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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血色残阳》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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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残阳》 作者:林和平

第11章

  大梅子打着灯笼在为三太太引路。大梅子左右看了看,道:“三太太,老伍……”三太太道:“回屋再说吧!”二人不再说话,默默往前走去。在夜色中,陶家大院的建筑显现着模糊的轮廓,感觉有些阴森。回屋的路上,打更的家丁提着灯笼,打着梆子,在院子里走着。大梅子的神情很糟。

  三太太和大梅子进了屋子,大梅子关上门。

  三太太道:“老伍怎么说?”大梅子道:“老伍说,他不知道五姨太是什么人。”三太太道:“你信了?给他喝解药了?”大梅子道:“他说了一件事,我只好给他喝了。”三太太道:“什么事?”大梅子道:“咱们俩的事!”三太太惊道:“啊,他知道!”大梅子点头。三太太道:“陶家到处是秘密,陶家也没有任何秘密!”大梅子道:“老伍说,是他在暗中帮仪萍,那两个死警察,就是他送到阎探长家里的。他说那天我进芦苇荡,他一直跟在后面。”三太太问道:“老伍他为什么要这样呀?他为什么要帮仪萍呢?”大梅子道:“他没说,他只是说,总有一天,咱们会知道的。”三太太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谜呀!……”

  清晨,两只小鸟在树上叫着跳来跳去,十分活泼。仪萍推开窗子,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看上去她心情舒畅。仪萍刚要缩回身子,却看到了什么,突然停在那里。原来她看见了陶书远。那时候的陶书远正坐在亭子里写着什么,神情专注。从侧面看,年轻人英俊秀气,超凡脱俗。仪萍被吸引了,凝神看着他。

  陶书玉走过来了,她显得有些迟疑,道:“二哥,起得这么早呀?”陶书远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陶书玉道:“二哥,你还生气呀?”陶书远道:“你个小丫头,我和你生什么气呀!”陶书玉乐了,道:“二哥,咱们什么时候开学呀?”陶书远道:“校长被当做革命党给抓起来了,什么时候放人不好说,等着吧。”陶书玉道:“二哥,我的作业你给批了吗?”陶书远道:“批了。”陶书远拿给陶书玉看。陶书玉念道:“语言流畅,句子优美,只是显得空洞无物,缺乏真情实感。二哥,我这写得多好呀,你不表扬我,还批评我,你这个二哥呀,真想难为死我呀!这不好呀,你听,我给你念呀——‘风是季节的使者,云是雨水的使者。当风轻轻地刮过,你就会听到春天的消息了;当云缓缓地飘来,躁动的大地就会安静下来,因为它们将会得到爱的滋润。’多好呀,多美呀,这叫空洞无物?这叫缺乏真实感情?陶老师,你跟我说吧,怎么才叫不空洞,怎么才叫有物,怎么才叫不缺乏真实感情?说,说吧!”陶书远道:“你考我呀。”陶书玉道:“对,我就考你了,怎么办吧?”陶书远道:“好吧。我跟你说呀,一篇文章,要有感而发。所谓有感而发,就是要表达一种思想。你的这篇文章,虽然词句优美,但读完后,却不知所云。也就是说,不知道你想告诉我们你想说什么。这样吧,我在中学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也叫春天来了,我给你念念——‘你悄悄地来了。昨夜的风还是瑟瑟的,今早起来,蓦然发现,柳绿了,花红了,燕子呢喃而唱了,农人们吆喝着牲口下田了。我仰起脸来,吸一口甜丝丝凉丝丝的空气,五脏六腑是那么的清新。我就知道,你来了,一定是你来了。我多么渴望,让你牵着我的手,走进田野,走进无边的草原,在蓝蓝的天空下翩翩起舞。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家的院墙太高了、太厚了,我家的门,一道一道太多了,太重了……我只能站在院墙上看着你来了,又去了,看着你消失在天地之间。那一刻,我的心是酸酸的,苦苦的,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流到了里面去,在泡着我的心……’”

  仪萍站在窗前听着,眼里竟有了一层泪水。

  陶书玉哭了,扑在陶书远怀里,道:“二哥,我没想到,你心里这么苦呀,这么苦呀,二哥!……”陶书远一只手轻轻搂着陶书玉,道:“好了好了!”陶书远无意间发现,仪萍正站在窗里往这边看着。发现陶书远朝这边望,仪萍关上了窗户。陶书远怔怔地只能看着仪萍的窗子了。

