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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城上空的麦田》 作者:鬼子

第4章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4)

  一路上我们照样有说有笑。

  可走到解放西路的时候,他突然把单车停了下来。

  他说我们吃一点夜宵好不好?

  解放西路的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吃夜宵的地摊。其实,每天晚上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我都被那种很好闻很好闻的味道刺激得迷迷糊糊的,但我从来没有停下,从来没有想到要吃点什么。我知道那些地摊开销不是很贵,但对我来说,却是贵的,贵得我除了想还是想,我不能停下来。

  他说他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吃了一餐,他还没有吃晚饭呢。

  我说那你就吃吧。

  他说那你呢?你是陪我一起吃,还是你先回去?

  我想了想,我说吃完了你还回去吗?

  他笑了笑,他说不回去我在哪过夜呢?

  我便也笑了笑,我说那就陪你一起吃吧。

  我心里当时想,人家夜夜都来送你,你怎么能让人家一个人坐在这里吃,你一个先回去了呢?反正早上总是要打瞌睡的,莫非丢下他早一点回家,第二天早上就不打瞌睡了?

  他便带着我往一个狗肉地摊走去。他说那个狗肉地摊弄得相当好吃,他在那里吃过好几次。而且他很神秘地告诉我,说那个狗肉摊之所以好吃,是因为用了罂粟壳来炖的。

  我说那不是明摆着叫人吸毒吗?

  他说这叫做什么吸毒呢?吸毒是叫人吸鸦片吸海洛因。

  我说那罂粟壳不会害人吗?

  他说害什么害呢?一点都不害。

  说真话,那天晚上的狗肉是真的好吃,但我说不清因为用了罂粟壳,还是因为我好久没有那样吃过肉了。反正我吃得很香,本来说是陪他吃的,后来反倒成了是他陪我了。他还要了两瓶椰子汁。那两瓶椰子汁是他跑到一个小卖店里买的,那狗肉摊没有,他们有的只是啤酒和白酒。后来我想,可能就是他跑去买那两瓶椰汁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变坏了,他肯定是在给我的那瓶椰子汁里下了什么药物,喝着的时候倒也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喝完了,他付了钱,我们站了起来的时候,我突然觉着有些不对了,我觉着怎么有些迷迷糊糊的。

  我突然想起了马达说的罂粟壳来。

  我问了一声马达,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头昏?

  他说什么头昏?没有。

  我们推着车子走着走着,正要骑上车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行了,连扶车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说马达,我可能是吃着了罂粟了。

  他说怎么回事?

  我说我全身软软的,我走不了了。

  他说那我们就打个的回去吧。

  我停下了单车。我没有回他的话。我只记得他招了一辆的士过来的时候,他把我先扶进了车里,让我先好好地躺着,他到车后放单车去了。他回到车里的时候,我只感觉着身子随着车子在空中飞了一下,就什么也记不住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简直把我给慌死了。

  我已经不在的士里。

  也不在我的家。

  也不在马达的家。

  我竟然一个人躺在一个很软很软的床上。房里有电话,还有空调,还有好大好大的沙发。我以为我是在做梦,当我低下头看到我的身子时,我才知道完全不是梦,而是真的!

  我的上身赤裸裸的。

  我把被子掀开。

  我的下身也是赤裸裸的。

  我心里大叫了一声妈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把我折磨得全身发抖。

  我想大声地喊叫,但我不敢。我知道我躺着的地方是宾馆或者是饭店。

  我突然想起了吃狗肉的事来。

  我想到了马达。

  我以为马达也在房里。因为房里的灯亮着。于是我轻轻地叫了两声马达。但我听不到马达的回话。我又不敢大声叫他。我知道那时天还没亮。我怕惊醒了宾馆或者饭店里的别人。我想他会不会在卫生间里,我连忙捡起了衣服和裤子迅速穿上,然后朝厕所摸去。

  厕所里却空空的,根本没有马达的影子。

  但我看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把我吓死了。

  我看到洗手盆的旁边放着一张白色的毛巾。白色的毛巾上面,沾染着许多血,虽然已经变了颜色。但我知道,那就是血!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但我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身子的下边,这时突然感到了一阵阵的疼痛。

  我的泪水哗地就流了下来。

  我想大声哭泣,但我不敢。

  我心里乱七八糟地骂起了马达来,从他的祖宗一直骂到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以及他的奶奶,还有他自己。

  我从窗户往外看了看,外边的天还是夜晚的天。我想我该怎么办呢?

