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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往事2》 作者:王山

第11章 枣儿胡同腥风血雨,陈成插队落户山西(6)

  “不,恰恰相反,我对‘文化大革命’有自己的评价。”陈成沉思着说,“它几乎就是中国社会进步的一个起点。‘文革’发生两年以后,也就是到了一九六八年八月,中国社会才在历史上第一次把血统和权力分割了开来,这是一个难以估量的进步。”

  “分割血统与权力?”

  “是的,掌权者不再是高贵者。这样,孤立了权力并且使它堕落,才最终使社会明确了自己的革新使命而不再纠缠于社会公正的争论,从而开始了现代的民主进程。”

  “赵京良就是那个年代产生的第一批平民掌权者吗?”

  “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位赵先生。”陈成彬彬有礼地说。

  在另一次谈话中,笔者单刀直入地追问陈成:“在什么境遇下,才会使一个人产生永久遁世的意念?”

  “尊严和意志力同时被击毁。”

  “怎样才能毁灭一个女人的生存勇气呢?”

  “强奸。”

  “男人呢?”

  “阉割。”

  15

  在得到吴卫东的死讯之后,袁一平显得极为镇定。他很清楚,因为这个女孩子的死,他自己肯定会成为复仇的主要目标。打击和报复将是极其残酷的,任何难以预想和承受的凌辱、灾难随时都会发生,甚至不排除残伤和暗杀的可能。因为对方是周奉天和陈成。

  但是,也正因为有了陈成,这种复仇行动才不至于以野蛮和疯狂的形式发生,它存在着一种被限制的可能。

  陈成比周奉天更凶悍、更残忍,为吴卫东复仇的欲望也更强烈。然而,他也有更多的禁忌,因而更具理性。他不会玉石俱焚,在复仇的同时他必须保住或讨回吴卫东的清白名声。

  讨回清白,是陈成对那个不幸死亡的女孩的最后义务。然而,偷情与行窃,她早已不清白了。

  事实上,灾难已经降临过青年湖中学保卫组的头上。

  吴卫东的尸体被运回学校以后,很快就被火化了。人们议论纷纷,但局势仍很平静。

  保卫组的人有些紧张。袁一平安抚大家说:“对于吴卫东的死亡,我们无法负起责任。她先在校外遭到革命群众的殴打和羞辱,后又在后海中学受到审讯逼问,也许在这个过程中她被人强奸。我们在处置上似有一些不妥,但是追究起来,我们也是最轻的一个环节。”

  那天中午,为了使同伴们放松下来,袁一平建议大家在一起吃一顿饭。烙饼摊鸡蛋,他出钱买啤酒。

  大家都挺兴奋。

  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意外。

  当时,大家凑钱和粮票买来十几斤面粉。一个女生把面盆放在桌子上正要倒水和面时,天花板上的吊灯连带着一大片灰皮突然塌落了下来,正直砸在面粉盆上。

  二十几个人怔怔地望着那盆面粉发呆。

  据说,这时袁一平的脸色变得惨白,眼光发直,神情极度紧张。他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话,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抽身离开了。这使他侥幸躲过了随之而来的一场惨祸。

  几乎就在袁一平刚刚离去的同时,保卫组办公室的大门被猛地踹开了,周奉天手持一把大砍刀,带着高二(七)班的二十几个男生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吴卫东死了,死在你们这群王八蛋的手上。”周奉天平端着砍刀,刀尖闪着贼亮的光,正直对着屋子里男男女女们的眼睛。“她死了,但是她留下了遗言,给她在高二(七)班的这帮子不争气的同学。她说她恨你们,要让你们中间的一个人也死。袁一平,你,给我站出来!”

  周奉天的声音狂躁、愤怒,但却极清晰,让人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

  没有人说话。大家紧紧地靠拢在一起,紧张而又不示弱地怒视着周奉天。

  屋门口堵满了人。屋子里光线昏暗、燥热,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面粉味。周奉天那阴冷的、教主般的声音飘荡在人们的头顶上,似乎来自遥远的上苍:“你们欺辱一个无依无靠的海外孤女,当众检查她身体的隐秘,使她无法再生活下去。如果不能为她复仇,高二(七)班所有的男生都应该去死!