  起床后,三太太依然显得心事很重,眼皮有点肿。她洗完了脸,坐到了梳妆台前。大梅子为她盘头。大梅子道:“三太太,书玉和二少爷……”三太太道:“这事儿不好办呀,书玉就是看上了书远了,拦都拦不住。我就怕这孩子任性,书远不理她,女孩子家,为这事儿容易做病呀!”大梅子道:“那怎么办?”三太太道:“实在不行……咳,再说吧。”大梅子看镜子,道:“女孩大了,就是比男孩操心呀。其实他们俩,我看挺合适的。书远也真是个好孩子!”三太太道:“你说的,他们是兄妹呀,怎么行!”大梅子道:“就是呀,就差这呢!三太太,这么些年了,你还这样年轻!”三太太道:“我本来也不老嘛,我才三十五岁嘛!”大梅子道:“可不,才三十五岁……你来陶家大院,快二十年了。”三太太道:“这二十年呀,怎么过的呀。快了,快出头了。”大梅子道:“快出头了?”三太太道:“你不觉得,这大院里的人,应该散伙了吗?”大梅子一愣,道:“该散伙了?……”

  陶家的人围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每个人一碗饭一碗菜,很简单。另外两张桌前坐着下人们,每人也是一碗饭一碗菜。陶书利吃得很艰难,吃着吃着,他突然把饭碗重重墩到桌子上。陶书利道:“他妈的,这叫什么伙食,喂猪呀!”陶家的人停止了吃饭,看着陶书利。三太太道:“你喊什么喊,也不是你一个人吃这饭,大家不都在吃吗!”陶书利看了一眼下人那边的饭桌,道:“这怎么和他们吃一样的饭菜呀?我们成了下人了!陶家怎么了,穷到这种地步了!”三太太道:“大少爷,你要是吃不了这口饭,你可以到灶上加钱,想吃什么做什么。往后,陶家的伙食,就是这样了。我顺便说一下,从这个月起,每个人每月,要向灶上交五十块大洋的伙食费,陶家已经没有钱供大家白吃了。谁要是嫌伙食不好,想吃什么,额外加钱。”陶书利道:“就这饭菜,你们能吃吗?啊,能吃吗?一个月五十块大洋的伙食费?你们几个姨太太就不能多拿点?”二太太道:“凭什么我们多拿呀?”四太太道:“我们比你能吃怎么的?”二太太道:“我可没有钱呀!五十块大洋我也拿不起呀!”陶书利道:“少废话,你们没有钱?陶家的钱哪去了?都进了你们几个的腰包里,你们不拿,谁拿呀!我告诉你三太太,你可是当家人,今后陶家就是这伙食,干脆就别在一起吃了,散伙得了,都他妈的出去要饭去!”

  陶书利摔了碗,忿忿地走了。众人坐在那里看着。

  三太太道:“看什么看?还有谁不爱吃?谁不爱吃,也可以走。”众人都低了头吃饭,谁也不说话。仪萍慢慢吃着,看不出她是爱吃还是不爱吃。

  丫环小玉从一个篮子里拿出了有鱼有肉的四样菜,放到了桌子上。二太太给陶书远一双筷子,道:“书远,来,吃。”陶书远道:“娘,这是哪来的菜?”二太太道:“我叫小玉去外面馆子叫的。陶家的伙食没法吃了,以后呀,咱就是每顿饭去装装相,少吃两口,回来重吃。”陶书远道:“为什么这样呀?咱可以把叫菜的钱加到伙食里,改善伙食呀?”二太太道:“别人都不干,咱为什么要那样做,显咱有钱吗?没准呀,都像咱们一样呢,到那假吃几口,回到家里重吃。说是没有钱,哪一个没有钱呀,就是不愿意往外拿罢了。”陶书远道:“陶家的人心彻底散了!”二太太道:“才散的吗?早散了,不过老爷太太活着的时候,装作没散的样子。现在不用装了,散得明明白白了。”陶书远道:“散了倒好,省得大家搅在一起,斗来斗去的。”

  仪萍在院子里走着,老伍挑着菜过来。老伍看见仪萍,把菜挑子放下,等着仪萍走到身边。老伍道:“五姨太,那天不是我……”仪萍道:“我知道了。”老伍道:“陶家大院,您还想待下去呀?”仪萍道:“不待下去,怎么办呀?”老伍道:“您可以走呀!”仪萍道:“往哪走?没那么容易呀!”老伍道:“这陶家大院到处都是陷阱呀,你要是不走,可要加倍小心呀。”仪萍道:“是吗?那好吧,我小心!”

