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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城上空的麦田》 作者:鬼子

第17章 被雨淋湿的河(1)

  我从城里离婚回家的那一天,阳光好得无可挑剔,可陈村的妻子却在那天去世了。他的妻子是病死的,死前她的眼睛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在医院和家里来往地躺了半年,但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她的眼睛却突然地亮了一下,然后紧紧抓住陈村的双手。她说你能答应我两件事吗?陈村说什么事你说。她说我那几亩田地你就别再种了,免得光缴税粮就是一个负担。陈村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的。她接着说那两个孩子就丢给你了。陈村说你放心吧,再说他们也都长大了。他们的两个孩子正在远处的小镇上极不负责地读着他们的中学。她说,你把他们的户口也都转了算了,好吗?陈村又说了一声好的你放心吧。她于是异常幽长地嗨了一声,然后把眼光慢慢地爬到一旁的窗户上,像是要极力地透过窗户,再看一眼那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说,天是不是就要黑了。

  当时的时间只是临近黄昏。

  陈村说那我给你把灯点上吧。她说好吧,你给我把灯点上。谁知陈村刚一脱手,她就随后闭上了眼睛。陈村把灯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石头一般沉静无声了。

  陈村在妻子死去的第十个晚上找到我的家里。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时我不在屋,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只看见门前的泥地上蜷缩着一团黑色的物体。我当即吓了一跳。那团黑物状似一只在呻吟中不断抽搐的动物,谁也不会想到那就是陈村。我赶紧把他扶起,然后搀进我的家中,让他躺在我的床上。

  除了那张床,屋里没有了可以躺身的地方。

  我的家,那时空空荡荡的。作为一个刚刚离婚的女人,我无心在十天里把家整好。

  蜷缩在地上的陈村是因为心疼。他的心每每疼痛起来,身子就禁不住收缩成一团,然后像渔夫手里收拢的一张破网,无情地甩在泥地上。我说你到医院看过吗?他说看过,可医生说他没有什么病,医生的诊断是他的身体太虚太弱,所以承受不了太大的压力而造成心的绞痛。我说这不就是病吗?我骂了一句现在的医生有些人就是心眼坏,他们就想着如何多拿些奖金。陈村说,那他们就该把我当作大病,那样他们就可以多收一些钱了。我说你这是死心眼,你们是公费医疗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但陈村坚持说医生的说法是对的。

  他说他的心他自己清楚。

  陈村问我,你还回到城里去吗?

  我说我已经离完婚了,我不去了。

  他说那你要不要田,还有地。如果要就全都送你,如果不要,我就另外找人。

  他说,他妻子活着的时候很苦,她死了,他得给她落实一点心愿。我对他深表同情,为了他,也为了我,我说好的,那你就给我吧。他说那就谢谢你了。我说该说谢谢的是我。他说不,应该是我。我妻子病后,那几块田地一直地荒着,已经长出了半人高的野草了。我说那我明天先把那些野草割了。他连连地又说了好几声谢谢。

  我在他妻子的田地里忙了没有多久,他的晓雷就回家里来了。

  我问陈村,你打算给他找个什么事做呢?

  陈村说一时没有想好。他说我慢慢地想吧。

  我说,要不你就把哪块好点的田或者地,拿回去种吧。

  他的晓雷坚决地甩着头,他说不要,我不种。

  陈村也说不要,他说他在给他想办法,他在慢慢地想。那一想,陈村竟想了半年多都没有想好。

  这天,村里突然发生了一起血案。一个随身带着尖刀的小子,把一个也是村里的青年给活活地杀死了。出刀的缘故是因为赌钱的时候对一张人民币的真假引起的争吵。那赢钱的小子就是不肯收下,他让换一张。输钱的小子就是不换,他说你说是假的可我说是真的,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反正老子已经给了你了。那把吓人的尖刀就在这时亮了出来。他说这一张老子就是不要,你得给我换一张,不换就对你不客气。旁边站立着很多的人,陈村的晓雷就在其中,所有的眼睛都看到了那把杀气腾腾的尖刀,所有的耳朵都被那句同样杀气腾腾的话语所震颤。可是,没有一人上去阻拦,都像买了票在认真地看着一场惊心动魂的海外录像,眼睛眨都不眨。输钱的小子也不眨眼,而且面对尖刀,昂着无所畏惧的胸膛。他说,有本事你就捅进来!敢吗?不敢就把这把烂刀收起!那当然不是一把烂刀,他这么说只是表现他的情绪。那把尖刀却因此而激动了起来,哧的一声就捅了进去,只听到一声糊里糊涂的闷响,鲜血便从对方的心胸里飞泻了出来。

  血案是下午三点左右发生的。傍晚的时候,站在门边的陈村突然发现归来的晓雷两只眼睛竟像不是肉长的,而像一种空无一物的泥丸。陈村的心思因此突然地紧张了起来,他觉得那样的一种眼睛,也是一种随时都会出事的眼睛。这种眼睛看上去虽然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碰着什么异物,就会当即电闪雷鸣,烈火熊熊,最后把生命匆匆地了结成一段悔恨的故事。

