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天南星开怀大笑,货郎子更加心虚,磕头如捣蒜,精明的买卖人竟给吓懵了,连说哀求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软瘫在地上。
“扒子(软蛋)!”天南星拔出手枪绝无伤害对方的意思,绺子规矩如钢似铁:七不夺八不抢,其中有一条货郎子不抢。天南星觉得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从手枪膛里退出几粒子弹说,“我腰没片子(钱),用它顶饭钱,拿着。”
“啊!”货郎子转悲为喜,一屁股坐到地上,孩子似地哭起来。
天南星想到唯一不折磨货郎子,别让他再受罪的办法就是立马离开。他说了句:“后会有期!”大步走下沙坨。
天近晌午,天南星路过个屯子,为找口水喝走进一家大院。
“你咋进院来的?”院主人一脸的不高兴,很讨厌陌生过路人未经允许擅自闯入。
“喝口凉水。”
“喝水,井槽子在那儿。”院主人极其冷酷,指指院中的辘轳把井。
“妈的!”天南星心里恨骂一句。院主人生硬的态度深深激怒了他,伸向腰间的手归终滞了,来到井沿旁汲半柳罐斗井水。这时一匹马来到井沿,它全鬃全尾,额带白星,阳光下周身呈金色光泽。
院主人见过路的人打量自家的马疑窦顿生,急忙进屋去取沙枪,出门时,天南星已骑上那匹光腚(没鞴鞍子)黄骠马,旋风一样刮出大院,身后响起枪声和叫喊声:
“抓盗马贼啊!”
六
胡子马驾(驾驭马的技术)都不错,天南星手拽鬃毛,无鞍无缰竟能策马奔驰,它的速度无法与自己的坐骑雪里站相媲美,但也不失是匹上等快马。
“站住!”
“哪里跑!”
几个骑马的庄稼人手持火燎杆(枪)、扎枪、勾杆、铁齿锓刀、镰刀追过来。天南星举起手枪,追赶的人进入射程之内,只要扣动扳机,领头的傻大个儿就要落马。
“你跑不了啦。”傻大个儿在晃动月牙形镰刀呐喊。
双腿有力地夹住马,天南星侧过身,寻思击中傻大个儿哪个部位,胳膊还是耳朵?打掉半片耳朵,足以教训他啦。他勾动扳机的一刹那,草帽下露出一张娃娃脸,细皮嫩肉的,稚气尚未脱尽。天南星迟疑着,和许多猎人遇到一只皮毛美丽的火狐狸一样,不忍心开枪。假若傻大个儿是只狐狸,可在猎人犹豫的时刻迅速钻进林莽逃脱。然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生荒子,挥动镰刀紧逼过来,牙咬着舌尖,素日他肯定有这样的坏习惯。
傻大个儿步步紧逼,天南星迟迟下不了手,那年轻人见盗马贼端枪不放,误认为枪里没子弹,拨马上前,运足气力,月牙弯镰朝天南星勾来。他反应迅速,身子一拧倒悬马肚子下,躲过镰刀,然后重新翻上马背,追赶的人们心里纳闷儿:眼瞅着掀下马背咋又爬上来啦?
让他们开开眼界吧!天南星枪响,傻大个儿持缰绳的手麻酥一下,缰绳被子弹掐断。
神奇枪法震慑住了庄稼人,他们拼命勒住马,眼睁睁地看着天南星把马骑走。
黄骠马驮着天南星穿过两片荒草甸子过数道沙岗,小孤山兀立在暮色苍茫的原野上。看见它,像一只被风暴卷走重新找到故巢的燕雀,他自言自语地说:“到家啦,雪里站,弟兄们你们肯定不信。”
小孤山一草一木天南星都倍感亲切,举目凝望浓密的野杏树丛,过了山门,便是土窑的大院,该告诉众弟兄我回来了。
嘎叭,嘎!枪声脆响,回荡在孤寂荒坨子间。他等待那令人激动时刻的来临--弟兄们回敬的枪声。然而,周遭依然静寂,几只斑翅山鹑从林间飞起,落入远处的荒草甸子。
“又挪窑啦?”天南星心有些冷,他直奔大门,没见了高的弟兄和有人拦路问话盘查。
绺子的老巢土窑门大敞开,院内到处烟熏火燎的痕迹,门窗多处被子弹击穿和手榴弹炸烂,景象表明这里发生了械斗枪战。曾练枪法和驯马的宽敞后院里,数具白花花的人骨,几只凶残的暗褐色羽毛的老鹞鹰啄着骷髅上的残肉。
颓败景象使天南星十分难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布衫子呢?弟兄们都哪里去了呢?死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突然,两只火狐狸破窗从大柜天南星的卧室逃出。他感慨万千,老鹞鹰、狐狸成了院子的主人。马厩里的场面,令他惊悚:一具马骨骼伫立着,呈站立姿势,四肢向前倾斜,躯干后倾,扬首翘望的那个方向,正是自己卧室的窗户。
曾经的日子里,大柜天南星俯在窗台,望着厩舍里心爱的雪里站马,它也摇头摆尾巴讨好主人。
“是它!”天南星心房紧缩,走近那具马的骨骼旁,他认出亲手用牛皮编成的半截缰绳还系在颈部,不难想像出悲壮的情景:雪里站被客栈老板送出城门,缰绳系在脖子上,放它走。它认为主人肯定回了小孤山,于是它一路不吃不喝,不让一个陌生的人接近它,翻山越岭,披星戴月,昼夜兼程赶回小孤山,所见到的情景与此时它主人见到的相同,厩舍空荡荡,院内没半个人影儿,走进厩舍,站在自己素常的位置上,槽中还有些草料,吃掉了吃光了,怀着虔诚等待着主人归来。一天、两天、三天……望着大柜天南星的窗户,相信主人会出现的。断草断水的日子里,它啃吃自己腹部的毛充饥,一点点消瘦下去,目光愈来愈模糊,始终没离开厩舍半步,直到饿狼来分尸,啃光了皮肉它依然傲立而没有倒下……强取豪夺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的胡子大柜天南星,此刻潸然泪下,雪里站马如此忠诚刚烈慷慨赴死,他肝肠寸断,虎啸一声:“雪里站,我的好兄弟!”然后朝天鸣枪,祭马!