  仪萍转身走了。老伍站在那里,看着仪萍走了。

  四太太和丫环凤妹子从大门里出来上了马车。四太太的马车刚走,三太太的马车回来,停在了门口,三太太下了马车。丁大牙和一个家丁从院子里跑出来,上前扶着三太太。丁大牙道:“三太太,您回来了。”三太太看着四太太的马车,道:“四太太上哪去?”丁大牙道:“她没说。”三太太道:“姨太太出门,不说一声怎么可以?家规她忘了,你还忘了吗?”丁大牙道:“三太太,奴才该死!”三太太道:“回来的时候问明白了,上哪去了,办什么事儿去了,跟什么人在一起了。别怕她烦,烦也得问。”丁大牙道:“知道了,三太太!”

  四太太和凤妹子走进一家酒楼。堂倌道:“四太太来了,您楼上请!”四太太和凤妹子上楼。二人来到一间包间前,四太太往里进,凤妹子也要跟着,被站在旁边的一个男人拦住,道:“你就别进了!”四太太挑帘进去。六爷坐在里面喝茶。四太太道:“六爷!”六爷道:“四太太来了!坐呀!”四太太道:“听说六爷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六爷道:“昨天下晌!上茶!”门帘挑开,六爷手下的人端着茶进来,给四太太倒上,退下。六爷看着四太太,眼睛一动不动。四太太道:“六爷为什么这样看我?”爷道:“四太太还是这么年轻美貌呀!”四太太道:“六爷夸奖了,我已经人老珠黄了!”六爷道:“我记得陶老爷刚娶你的那年,我到你们陶家去喝酒,四太太给我敬酒,一声‘六爷,你要喝下这杯酒哟’,那声音,真让人受用!当时我旁边的一个人,现在还记得你那句话呢!”在外间,凤妹子站在那等,她看着那两个守在门边的男人,两个男人却不瞅她。四太太道:“你旁边的什么人呀?”六爷道:“老阎!”四太太道:“阎探长什么女人没见过,这么些年还记得我那句话!”六爷道:“不在那,不在那!女人这事怪。有的女人,虽说长得很漂亮,可你和她在一起,你却不喜欢她;有的女人,看着不算漂亮,可不知道哪地方,你看着,就是招人喜欢!四太太属于那种又漂亮、又招人喜欢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多呀!”凤妹子看着两个守门的男人,往外退着走几步,转身离去。四太太道:“六爷,您真会夸人呀!”六爷道:“这是老阎说的话!四太太,你知道江淮崩走我多少钱吗?”四太太道:“六爷,这我还真是不知道呀!”六爷道:“哼,这小子,他一下崩走了我四千大洋!”四太太道:“那么多呀!”六爷道:“多是多了点,不过,四太太怎么也值四千大洋了!”四太太道:“六爷您真能开玩笑!”六爷道:“六爷我是爱开玩笑,可六爷我从来不跟女人开玩笑!四太太,四千大洋,不算少吧?”四太太道:“他还崩走了我三千大洋呢。我就那么一点钱,全让那个王八蛋崩走了呀!”六爷道:“那你是活该,谁让你们俩在一起姘了!当时我怕这小子不准,你说没事,出事你担着。现在出事了,你担着吧,怎么担?”四太太道:“六爷,我现在都成穷鬼了,我搁什么为您担着呀?”六爷道:“我就要你这句话呢。没有钱,好呀,钱我不要了,我要人!”四太太道:“六爷!”六爷道:“四太太,不是我要你的人,是老阎!老阎说,你陪他睡四天就行,一天一千大洋。这个价码可不小呀。省城最有名的红妓玉翠,一晚上也就三百大洋呀,你可比她高多了!六爷我讲理吧?”四太太道:“六爷,老阎和陶老爷可是有交情的呀!”六爷道:“关陶老爷屁事!再说,陶老爷上西天了,他管不了那么多的事了!老阎那人也不错,挺仗义的!他说,你对他也不错,有一天你还到他家去了,是不是呀?”四太太道:“我是去过,可是……六爷呀,我们不合适呀!”六爷道:“怎么就不合适呀,老阎不如那个小白脸吗?”四太太道:“六爷呀……”六爷脸子一拉,拍了两下手,外面的两个人进来,道:“六爷!”六爷道:“把她送到老阎那去!”两个人答应一声,上前拧住四太太就要往外弄。四太太道:“六爷!六爷!六爷!……”突然,门帘一挑,陶书利进来了,后边追进来六爷的两个人,显然,他们没有拦住陶书利。六爷一愣道:“大少爷,你怎么来了?”四太太道:“大少爷!”陶书利向六爷一拱拳,道:“六爷,不好意思,坏您的事了。六爷,这是我的人。再说,您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人物,怎么会……”六爷道:“大少爷你误会了,我六爷从来不干这种事。老阎看中了四太太,求我给说说,我得给老阎面子。再说,我也是为四太太好!”陶书利道:“您这怎么是为四太太好?”六爷道:“你不知道吧,你四姨娘的姘夫崩走了我四千大洋,怎么办?老阎答应帮她还。”陶书利道:“不用老阎替她还了,下午我把钱给您送去!”六爷道:“好,爽快!”

