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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残阳》 作者:林和平

第21章

  三太太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喝茶,陶书利拎着鸟笼在路上走,吹着口哨走了过来。

  三太太道:“大少爷!”陶书利听到喊,转身一怔,道:“三姨娘,喊我?”三太太道:“大少爷,过来喝杯茶呀!”陶书利道:“好,说是三姨娘的茶好,我正想尝尝呢!”陶书利走过去,坐下,大梅子给他倒茶。三太太道:“我这是正宗的明前龙井!”陶书利品了一口,道:“好茶,好茶!”三太太道:“大少爷,三姨娘对你不错吧?没得罪你吧?”陶书利道:“没有呀!”三太太道:“你小的时候,在陶家,就我喜欢你呀。记没记得有一次,我领你上街玩,给你买好吃的,你对我说,三姨娘,将来我长大了,买个大花轿,天天抬着三姨娘逛街?”陶书利道:“记得!”三太太道:“可是长大了,却和三姨娘唱起了对台戏了!是不是当家人没做上,一直恨着三姨娘呀?”陶书利道:“那恨什么呀,人家都不推举我,跟您三姨娘有什么关系呀!”三太太道:“大少爷说的可是实话呀?”陶书利道:“是实话呀!三姨娘,你笑什么呀?”三太太道:“我觉得你说这话的时候,心虚呀!”陶书利道:“我心虚?我有什么心虚的呀!”三太太道:“大少爷,我知道,你没有做上陶家的当家人,心里一直不舒服,对我一直是耿耿于怀呀!”陶书利道:“那是你那么想的,我可没耿耿,也没有于怀!”三太太道:“那你为什么和四太太合伙坑我?”陶书利道:“我和四太太合伙坑你?你别赖我呀,我没坑你。四太太的事,跟我没关系!”三太太道:“你们俩一天勾勾搭搭的,还没关系!”陶书利道:“谁和她勾勾搭搭的呀?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三太太道:“我这就够好听的了!”陶书利道:“不好听你还想怎么样呀!我和四太太要是有一点事,我他妈的是狗养的!”三太太道:“你说那没用呀!没有关系,她怎么给了我一本假账?”陶书利道:“那你问谁呀?她给你的,你问她呀,你问我干什么呀!”三太太道:“四太太傻了吧唧的,她还能有那心眼儿!”陶书利道:“你那意思,都是我的主意,是我要坑你?”三太太道:“这是明摆着的事,永康钱庄的账簿丢了,不是你偷的,还能是别人偷的吗?你偷了个真的,让四太太给了我一个假的,你这不是坑我是什么呀!”陶书利道:“你是非认定了我坑你不可了?”三太太道:“就是你!陶书利我告诉你,你和我斗,没有你的好果子吃!”陶书利道:“好好,我不和你说,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就坑你了,就是我坑的你,想怎么样,你随便吧。我要是怕你,我晚上睡觉都他妈的尿炕!”三太太道:“好,那就走着瞧吧!”陶书利拎着鸟笼子就走,边走边道:“瞧就瞧,谁怕谁呀!”

  三太太端茶的手有些抖,她对大梅子道:“这院子里的人,一个比一个难斗呀!”

  六爷和永康钱庄的赵老板在一家茶馆里喝茶。

  六爷道:“赵老板,这件事情,本来我是可以直接跟于老板说的,可是你们俩是连襟,让您在中间给牵一下,有些话也就好讲了。不好意思,劳驾您了!”赵老板道:“六爷客气了!我在仙台镇放印子钱,没有六爷给我撑腰,还不得让人踩死了,这点小事,我理应效劳。何况六爷对付的是陶家的大少爷,我最恨这小子了,偷我的账!”六爷道:“这次我给你出出气吧!”赵老板道:“六爷出面,他倒霉吧!”许先生进来道:“六爷,赵老板,油坊的于老板来了!”六爷道:“请他进来。”