  那天晚上的陈村,被儿子的眼睛活活地折磨着,久久无法入眠。

  屋外的落叶在夜风中鸟一样鸣叫不停。

  晓雷也是久久的没有入睡,他在床上不时地翻动着,弄出许多刺耳的怪响。

  难以入眠的陈村最后从床上坐起。他问了一声你睡了吗?他的晓雷没有回话。他说我想跟你说个事,你看怎样?他的晓雷又响亮地翻了个身,然后短短地应了一句什么事?陈村说,明天我上城里一趟,我想让你到师范去插个班。晓雷却没有吭声。师范的校长是陈村的老同学。他决定求他帮忙。

  那个落叶如鸟的晚上是一个周末的晚上。

  那时候的周末是旧日的星期六,而不是现在的星期五。第二天是星期天,天亮起来,陈村就摸进了城里。

  但他的晓雷却不喜欢读书。于是,父子俩冲突在了几天后的路上。

  那是送晓雷上路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天气相当的不好,昏昏噩噩的毛毛细雨飘飘扬扬的满天都是。冲突的起因是晓雷的行李上没有任何的遮挡。陈村说雨厚着呢,淋湿了晚上你怎么盖?晓雷却不理他。陈村找来了一块塑料,晓雷也坚决不要。他刚披上去,他就扯了下来。陈村对晓雷的心情不可理解。他为此心里难受。他摇着头,只好自己拿在手上,跟在儿子的身后走。

  路上的毛毛雨越走越厚,晓雷的头发上转眼结了白毛毛的一层。陈村的心便又忍不住了。他说你这孩子真是,你拗什么呢,淋湿了晚上你怎么睡?

  晓雷说那是我的事。

  陈村说你就是拗。

  晓雷说这也叫拗吗?告诉你,真正的拗你还没看到呢!

  陈村知道儿子话里有话。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可是我们这样的家没有别的办法。晓雷说这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他说反正你等着吧,我不会帮你读下去的。陈村对儿子的话当然不满,他说让你去读是为你自己,怎么说是帮我呢?晓雷说,是不是帮你,你心里清楚。陈村显得无奈,他说就算是帮我读的吧,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晓雷说反正我没有兴趣。陈村说你对什么有兴趣呢?晓雷说那是我自己的事。陈村的心里越听越难受,他说我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

  可他的晓雷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他的伤害。他说那你想让我对你些说什么呢?说罢猛然停下了脚步。两只空空洞洞的眼睛猴子一样盯着父亲不走了。

  他说我不想再听你罗里罗嗦的,你让我一个人走好不好?我知道怎么上车,我也知道怎么找到你的那个师范。

  陈村的伤心达到了绝对的无奈。他说好吧,那你就自己走吧。说完把一直拿在手中的塑料又递到了晓雷的面前,他说你还是披上的好。晓雷没有伸手,他转身朝着雨雾的远处独自走去。

  望着渐走渐远的孩子,陈村的眼里漫下了泪来。

  那个晚上的陈村又心疼了一个晚上。

  而他的晓雷就睡在那床淋湿了的被窝下边。他的同学说你这样怎么睡人呢?都让他到他们的床上来。可晓雷一声不吭,整个晚上都没有回过别人的话。他的同学都觉得奇怪,都以为第二天早上必定把他抬到医院无疑。可是,第二天早上的晓雷竟什么异常的反应也没有。他像是一头睡醒在草地上的黑熊,摇摇头,张开大嘴,哇哇哇地叫了几声,就跟着同学们一起洗脸一起吃早餐一起上课去了。

  时间不到两个月,晓雷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便看不下黑板上的那些东西了。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他突然跑回了家里,他问陈村有没有三百块钱?陈村当即吓了一跳。陈村的身上真的没有那么多钱。他说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晓雷说不干什么。他说你只管给我就是了。陈村说我哪来的三百块给你呢?晓雷觉得惊讶,他说三百块钱都没有吗?陈村说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你要,你妹妹要,你说我还剩下多少?我在家里不吃啦?

  晓雷没有跟他的父亲多说什么,晚上独自响亮地敲开了我的房门。

  当时,我正倚着窗户遥望着西落的月亮。那西落的月亮只是一弯半边的月牙,所以那个时候的夜还不是太晚。那月落的去处就是瓦城的方向,那里有我因为离婚而失去的儿子。也许是我在思念儿子的情绪中还没有冷静下来,我对他的借钱没有产生任何的疑问。我觉得这些当孩子的也不容易!

  拿到钱后的晓雷却突然地问了一声,说他父亲把田地给我的时候,是否拿了一些钱?

  我告诉他,你父亲当时没有说到要钱。

  他说你其实应该给一点的。

  我说你现在的意思是什么?

  他说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这三百块钱就当是你们家那几亩田地的钱?

  他沉吟了好久,好像拿不定这个主意。

  我说这三百块钱算不了什么,就当是我送你的吧,好吗?