  六爷一挑门帘走了。

  凤妹子进来,道:“四太太,多亏了大少爷呀!”四太太道:“大少爷!……”陶书利端起茶碗喝茶,道:“哼,这就是你和那个小白脸鬼混的下场!”四太太道:“我要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我哪能……”陶书利突然一挑门帘也走了。四太太道:“大少爷!”凤妹子道:“四太太,没想到,关键时候,大少爷还真够个爷们儿!”四太太道:“当年他要跟我好,我没理他,他本来恨我,为什么救我呀?”凤妹道:“那就是他对你还有意思呀!”四太太道:“是吗?……请他喝酒吧。”凤妹子道:“去哪找他呀?”四太太道:“还有哪,去赌场呗!”凤妹子道:“那里也没有女人去呀!”四太太道:“就是没有女人去,咱们才要去!”凤妹子乐了:“对呀,咱们去看看,男人们怎么样赌!”

  仙台镇的赌场内总是乌烟瘴气,一桌桌赌局上的人吆五喝六,满屋子吵嚷声。陶书利嘴里叼着烟卷,旁边站着两个小跑腿子给他端茶,他把骰子盒摇得“哗哗”直响,“啪”地扣在桌子上掀开,道:“满!”对方傻了眼。陶书利哈哈大笑。旁边站着的跑腿子赶紧把茶壶送到陶书利嘴边,陶书利自己不动手,嘴对着茶壶嘴,喝了口茶,道:“怎么样,服不服?”对方道:“大少爷好手气呀!”二麻子喊陶书利有事,陶书利道:“你们先玩!”走到一旁,听二麻子跟他说事。这时候四太太和凤妹子进了赌场,她们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戴着礼帽穿着长袍,她们觉得这样真是好玩。她们到处寻找陶书利,凤妹子指了一下,看到陶书利站在一个角落处,听二麻子跟他说什么事。他抽着烟爱理不理的,二麻子一个劲点头哈腰。旁边一桌打麻将的人在议论陶书利。一个人道:“真没想到陶家破败了,陶家的大少爷却发迹了,听说这赌场就是他的,二麻子不过是给他打杂!”另一个人道:“不光赌场呀,马桥的印染厂和陶家乡下的五百亩良田,也是他的!”又一人道:“他不是赌输了押给油坊的于老板了吗?”开始的那个人道:“你知道什么呀,他说输了,其实根本没输,暗中转到了他的名下了!这小子,有心机呀!……”

  四太太和凤妹子坐在马车上回家,马车缓慢地往前走着。四太太道:“真没想到,这个像没脑子的大少爷,竟这么有实力呀!”凤妹子道:“装得没脑子呀,其实多有心计呀!”四太太道:“以前竟没看出来呀!”凤妹子道:“现在也不晚呢!”四太太道:“说什么话呢,我是他四姨娘!”凤妹子道:“哎呀,人家都对六爷说了,这是我的人!”四太太道:“死丫头,你别给我瞎说呀!”凤妹子道:“我哪敢呀!”四太太道:“大少爷这个人,挺不错的呀!”凤妹子道:“他比那个老阎不是强多了吗!”四太太道:“别提那个老阎呀,我烦!”凤妹子道:“好好,我不提,不提!……”