心爱的坐骑之死,天南星黯然神伤,催马朝柳条沟赶。他推测绺子没散,肯定由大布衫子带回柳条沟。
柳条沟老巢的景象比小孤山还要惨,房屋完全化为灰烬焦土,现在只剩下一个窝儿--卧虎营子。黄骠马似乎很理解天南星的心情,拼力朝他打算去的地方赶。
黎明时分,浓重雾气渐渐飘散,攀上沙坨顶,居高临下,卧虎营子尽收眼底,遭日本鬼子迫击炮轰炸夷为平地的屯基上,盖起几幢大草房,牛哞狗吠,一片太平景象。
林子里突然窜出四个端枪的人,大饼子脸豪横地说:“脱掉衣服,马也留下。”
见了鬼啦,堂堂胡子大柜竟遭外马子(他方土匪)抢劫?他打量这几个人,穿戴破烂,刀枪老旧,料定是伙拦路劫道的棒子手,大概刚做完恶事归来,夹着包袱拎着筐,有个家伙肩搭件破旧的裤衩子。他痛骂道:“你们这些掘祖坟踹寡妇门,捂灯火吃猫饭的损贼,狗胆和爷爷耍驴。”
“想吃枪子儿咋地?”大饼子脸装腔作势,恫吓道,“快脱!这枪从不吃素。”
“各位老大,报报字蔓(姓名)。”天南星始终没忘规矩--绿林不成文的规矩,见面彼此盘蔓子(互问姓名、报号、山头)。
“说出来吓你半死。”大饼子脸拍下胸脯,大言不惭地冒充道:“我是大柜天南星!”
“妈的,林子大啦,啥鸟都有。”天南星虎目圆睁,竟有人打着自己的旗号打劫持……这几个乌合之众,他睨而视之,不屑一顾。冒充我招摇撞骗,无疑知道我的厉害,闻其人而未见真本事。他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说罢,指着十步开外大柳树,树梢落只鹊雀花12,说,“听说天南星绺子的人枪法如神,你们谁来打落它?”
大饼子脸他们四个人瞧眼鹊雀花,都摇摇头。
“你们说打它的嘴还是眼睛?”天南星抖开衣襟,拽出手枪来。
“天妈呀!他有两把匣子枪。”这四个人慌了手脚,自己手握的破沙枪破洋炮哪里比得上他的短枪,悄悄放低枪管,硬着头皮说,“打个囫囵个儿的。”
天南星要显露一手,哪个胡子大柜没有真功夫?他右手握枪从左肩探出,瞄都未瞄,枪响鹊雀花落下来。四个家伙瞠目结舌,呆呆望着棕色羽毛的鹊雀花,忽然想到了什么,齐刷刷跪在天南星面前,哀求道:“大爷,我们没长眼睛,得罪……”
“我才是天南星。”
一听说是胡子大柜天南星,那四个人魂飞天外,吓得屁滚尿流求饶道:“大爷饶命,饶命!”