  他便圆着眼睛望我。他说最好是不要这么说。这样吧,哪一天我有了钱,我就还你,如果没有,如果一直的还不起,你就当是买了我们家的地吧。这样的孩子确实叫人不可思议。但我仍然答应了他,我不情愿给以打击。

  临走时他又吩咐了一句,让我千万不能告诉他的父亲。

  我说你放心吧,我干嘛要告诉他呢。

  我心里说不就三百块钱吗?我用不着为这么一点钱出卖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陈村才问起我,说晓雷是不是跟我借过钱?我说没有。陈村当时站在我的窗户外边。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夜已经很深,窗外黑呼呼的。他说他睡不着,就敲开我的窗户来了。

  陈村说你跟我说的是实话吗?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说他真的没有跟我借钱。

  陈村就思疑着那这三个多月里他哪来的钱作生活费呢?

  我安慰他,说晓雷也许是一边读书一边给人打工。

  黑暗中的陈村没有答话,我也看不出他的脸色反应。

  那个晚上的陈村,还为着另一件事情无法入睡。他的晓雨也读完了她的东西回到了家里。他问我,像晓雨这样的女孩,如果到城里去可以找些什么工做?他说她一个女孩子,总不能让她在村上整天的浪荡。

  从城里离婚回来的我,对城里自然没有了多少好感。我觉得人世间的丑恶几乎都云集在看上去十分发达而美丽的城市中。城市就像那蜜蜂窝,我承认里边有着许多可口的蜜糖,但也时常叫人被蜇得满身是伤。尤其像晓雨那样的漂亮女孩。但我没有这样告诉陈村,我替他想了想,建议他让晓雨到城里的发廊或美容店做些小工。

  陈村说好的,那我明天带她去看一看,顺便去看看晓雷那小子。

  窗外仍然十分的黑暗,我始终看不到陈村的脸色。

  城里的师范早就没有了晓雷的影子。等着他的只有那床曾经被雨淋得精湿的被子。他的晓雷把那床被子叠得倒是整整齐齐的,他的同学好像也没翻过。陈村抱起的时候,被子的深处已经发出了一股浓烈的霉味。那张席子也星星点点的布满了白花花的毛斑。

  当时的陈村不知儿子的去向。

  陈村的老同学,那个师范的校长,也不知道晓雷去了哪里。

  陈村说,他都没有跟你说过吗?

  他的同学说没有。

  他的同学也问他,那他也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陈村说没有。

  陈村的伤心阴黑了整个脸面,他想跟他的老同学说些什么,他觉得对不起他,他给他添了麻烦了。可他说不出来。他那瘦弱的心跟着又一阵阵地绞痛了起来,他极力地忍受着,最终没能忍住,身子一缩,烂网似的蜷缩在了那床晓雷的被子上。

  后来是晓雷告诉我,说他拿着我给的三百块钱,第二天就跑到广东那边打工去了。我因此严厉地指责他,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父亲为了你和你的妹妹晓雨,你知道他是如何的劳心劳血吗?

  晓雷的回答却令人伤心透顶。

  他说我干吗要管他呢?

  我说你是他的儿子,他是你的父亲,你不管他可他得管你,你知道吗?

  晓雷的嘴里便飞出一声冷笑。他说照你的意思,我应该给他把那师范读下去?我说是的,你应该读下去。他说我要是真的读下去,我读完了,我作什么呢?我说代课呀。那代完了课呢?我说只要好好的代课下去,总有一天会跟你父亲一样成为真正的教师的。他的眼睛便眯缝成了一条细线,目光尖锐地打量着我。他说你的意思是我的一生也应该像我父亲一样?

  我说像你父亲一样有什么不好呢?

  他就连连地说了好几声好好好。很好!

  我只好无奈地问他,那你的想法是干什么呢?

  他说我自己出去打工赚我自己的血汗钱,我不用他再养我,他不应该有意见。

  我说,可你是否想到过,当你父亲在师范里抱着你留下的那一床被子时,他的心情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

  晓雷的眼光便长长地伸向远远的天边,然后猛地回过头来,他问那一天是哪一天?

  我说,我哪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呢?你想知道可以去问你的父亲。

  他说还是你替我想想吧,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想不出他想知道的是什么意思。我说你问那一天是哪一天干什么呢?你知道那一天你的父亲为了你并不好受这就已经够了。

  于是他告诉我,他在广东那边曾经杀了一个人。

  他说,他杀人的那一天可能就是那一天,也可能不是。也可能是杀人之后,正在逃往另一个地方,正在大街上到处慌里慌张地流浪。

  我当时吓了一跳,我说你说什么?你说你杀了人?

  他说是呀,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坏人。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跟我说故事?

  他说什么叫真的什么叫故事?

  我说真的就是真的,故事可是编的。

  他的脸色便放松了下来,然后笑了笑。他说,我说的是真的。

  晓雷说他杀人的最初原因,是在火车上遇到一个重庆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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