  四太太的马车停在陶家大院门口,大门开了,四太太和凤妹子从外面进来往院内走,丁大牙从一间房子里出来,道:“四太太,慢走!”四太太站住,道:“什么事儿?”丁大牙道:“四太太,您去哪里了?”四太太道:“上街了。”丁大牙道:“上街干什么去了?”四太太道:“逛逛。”丁大牙道:“都逛了什么地方了?”四太太道:“你烦我呀,问这么多?”丁大牙道:“不是不是。四太太,您知道呀,这是陶家的规矩呀,姨太太们出去,回来都得跟护院的打个招呼,以免当家人问起来,说不出个子卯午酉,您交代不了,我也交代不了呀。”四太太道:“规矩是人定的,老爷太太不在了,规矩还在吗?”丁大牙道:“老爷太太不在了,可没说规矩就不在了呀?当家人可没这么告诉我们呀!”四太太道:“我懒得和你说,你这个看家狗!”丁大牙不高兴了,道:“哎,四太太,您别走。看家狗您是叫对了,知道我是看家的狗,您就别惹我呀,惹了我,咬你一口,也不舒服吧?”四太太道:“丁大牙,你在我面前抖威风呀,吹你娘个牛腿了,你咬我一口试试,我拔了你的牙!”丁大牙道:“四太太,您太横了吧,我还就不信,我的大牙就在这上头了,你把它给我拔下来,拔呀?”四太太抬手给了丁大牙一个耳光,道:“你个臭无赖,欺负到老娘我头上来了。你是不是看我老实呀,我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看看,叫你知道知道老娘的厉害!”接着又扇了丁大牙一记耳光。丁大牙一下把枪拔了出来,顶在了四太太的脑门上,道:“我毙了你!”

  四太太被吓得一动不动。

  凤妹子上来,道:“丁大牙,你造反呀!”丁大牙把凤妹子抡倒在地上,道:“你少管闲事儿!”用枪顶着四太太,“你个婊子,仗着跟护国军的江参谋长睡,就什么人都敢欺负。姓江的走了,没人睡你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威风!我毙了你!”陶书利从外面进来,道:“怎么了?”丁大牙道:“大少爷!……”四太太一见陶书利,硬了起来,道:“丁大牙,你毙了我?借你两个狗胆你敢不敢开枪。来,毙了我,往这打,打!”丁大牙慌了。四太太突然抢过枪,对准了丁大牙,道:“你个下三烂,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江参谋长怎么了?江参谋长走了我就怕你了?你毙了我?我毙了你,毙了你!”丁大牙害怕了,道:“四太太,我跟您闹着玩呢,您看您,当什么真呀,您、您小心点,别走了火呀!”四太太道:“我非走火不可!”她一扣扳机没响,再两只手扣,一下扣响了,吓得把枪扔到了地上。丁大牙道:“我的妈呀,她真开枪呀!”丁大牙转身就跑。四太太从地上拣起枪,在后面追赶,大声道:“你站住,你给我站住!你个下三烂,臭狗屎,今天我非毙了你不可,非毙了你!”说着,四太太扣动扳机,“砰”的一枪打在丁大牙脚后面的地上,扬起一阵灰尘。陶书利道:“好呀,打、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活靶子呀,打呀,开枪!”丁大牙杀猪般地喊道:“救命呀,杀人了,杀人了!”四太太道:“狗,你这条狗,我打死你这条狗!”她又开了一枪。

  三太太、二太太和陶书远听到枪声从屋里出来,一个个大惊失色。仪萍也从屋里出来,往院子里看着。三太太看到四太太拿着枪追丁大牙,喊道:“快快快,拦住她,拦住她!”王宝财和几个家丁跑上前,抱住了四太太。四太太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把你们都毙了,一个也不留,都死吧,都死在这活棺材里。陶家大院就是活棺材,就是地狱呀!谁也好不了,都得死呀,都得死呀!……”三太太上前狠狠抽了四太太一个耳光,道:“你疯了!把她给我押走,押到议事厅去!”四太太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家丁们押着四太太向议事厅走去。