  “今天,就在这里,你们保卫组的每一个人都要接受同样的检查,当着所有这些同学的面,去证实你们所要证实的清白。从这里走出去,你们他妈的如果还有勇气活下去,咱们的账就算两清了。袁一平这个王八蛋,他躲了,本来应该先从他开始。现在,从谁开始?”他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过去,眼睛里射出一股刻毒、阴狠的暗绿色荧光。

  谁都很清楚,他说的那番话将会付诸行动,而绝不仅仅是恐吓。

  “周奉天,让我们女生先走。我们,没有责任。”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学挺身向前走了一步。她的声音很低,但很镇定。“我们女生,没有责任。”她又重复地说了一遍。

  “袁一平躲不过去,所有的女生也不能走开,因为你们不能问心无愧!一天一夜,十几条壮汉轮着欺负一个女孩,她哭喊着哀求你们,你们谁站出来保护过她?帮狗吃食,助纣为虐,你们还算是个女人吗?”

  “让她先脱了裤子,检查!”门口外,几条粗野的嗓子在吼喊。那里已渐渐聚拢了各年级的上百人。

  “我们没有欺负吴卫东,她是畏罪自杀。”眼镜提高了声音,愤愤地争辩道,“告诉你们,她与人通奸,早已不是处女!”

  “浑蛋!”周奉天怒骂了一句,“你妈也不是处女,也应该被展览吗?还有你,从今天起,也不再是处女!”

  哐啷一声,周奉天把砍刀扔在地板上,飞身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狂怒地把她拽到屋门口。接着,在一百多双眼睛惊恐的注视下,发生了那令人震惊的一幕。

  周奉天用左手死死地抓住那个女生的头发,他的右手,坚决地,无可抗拒地,从她的裤腰部伸向更深处……

  一声惨叫,一阵惊呼,一片死寂。

  16

  大升子妈一向觉沉,睡过去就像是死人。可是这天夜里刚睡了一小觉就一个愣怔地被惊醒了。刚开始她以为自己忘了把尿盆拿进屋,是被尿憋的,懵懵懂懂地就下了地,但一脚就踩翻了尿盆子,臊烘烘的尿液泼了自己一身。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家的屋顶上有人,房瓦被踩得发出沉闷的断裂声。有贼!她顺手推了老伴一把,自己拉门向院里跑。

  但是,屋门没能拉开。门外的钌铞被人用粗铁钉穿死了。她和老伴被反锁在了屋里。

  “抓贼呀!”大升子妈尖着嗓子叫了一声。

  她后来说,直到这时,她还没感到害怕。这院子里断不了来贼,每次都是一嗓子吆喝就吓跑了。

  这一次贼没跑。她刚一叫喊,卟地一声,一把亮晃晃的梭镖尖头捅破窗户纸,从屋外正直向她戳了过来。枪尖从她的眼前闪过,刺中了她的右肩。大升子妈觉得像是被人狠推了一把,一跤又摔回到尿盆子上。

  血水和尿水,涂了她一身。

  “老东西,再敢喊,一枪戳死你!”屋门外,一个哑嗓子恶狠狠地说。

  北院的老崔家更惨。

  听到动静以后,老崔穿上衣服出了屋门,当他正要开院门时,咔嚓一声,院门上小孩胳膊粗的门栓突然被撞断了,十几条手拿砖头瓦块的汉子一下子涌进了院里。老崔这时犯了一个后来使他终生懊悔不已的错误,他不该往家里跑。可是他被突如而来的危险吓得乱了方寸,转身就往自己家的屋里跑。

  屋里,还睡着他的妻子、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和一个刚刚十八岁的女儿。

  歹徒们紧随着老崔的身后就冲进了屋子涌进屋门口。老崔很快就被追上了,一记闷砖狠狠地拍击在他的后脑部,他连哼一声都没有,眼前一黑,平扑着掉进了床底下,昏死过去。

  这是他的幸运,因为他没有看到以后发生的惨剧,没有看见落在一群男人手中的、赤裸着身子的女儿。

  与老崔相比,他的妻子的第一个反应更荒唐然而却更有理性。当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她突然坐起身来,拼力把包裹在女儿身上的单被揪扯了下来,然后,连同自己肥胖的身子一起,紧紧地捂盖在睡在身边的两个儿子的头上。