  最后,我在床头边的柜子上,看到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压着一把钥匙。那是我单车的钥匙。那字条是马达留下的。

  那字条对我说,寒露:对不起,我有事,我先走了。你的单车放在宾馆门前的单车停放处那里。

  我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然后慌里慌张地摸出了宾馆。

  我回到家里的时间可能是凌晨三点左右。我开门的声音相当的小,但母亲却一直地醒着。她说干什么这时才回来?

  对付母亲的话我是在路上想好的。我说,我要回来的时候,碰着了一个人,他说他看见了我爸爸。他让我就在楼脚下等着,他说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可能会看到我的爸爸。我就一直地等着,就等到了现在。

  母亲说那你见到了没有?

  我说没有。

  母亲说那人是什么人?

  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所以我就等了。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我就敲开了马达的家门。

  开门的是马达的奶奶。

  我问她,你的马达呢?

  她看着我觉得奇怪,她一定在想,天刚亮,这女孩怎么啦?

  她问我,你找他干什么?

  我说我要找他!我的语气很硬。我想轻声一点可就是轻不下来。

  她说是不是你妈又出事了?

  我没有回她的话。我只是对他说,你给我叫他起来。

  她一听更觉得奇怪了。

  她说你以为他睡在床上呀?他现在在火车上呢?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我说他去哪啦?

  她说他到广州那边去了,是昨天夜里去的。

  我说夜里?夜里什么时候?

  她说是夜里一点半的车票。

  我当时突然想哭,可我突然转过了脸去。

  我抬头望了望高楼上的天空。

  天空上什么也没有,就连一只放飞的鸽子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不想再到刘阿姨的美容屋去,可最后还是去了。

  不去我怎么跟母亲说呢?

  我不愿告诉她,我父亲已经到海南那边去了。我要是告诉她,她一定会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说呢?我告诉她是听别人说的,跟着,她就会不断地问下去,那样我该怎么说呢?我怎么能告诉他,说我的父亲在海南那边开了一个妓女店去了?

  我怕。

  我怕母亲会因此再一次自杀。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到刘阿姨的美容屋里。

  就这样又过了好一段日子。

  在那段日子里,打瞌睡的事情照常发生,但我时常不用站起身来。我只需要在一张纸上恨恨地写下马达两个大字,瞌睡的事情就又悄悄地溜走了。一看着马达那两个大字,我就感到身上的那个地方隐隐的发疼,我的仇恨就会跟着从心底里呼呼地往上冒。仇恨就是力量。这话是谁说的?我也记不住了。不知道是一个很普通的老百姓说的,还是哪一个名人说的,反正也是我们书上时常有的。就是那股力量帮着我,把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的瞌睡顶了过去。

  但是,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最后还是把我打垮了。

  一个好心的医生告诉我说,孩子,你怀孕了!