  秉承三太太的旨意,几个家丁把刑具扔在陶家议事厅的地上,暴起一阵灰尘。四太太被按着跪在了地上。众人纷纷落座。陶家的人都在场,只是没有陶书玉。三太太道:“四太太违犯家规,无理殴打下人,罚钉刺!”丁大牙把钉板扔到四太太的跟前,下人拽起了四太太,撸起了她的裤腿,往下按四太太。四太太挺着,可是两只膝盖已经渐渐接近钉尖了。陶书远喊道:“停下来!”家丁们停了下来。三太太道:“你想说什么?”陶书远道:“我觉得四姨娘没有什么错,不该处以刑罚。”三太太道:“倒是不该处以刑罚。可四太太说,没有家规了,这话不对。老爷太太虽说不在了,可家规还在呀,没有了家规,成什么体统呀。四太太还说,陶家就是活棺材,就是地狱,这话说得对不对呀?”陶书利道:“老爷太太要是活着呀,说这话,就得填井!”陶书远道:“这话不对吗?陶家就是一口活棺材,就是地狱!”三太太道:“我看也是!”众人一愣,都看着她。三太太道:“把四太太放开!”

  家丁们放开四太太。四太太气哼哼地坐了下来。

  三太太道:“你们下人都出去吧!”下人们应声退出。

  三太太道:“陶家是不是活棺材?是!老爷太太活着的时候,说话你得压着点,喘气你都不敢大声了,走路你得慢着点,出门你得请假,回来你得跟看院子的打声招呼。老爷太太要是不高兴,你连头都不敢抬,犯了错,家法伺候,还有被填井的可能。生活在这里,哪个人心里不打颤?这不是活棺材吗,这不是地狱吗?”二太太道:“这、这怎么什么都敢说了!”陶书远道:“现在还怕什么呀,大家都自由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陶书利道:“干什么?还能叫这些姨娘们赶紧找男人,改嫁?”陶书远道:“那也不是不可以的事儿!”二太太道:“那可不行,我们女人,还是要讲贞节的!”陶书远道:“那还能在陶家待一辈子呀?”二太太道:“那怎么办呀?”三太太道:“我就不懂了,老爷和大太太活着的时候,你们终日里觉得憋闷,盼着有朝一日能走出这个院子,过一份你们自己的日子。现在老爷和大太太都撒手不管了,陶家的大门已经打开,你们就没想过,大家该散伙了吗?”二太太和四太太大惊道:“散伙!?……”陶书利道:“啊?散伙!”

  仪萍也愣了,她看着三太太。

  陶书远道:“我看应该散伙了!”四太太道:“散伙?”二太太道:“这事儿,没敢想呀!”三太太道:“不是有句话吗,树倒猢狲散,现在树已经倒了,大家不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四太太道:“三太太,你的意思,我们就可以走了呀?”二太太道:“可以离开陶家了?”三太太道:“谁还会出来阻止吗?”二太太道:“可以走了?……”陶书利道:“不行,我不同意!”三太太道:“大少爷为什么不同意?”陶书利道:“老爷虽说死了,可陶家并没有断了香火,我是陶家的长子,陶家散与不散,你们说了不算,这还真得我说了算。三从四德你们别忘了,从父,从夫,从子,你们不听我的,听谁的呀?”三太太道:“听你的可以,你不同意散,你说出不同意的道理来。老爷和大太太都不在了,为什么还不散。大家聚在一起,还有意思吗?”四太太道:“就是呀,散了得了,为什么不散呀!”二太太道:“人心都散了,人不散,还能过到一起来吗?”陶书利道:“我明白,你们说散了,你们就是想出去改嫁。在陶家,祖辈以来就没有女人改嫁的,你嫁给陶家了,你生是陶家的人,死是陶家的鬼。同不同意你们改嫁,这事儿,我大少爷还是说了算的!”二太太道:“噢,大少爷的话我是明白了,我们这些人,不是不可以走,走是可以的,可是谁走,谁不能走,这还得大少爷说了算!”四太太道:“对呀,我们都是女人,女人就得遵从三从四德呀。如今陶家大少爷是长子,大少爷同意谁走,谁就可以走,大少爷不同意谁走,谁就不能走,是不是,大少爷?”陶书利道:“哎,你们不愧为陶家的女人,真是让你们说到点子上了!”三太太道:“那么,大少爷同意谁走,不同意谁走呢?”陶书利道:“你们三个,都可以走,五姨太,不能走!”三太太一愣,道:“五姨太,你同意吗?”仪萍想了想,道:“我同意。”