  在她的另一侧,是被惊醒的,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女儿。

  她背对着女儿,任凭女儿尖声惨叫,任凭她拼命抓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扯自己的头发,只是一动不动地护卫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直到女儿无声无息地被人拖出了屋子,她也没敢抬一下身子。

  老崔的女儿后来去了山西运城地区插队,在一个贫瘠的山村里苦熬苦受了十年。一九七八年初她考上了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省机关工作,现在已是一名正处级干部了。

  在二十几年中,她从未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也没有和父母见过一面。一九九〇年春天,老崔去世了。在弥留之际,他不停地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大睁着眼睛,盼着能最后看她一眼。他硬挺了两天,最终也没有盼回自己的女儿。

  女儿寄回了一千元钱。汇款单上写着四个字:下不为例。

  下一个,应该是她的生身母亲。

  她是想彻底忘记过去呢,还是深深地憎恨着她的母亲?

  现在,依然满身肥肉但衣衫褴褛的崔老婆子常常坐在枣儿胡同的街口,向邻里们抱怨两个儿子的不孝。但是对于女儿,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经历过那场灾难的老街坊说,在那个夜里,老崔的女儿没有被强奸,只是和胡同里的另外几个女孩一样,被歹徒们在光身子上乱抓乱摸了几把,还是保留了干净的女儿身。

  然而,在那张全家合睡的大床上,在母亲的背后,女儿究竟遭遇了什么,也只有当母亲的自己才是最清楚的。

  据查,在那场对杨宏全和吴卫东野蛮摧残的骚乱中,崔家老婆是个积极参与者。那年她四十岁不到,浑身都是泼力气,她拽下了杨宏全的裤子,还趁乱拿走了他的塑料凉鞋。

  但是,她对自己的女儿也有罪吗?

  出事的时候,大升子的小屋里还聚着十几条青年汉子。听到胡同里的喧哗声和嘶喊声,他们立即就意识到是出事了。当时,人人都脸色青白,心跳加剧,紧张皇乱,不知所措。

  “快关灯!”有人急促地喊了一声,那盏昏黄的八瓦灯泡立即就被击碎了。“谁他妈的也别出声!”有人在黑暗中怯声怯气地说。

  从事后的结果看,这使他们丧失了能够集体自卫的最后机会。只有侵略欲念而根本不具备自卫意识,是那一代胡同青年最可鄙又最可悲的素质。

  歹徒们竟迟迟没有到这间小屋来。

  十几个大小伙子挤在黑洞洞的小屋里,像坟坑里一样死寂,没有一丝声息。北屋里大升子妈摔倒时的惊叫声,响铃家传出的阵阵撕心裂肺般凄厉的哀叫声,声声如在耳边。但是,只有惊恐和战栗,没有人试图有所动作。

  十几分钟以后,他们来了。

  据大升子后来回忆说,第一个进来的是个瘦长汉子。他一脚踹开门以后,猛然发现这间黑着灯的屋里竟窝着这么多人时,着实吓了一跳,急速地撤身退了回去。但是紧接着就有七八条手持凶器的汉子刮风一般地卷了进来。

  歹徒们一进屋立即就下了狠手。大升子说,当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时,一股又腥又热的血忽地就喷溅了他一脸。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人头上挨了一砖头,吭都没吭一声,扑通就栽倒在地上。

  在以后的一分多钟时间里,小屋几乎变成了屠场,血肉横飞、惨叫连天,无一人幸免。

  一号院的解放被刺了七刀,刀刀都戳在脸上,把一张原本挺清秀的脸切割得稀烂。他曾大叫着讨饶和呼救,歹徒们用刀子封他的嘴。

  一个叫二梁的愣小子只挨了一刀。他是所有在场的人中唯一一个奋起反抗的人。当歹徒持刀向他扎过来时,他迎着刀子扑了上去,那一刀深深地捅进了他的腹腔。他后来被送进医院,死去活来地挣扎了十几天,总算保住了命,但是下半辈子完全成了个废人。

