一声地哭闹起来。

  路北平趁着人群混乱挣脱了背后那几只手——那些人早没了主意,松开手就走过去拦住班长,生怕阿佩再冲过来打泼撒野。

  路北平望一眼阿秋,想说一点什么,阿秋像是没看见他,护着阿佩和孩子往屋里走去。

  火把人群这时已经阵脚大乱。朱弟挤上前来,向路北平挤挤鼻子耸耸肩,又转向班长,阴阳怪气地笑着:很受教育,很受教育。我作为广州知青代表,这次跟进山来,很受教育。班长早气得黑了脸,朱弟又说:报告班长,我看就把那些火把都灭了吧,有人手上都烫出水泡来啦!

  人群走散开来。就听见有人开始把烧成黑焦的竹棍棉纱塞到溪水里,嗤嗤地白烟四起。满石滩上,一时间就扔满了那些光秃秃、黑黢黢的道具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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