  众人全愣了。陶书远很吃惊。陶书利却得意得很。

  三太太道:“那好吧,大家散了吧!陶家的日子,到头了!……”

  陶书利将一挂鞭炮绑在树上点燃,瞬间“噼啪”作响。陶书利站在那里看着乐,下人们在围观。陶书玉跑来,道:“大哥,不过年不过节的,你放什么鞭炮呀?”陶书利道:“过年剩的一挂鞭炮,不放潮了!怎么样,过瘾吧!”陶书玉道:“过瘾过瘾!”突然,鞭炮不响了。陶书玉道:“怎么了?”陶书利走过去,道:“妈的,怎么回事儿?”陶书利走到跟前探头去看,鞭炮突然又响了,炸得陶书利抱头往回跑,喊道:“妈呀,崩死我了,崩死我了!”众人大笑。

  丁大牙和几个家丁练武完了往回走。丁大牙道:“那边怎么放上鞭炮了?”家丁道:“就是呀,不过年不过节的。”王宝财迎面走来。丁大牙道:“王管家,什么事儿呀,这么高兴?”王宝财道:“二太太找我呢,说有事儿!”丁大牙道:“一定是好事吧,跑得这么欢?”王宝财道:“好事儿好事儿!”王宝财跑了过去。丁大牙道:“妈的,老爷太太一死,都欢腾了,陶家从来没这么喜庆过!”

  王宝财敲门后走进二太太房里。

  王宝财道:“二太太,您找我?”二太太道:“来来,过来坐。”王宝财道:“二太太……”二太太道:“过来坐吧。小玉,给王管家倒茶。”小玉道:“王管家你请坐。”王宝财很局促地坐了下来,道:“二太太,您这是?……”二太太道:“喝茶喝茶。”小玉道:“请喝茶。”王宝财道:“哎哎,喝茶。”二太太道:“王管家呀,你知道陶家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吗?”王宝财道:“不知道。”二太太道:“你猜?”王宝财道:“我猜不出来。”二太太道:“你猜嘛!”王宝财道:“是不是大少爷看上了五姨太呀?”二太太道:“这事儿谁都知道!”王宝财道:“是不是三太太要增加伙食费呀?”二太太道:“不是!”王宝财道:“那……那我猜不着了。”二太太道:“你呀,真笨!我告诉你吧,陶家大院要散伙了!”

  王宝财惊在那里,大张着嘴巴。

  四太太在屋子里和凤妹子说话。

  凤妹子道:“四太太,陶家怎么会散伙呢?”四太太道:“你说怎么能不散伙?陶家早该散伙了!陶家不散伙就不对了。老爷不务正业,左一房右一房地娶姨太太,生意连年亏本;大太太心眼不好,专门以欺负人为乐;二太太、三太太和大少爷,还有我,哪个不是一身脏?陶家院里的石头都不干净,陶家不散伙就怪了!散得好呀,早该散了,再不散,我就得憋死在这口活棺材里面!”凤妹子道:“可是,四太太啊,这散伙了,人家都有钱呀,你兜比脸还干净,出去了,怎么过日子呀?”四太太一愣,道:“可不是,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这事呢!陶家是不好,可住在这陶家,管吃管住,有人侍候着,也算是享福的日子呀,散伙了,我手里没有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凤妹子道:“那就得想点办法了。”四太太道:“有什么办法可想呀,就是去偷都来不及呀!”凤妹子道:“偷是不能偷的呀,借还不行吗?”四太太道:“借?跟谁借呀?”凤妹子道:“大少爷呀!”四太太道:“哎呀,那怎么行呀!大少爷刚刚替我还了六爷四千大洋,还去跟他借,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口呀!”凤妹子道:“四太太,您就是心眼实呀!大少爷替您还钱,说明大少爷对你好呀,你去跟他借钱,未必是真的借钱呀。你说你出了陶家大院,没有立足之地呀,大少爷真的对你好,他就不会不管。这一下子,不就验出了大少爷是真对你好,还是假对你好了吗?”四太太道:“可大少爷喜欢的是五姨太呀!”凤妹子道:“他们俩成不了的!”四太太道:“为什么这样说?”凤妹子道:“那个五姨太,她不会看上大少爷的。就是把她杀了,她也不会跟大少爷好的!”四太太道:“那她为什么说不走呢?”凤妹子道:“她在陶家,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吧?四太太,你想对大少爷好就好吧,大少爷就是对你不好,你也不要急呀,总有一天大少爷会明白,他得不到五姨太的,这世上对他最好的女人,是四太太您呀!男人的心就怕感化呀!”四太太道:“你个死妮子,什么事情都懂呀!”凤妹子道:“我还不是和您学的?”