  我是有意上医院找医生的。不是有意,我是不到医院去的。一般的什么小病,我哪里敢上医院呢?别人的感冒都是左一瓶右一瓶的什么药,我却只有拼命地喝开水。宾馆的事情发生之后,整整两个月,我每天都有一种害怕,我害怕我要是怀孕了我怎么办?我虽然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我说不会怀孕的不会怀孕的,我心里说老天爷总会保护无辜的孩子的,但我又时不时的在梦中因为怀孕醒来。那些日子里,我真正地尝到了提心吊胆的滋味。因为我听别人说过,说怀孕不怀孕,两个月左右就知道了,也就是说,如果例假不来了,那就是怀孕了。所以,我一边在心里对老天苦苦地祈祷,一边一天一天地数着时间。我把那天晚上的日子,和我上一次来例假的日子,用钢笔写在语文课的生字表的顶顶上,然后每一天早读的时候,在它们的背后细细地画上两笔,每个日期的后边添一笔。

  有一天早读,我正准备往一个日期的后边添上一笔,冷不防黄老师突然站在了我的身旁,把我吓了一个大跳。

  看着我的那两排“正”字,黄老师觉得莫名其妙。

  他说你画这个干什么?

  我的脸色当时干巴巴的,好久才说出话来。

  我说画着玩的。

  他就斜着眼睛审视着那两排“正”字,然后把眼光停在“正”字前边的那两个日期的上边。

  他说你这记的不会是你打瞌睡的次数吧?

  我没有回答他。

  他又看了看,最后又自己否定了。他说打瞌睡怎么又记两个日期呢?什么意思?

  我又说了一声是记着玩的。

  他却笑了笑,然后晃了晃脑袋。

  他说你在说谎。

  就那一个谎字,吓得我全身冒着虚汗。我当时好怕,我怕他什么都知道了。好在他说完就往前走去了。

  最早画够了六个“正”字的,是例假日期的后边。也就是说,离上次来例假的时间已经一个月了。那几天我买了纸等着,可是哪一天都用不上。我偷偷地跑到厕所,久久地呆在那里,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想看看怎么不来了呢。难道真的怀了孕吗?那时我就想上医院了,但我告诉我再等一等。

  就这样。我又苦苦地等了一个月。

  最后,便偷偷地上医院了。

  上医院的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天。那一天的情景我真不想多说,因为我什么都不懂,我拿着一张四毛钱的挂号单,竟然摸进了儿科的门诊里,结果我被骂了出来。那是一个女医生,她说你怎么跑到我儿科来呢?你要看的什么病你不懂?

  我怎么会懂呢?

  我的年纪才多大,我怎么会懂呢?

  我知道,她是把我当成了那种人了。因为她曾问过我,你是做什么的?我不敢说我是学生。我置疑了半刻,然后说了在发廊里打工。

  我当时想哭,我转身只好悻悻地走了。那张四毛钱的挂号单我也不要了。后来我又重新买了一张,是八毛钱的。卖挂号的人在窗子里边瞪着眼睛问我,看哪个科?这回我记住了。我说看妇科。他说八毛。我说不是四毛吗?他说今天的妇产科是专家,八毛!看不看?不看明天再来。我问他明天多少?他说明天是四毛的。我迟疑着离开了那个窗口。

  最后,我还是回来买了那张八毛的挂号单。

  那一天,我的感觉就像被谁又奸污了一次。

  真的。那种心疼的感觉,那种有头却没有脸的感觉,叫人想哭都哭不出来。

  确凿是怀孕之后,我就不去刘阿姨那里了。那几天正好已经是期末了,于是我最后去了一趟刘阿姨的美容屋,我借口对她说,过两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得好好地复习些功课,我说我不能再到你这里来了。她说好的,那你就别再来了。那夜,我也不再帮她给客人洗头洗脸了。我一转身就走到了门外。后来刘阿姨还好心地追了出来,她说,放假后你要是愿意你就来我这里吧,好不好?我说好的,到时我看情况吧。然后我就到街上浪荡去了,一直浪荡到了深夜。

  那时,我觉得我的头好大,整天都像要炸开了一样。我想我该怎么办呢?思来想去,只好大胆地摸进了马达的家中。

  我决定找他的奶奶说说。

  我想不管怎么,马达总是她的孙子吧?她的孙子做下的坏事,她不能一点良心都没有吧?

  我对她说,你还记得有一天早上,天刚刚亮的时候我来过你家吗?