  最幸运的是大升子。头上被狠砸了一砖头以后,他顺势就栽倒在墙角里装死,再也没有动一下,这使他躲过了更重的伤害。

  一分钟以后,殴打和虐杀终于停止了下来,小屋里横七竖八躺满人体,空气中,蒸腾着一股呛人的血腥气。

  大升子说,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这间小屋。屋里太黑,又太恐惧,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但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霸气。这个人在屋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转身走了。他在走出屋门时,稍微停顿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们杀了人,我就杀你们!”

  一个多小时以后,一切都结束了。枣儿胡同在悲伤和饮泣中迎来了黎明。

  为了二十多天前的荒唐和野蛮,枣儿胡同的每个家庭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二十多名男性居民遭到凶残的刺杀或殴打,四个女孩被当众强奸,更多的年轻女人或已不年轻的女人受到野蛮的性凌辱。

  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在这场浩劫中,似乎没有一个家庭被抢劫或发生财产损失。很显然,这是一次有组织的、目标明确的复仇行动。

  情况最不清楚的是响铃一家在这一夜究竟遭遇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响铃和她母亲是被确认的首要报复目标,而在事先,胡同中就有人为歹徒指认了她家的具体方位。夜袭行动最先就是由一群汉子闯进那间三口合居的小屋开始的。

  据说,响铃爸在挨了一顿毒打以后,被两条壮汉架着胳膊扔出了屋外,随后,屋门又紧紧地关闭上了。屋子里,传出两个女人凄厉的嘶叫声。

  但是,刺人心肺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就止息了,小屋里亮着灯,人影恍惚,但却寂静得令人惊心。屋门始终关得紧紧的。

  事后,响铃整整在家里躺了半年。直到半年以后的一个深夜,她们全家悄无声息地突然搬走,她没有迈出过屋门一步。

  也没有街坊邻里进过她家的屋门,那间小屋窗上堵着帘子,屋门关得紧紧的。

  据人们传说,响铃在家里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流眼泪,甚至不穿衣服,就那么光着身子仰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呆望着屋顶。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那双眼睛也似乎从来没有闭上过。

  那一年响铃十六岁,还是一个孩子。

  惨祸发生以后的第三天,大升子妈即托邻居去了响铃家,给大升子和响铃说合定亲。她说,那闺女太惨了,可总得有条活路呀。大升子说,不管她出了什么事,我都可以娶她。两个人厮守着,安分守己地过好以后的日子。

  响铃妈得到信儿,来到北屋,进屋就跪到地上给大升子妈磕了一个响头,说,您和侄子的情分,我们全家都记住了。可我那苦命的闺女,她,要不得了呀……说完,她两眼翻白,哭得差点儿死过去。哭声极其凄惨、悲凉,一缕缕飘荡在枣儿胡同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在十几天以前,京西群山深处的一片松柏林中,一个孤独的女孩子也这样痛哭过。不过,她的哭声却没有人听见。

  二十几年以后,笔者费尽周折,但始终没有查找到响铃一家的下落。一些自称知情的人说,这家人于那年冬天迁回了山东老家,以后再也没有回北京。响铃也出嫁了,女婿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另一说法是,她们仍在北京的某一条胡同里居住着,只是改换了姓名,把自己和自己的悲伤深深地藏进京都茫茫的人海之中了。

  后一种说法似不可靠。北京的胡同,是藏不住任何隐秘的。

  有一点是清楚的,即使找到了这一家人,笔者也绝不敢冒昧地去打扰她们。创痛和耻辱太深太重,时间已无法使它们彻底平复。笔者唯有默默地祝愿这一家人生活得安宁、富康。

  一个旧社会的妓女,一个妓女的女儿,她们能够健康、平静地生活,对这个社会的其他人就是一种福分。

  枣儿胡同的这场空前血案,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是谁必须对那些令人发指的暴行负责,对男人的流血和女人的流泪承担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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