  四太太看着凤妹子,会心地笑了。

  仪萍在自己的屋子里画画,她正在凭记忆描画陶书远坐在亭子里批改文章时的形象——古亭斜柳,人物神情专注,面庞俊美。仪萍正画着,有人敲门,她赶紧把画藏了起来。

  仪萍问道:“谁呀?”陶书远道:“是我。”仪萍道:“请进来吧。”陶书远进来,身着长袍,头戴礼帽,手里拎着一个箱子,一副即将远行的样子。仪萍道:“你这是要出门?”陶书远道:“对,要出门。”仪萍道:“去哪?”陶书远道:“去哪,你说了算。”仪萍道:“去哪我说了算?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陶书远道:“不说那么多了,你赶紧收拾东西走吧,马车等在大门外呢。”仪萍道:“我没说要走呀?”陶书远道:“你应该走。”仪萍道:“为什么我应该走?”陶书远道:“你为什么不走?”仪萍不语,看着陶书远。陶书远道:“陶家散伙了,这个笼子打开了,笼子里的鸟都争着要往外飞,你为什么还要往里进呢?可不管什么原因,你都要离开这里,因为这里充满了腐朽霉烂之气,人待在这里,久而久之,也要腐朽,也要霉烂的。我娘,三姨娘,四姨娘,原本她们也不是这样的人,她们也是善良、心里充满了美好的人,可是陶家改变了她们,让她们变得奸诈贪婪,变得没有人性了。难道你也要变成那样吗?你也要变成她们那种人吗?”

  仪萍不说话。

  陶书远道:“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到底走不走?”陶书远突然看见了仪萍的画。陶书远问道:“仪萍,这是你画的画儿?”仪萍道:“是。”陶书远道:“你不该留在这里,你的才学,你的品德,都不该沾上肮脏腐朽之气呀!仪萍,咱们走吧,到一个地方办学去,你教美术,我教国文,日子可能清贫,但一定是浪漫、愉快的。世界上,没有哪一种声音比得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更悦耳的了。走吧,马车在外面等着我们呢,走吧!”仪萍道:“书远,你刚才说,你娘她们原本也是善良、心里充满美好的人,后来变成了这样,这话我信。在陶家待下去,我也要变得没有人性,这话我也信。我也很害怕变成那样的人,我何尝不想离开这里,远远离去,跟你一起走,去教孩子们读书,过那种清贫但却是轻松愉快的日子,可是,我走不了,我走不了呀!……”陶书远道:“为什么呀?”仪萍道:“书远,我再告诉你,我就是跟你走了,我们也永远不会生活在一起。你说你爱我,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要爱我,千万不要爱我,我们走不到一起,永远也走不到一起的!”陶书远道:“这又是为什么呀?你不喜欢我吗,我这个人招人厌恶吗?”仪萍道:“不不,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我喜欢你,我一点也不讨厌你。可是我们没法相爱,这是不可能的呀!……”陶书远道:“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你能告诉我真相吗?你能不能把你隐藏的一切都告诉我?你有什么苦衷?是什么人在控制你吗?你告诉我吧,我求求你了,告诉我!”仪萍道:“不不,我不能告诉你,我告诉你就是害了你。书远,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去过你自己的生活,离开这里,离开这灾祸之地,逃生吧。走吧,走吧,书远,我求求你,走吧!”陶书远突然大声喊道:“我往哪里走!你不走我也不走,就是死,就是遭天火,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死在这口活棺材里!”仪萍脸上挂着泪水,神情却渐渐冷漠下来,道:“陶书远,二少爷,你想死,那是你的事儿。可我告诉你,我是不会离开陶家的,大少爷不让我走,我就不走。”陶书远道:“难道你要做他的女人吗?”仪萍道:“这不是不可能的。”陶书远大声喊道:“仪萍啊,那你先把我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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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