  她说记得,你是来找我马达的。

  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他吗?

  她说不知道。

  我就把医生开的诊条,递到她的面前。我不知道马达的奶奶能不能全都认出那上边的文字,但她把条子拿了过去,而且竟然看懂了。

  她扬了扬那张单子。她说那怎么办呢?

  我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她当时也显得十分的愤怒和苦恼,脸上的皱纹一条叠着一条。嘴里不停地骂着她的马达,左一个该死的,右一个挨刀的。但我觉得那种骂法一点都没有意义。

  我的嘴里只是不停地问她,你看怎么办吧?

  她最后长长地嗨了一声,她说,如果你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就好了,你就可以把孩子留下来,到时候由我来照料。

  这个老太婆,你说她是不是吃错了药了?

  我说我不留。

  她说你就是想留也不行呀?你还是一个小女孩,你哪知道怎么生呢?

  我说就是知道怎么生,我也不留。

  她说那就只有去打胎啦。

  我说我没有钱。

  她说打胎要多少钱呢?

  我说不知道。

  她就低下头去想了想,最后抬头起来对我说,那你明天再来吧好吗?后天也可以,后天你来,我给钱给你。

  等着拿钱的那两天,我几乎是彻夜难眠。我不知道打胎是怎么回事。我想不出打胎是怎么打的。会不会要了我的命。

  那两天,马达那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管用了,一看到那两个字,我就想到了怀在身上的孩子来,一想到那个孩子,我就感到我怀的就是他,就是那个该死的马达。这么一想,就什么力量都上不来了,连站起来的想法也没有了,我只想扑在桌上睡觉,直到黄老师的粉笔突然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我才猛地跳了起来,然后听到的,就是同学们的哈哈的大笑。

  其实,打胎的事情我应该留到放假后的,因为只有两天就考试了,考完试就没有事了,我就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了。

  可我一点都没有这样想过。

  我在马达奶奶的手里拿到钱的时候,时间是中午。是她叫我过去拿的。拿到钱后,她问了我一声,你想什么时候去?我说我现在就去。她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我说不用。我说我自己去。一转身,就自己到医院去了。那时,我恨不得把身上的孩子马上打掉,打得越快越好,别的就什么都没有多想了。

  可是,我碰着的却是一个很年轻的医生。

  她问我是吃药还是做手术?

  我说我不懂。

  她说那你就想好了再来吧。

  可我没走。我站在那里,我想等一等那天给我捡查的那一个好心的医生,那个医生年纪稍大一些。但她却久久不来。

  我问她还有别的人吗?

  她说什么别的人?

  我说别的医生。

  正说着,里边的房里出来好几个,但没有一个是那天的那一个。

  她说你到底是吃药还是做手术?

  我想了想,问她你说我应该怎么样好呢?

  她就上上下下地又把我打量了一番。

  她说吃药当然好一些,但吃药就贵多了。

  我说贵多少?

  她说贵一百多两百吧。

  一听那么多的钱,我的头皮就大了。

  我说那我就做手术吧。

  她说做手术有点难受啵。

  我心想,我没有钱,我不肯难受我还能怎么样呢?

  她转身就把我领到里边的一个房里,然后给我动起了手术来。

  说真话,我要是知道动手术会那么难受,我会去跟刘阿姨借钱的,可我怎么知道会有那样难受呢?我没有见过别人是怎么杀猪的,但我想我当时的喊叫跟杀猪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那位医生觉得我的喊叫太难听,太刺耳,就抓了一个塑料的药瓶递给我。

  她说你把这个给我咬住。

  我说咬住这个就不难受了吗?

  她说不是不难受,而是你的喊叫就没有那么难听了。

  做完手术,我没有回家,而是直直往学校去了。下午的课,我一点都听不进去,我简直难受得想死。我动不动就用手往脸上摸摸,摸着的总是一张冷冷的脸,就连那两个很好摸的耳珠,也是冷冷的。

  我知道,我那其实是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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