现在天南星思忖如何处置他们,四条小命握在手里,杀他们易如反掌,浪费四粒子弹不值得,但是必须给他们深刻的教训。他说:“送回去你们抢到的东西。”
“这!”大饼脸子觉得这样做比杀了他们还狠。今早他们抹把锅底灰,藏在僻静处劫准备去亮子里镇赶集的本村人,抢劫熟人最关键是别让人认出,于是略施些小骗术,把脸抹擦得面目皆非,说不准白天劫了你的财物,夜晚便到你家帮你骂贼呢。卧虎营子的老少爷们去赶集的路上,遭他们几个人劫道,尔后被赶进放夜马人的窝棚里,又剥去衣服,赤条条的只好等到天黑才能回屯去。做贼的打劫后撒尿洗去脸上锅底灰,绕道回村时遇见路经此地的天南星,高头大马使贼心发痒痒,结果遇到茬口……天南星挥挥匣子枪,那四人便加快了脚步。
坨湾间的歪斜小窝棚里,被剥光衣服的人哭天抹泪,瘦骨嶙峋的老头,胸前垂吊着皮口袋似乳房的妇女,还有两个用蒿草遮盖羞涩处的少女。这些可怜巴巴的人,谁也不去细想是怎么回事,抓起衣服往身上裹,直到天南星逼迫那四个人向本屯人磕头认错时,憨厚的庄稼人惊呆了,抢劫的人竟是本屯的人。一顿拳脚加臭骂,那四个人如受伤的苍狼一样逃向荒原,他们再没脸在村里呆下去。
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卧虎营子的老巢也房倒屋塌,房山墙上长满杂草,蟋蟀悲怆地唱着哀伤的挽歌。
天南星再次出现古镇亮子里醉仙居酒馆,已是第二年秋天,面对清冷、行人稀少的街巷,自斟独饮。昔日买卖兴隆繁华的景象不见了,街上行人匆匆,户户门窗紧闭。被他烧掉的日本洋楼旁,一幢建筑更宏伟的洋楼拔地而起,它周围的居民房舍被拆除,店铺迫迁,县政府的洋楼顶飘扬着红蓝白黑满地黄的五色旗13。
天南星坚信人强马壮武器精良的自己绺子灭不了,他们一定压什么地方,终有一天会找到他们。
至此,绺子的变故天南星一无所知。决定威震荒原天南星绺子的命运--塌天大祸就发生在他离开绺子第三天,大布衫子率马队朝小孤山转移,半路遇上宪兵队和警察马队,弟兄们多战死,大布衫子负伤被活捉,解回亮子里镇关押。
艾大秧子的管家红眼蒙摇身一变成为警局的科长,他认出大布衫子,劝他带绺子接受改编,他宁死不从,被扔进狼狗圈……水香逃出虎口,召集被打散的弟兄回到小孤山,筹划到亮子里救大布衫子,行动未开始就被兵包围,坚持一天一夜,终因寡不敌众,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
酒入愁肠,天南星又喝醉了。趔趔趄趄在街上走,红眼蒙认出他来,令人将他绑了。
“久慕你的大名,今朝一见真是三生有幸。”陶奎元局长措辞文雅客套,他向红眼蒙使个眼色。心领神会的红眼蒙说,“给陶局长磕头叫爹吧,你可少遭点罪。”
“我操你奶奶红眼蒙!”天南星破口大骂,“爷爷活着就饶不了你这杂种!”
“我舅舅叫你给整死,”陶奎元咬牙切齿地说,“他老人家生前发明的酷刑,至今没人从头到尾领教过,天南星,你尝尝滋味吧!”艾大秧子生前根据阴曹地府的各种酷刑,设置了如下刑罚:过刀山、下油锅、锯锯子、磨推子、剥皮、拔舌、挖心……天南星受刑一次死一回,救活后继续用刑。
铁窗外,冻僵的枝条已摇曳出又一个春天。
早春的黄昏,阴森监狱洒满余辉,让人觉得暖洋洋的,院心站着一队警察。天南星被拉出死牢,陶奎元局长揶揄道:“许久没见你绺子的人了吧,今天让你看看。”
酷刑折磨的天南星失去了过去年代里的那般气概,凛凛威风荡然无存。两个狱警架着天南星胳膊,他才勉强站稳并直起腰杆,目光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晚辈子蔓(姓孙)、双梢蔓(姓林)、顶浪子蔓(姓于)、喉巴蔓(姓韩)……都是朝夕相处过的弟兄,天南星表情严厉起来,尽可能显示胡子大柜的威风。
“向你们大爷报报战功!”红眼蒙命令道。
“报告,我杀死三名抗日游击队员。”西北风蔓(姓冷)说。
“报告,毙了两个胡子。”尖子蔓(姓丁)说。
“打岔子(吞并小胡子),我插了(打死)马拉子。”雪花蔓(姓白)破天荒用胡子黑话向天南星说。
杀人,杀人,杀人!天南星振作一下精神,拿出大柜威严:“都跪下!”
过去的胡子今天的警察,都木然站着,无动于衷,只有雪花蔓的腿微颤了一下,很快又站直。
天南星似乎忘却了他已不是大柜,而且是死囚,仍然发疯发狂,仍然是攻下土窑惩罚犯规矩人的心态,声嘶力竭地喊道:“鞴连子(鞴马)!”
满院一片嘲笑声。
陶奎元笑得更轻蔑,红眼蒙笑得邪恶。天南星能经住酷刑,也能经得住子弹穿膛,却经不住这样悲哀结局,绺子的弟兄众叛亲离。
弟兄,这是用生死凝成的神圣字眼,它意味着弟兄患难与共,亲逾骨肉!
“弟兄啊!”天南星悲怆地长呼一声,一头撞向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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