  于老板进来了。六爷道:“于老板,生意繁忙,老夫打扰了!”于老板道:“六爷召见,就是再忙,我也得来呀!再说,还有大姐夫作陪,那就更没说的了,来晚了都不行呀!”赵老板道:“我这连襟就是会说话呀!”三个人笑了。六爷道:“于老板请!”于老板道:“六爷坐!”六爷道:“于老板,老夫请您来,有一事相求呀!”于老板道:“六爷别说求字,六爷吩咐我做什么事情,是六爷给我面子,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事情,用得着我于某,我于某一定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六爷道:“好,于老板仗义人!”赵老板道:“我这连襟没说的,六爷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六爷道:“于老板,您和陶家的大少爷,关系不错吧?”于老板一愣,道:“啊,挺好的!”六爷道:“我求您办的事,跟他有关系呀!”于老板道:“六爷您说!”六爷道:“都说陶家大少爷赌输了马桥的印染厂和乡下的五百亩良田,可他到底输没输,只有您于老板知道呀?”于老板道:“六爷问的是这件事呀!”六爷道:“是不是不好讲呀?”于老板道:“六爷,陶书利没输,这是真的,这话我可以告诉您。”六爷道:“他没输,其实我知道。我找您于老板来,可不是想让你告诉我他输没输。”于老板道:“六爷想怎么样?”六爷道:“说他没输,怎么能证明呀?”于老板道:“证明?六爷想证明这件事情?”六爷道:“正是!”于老板道:“这、这怎么证明呀!……”六爷道:“都说陶家大少爷把家产押给您了,您出个字据,不就一切都明白了吗?”于老板道:“六爷,这事……”六爷道:“难?”于老板道:“难。这是要得罪大少爷的呀!再说,六爷您知道,人做事情要有信誉,大少爷信任我,要我帮他做这件事情,我应下来了,就不能再去坑他呀!”六爷道:“于老板,你做事的诚信,让我佩服,可这事,不是你坑他,是我要坑他!明白吗?”赵老板道:“妹夫,在这地面上,六爷要想灭谁,谁还能活吗?”于老板道:“我知道,可是真那么办了,我不好做人了!”六爷道:“于老板,我六爷向来不难为别人,这事你看这样办行不行?为了保住你的面子,大少爷问起来,你就跟他说,六爷要买马桥的印染厂和乡下的五百亩良田,你说不是你的产业,可六爷不信,怕六爷不高兴,你就给六爷出了个字据。这样他就是不高兴,他也没有办法。你看行不行?”赵老板道:“这办法行,这办法真不错!”于老板道:“六爷也是替我着想了,我再说不行,就是不识抬举了。行吧,六爷,就按您说的办,我给您出字据。”六爷道:“我笔墨已经备好了,就劳驾您了!”于老板道:“好,我写。”

  里间说话的时候,许先生一直在外间听着。

  小福子和大贵在仙台镇街上买鱼。许先生走过来,看到了他们,喊道:“小福子!”小福子道:“舅舅!”大贵道:“舅舅你也买鱼?”许先生道:“我不买鱼。小福子,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许先生把小福子拉到僻静处,对小福子道:“小福子,你回去告诉五姨太,六爷在查大少爷的事情,油坊的于老板给出字据了,证明马桥的印染厂和乡下的那五百亩良田并没有输。”小福子道:“这事告诉五姨太干什么?”许先生道:“你别管。我觉得五姨太在做一件什么事情,告诉她,说不一定对她能有帮助。”小福子道:“那好,我回去告诉。”许先生道:“我走了呀!”小福子道:“哎!”大贵过来道:“小福子,你舅舅跟你说什么呢?”小福子道:“说陶家大少爷的事。”大贵道:“又是他的事呀!”

  小福子回到陶家大院,急忙来到仪萍的房间,看到仪萍还在画画。外面传来陶书远的口琴声,仪萍拿着笔在听,心里挺难受的,小福子进来她都没注意。小福子道:“五姨太,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仪萍道:“什么事?”小福子道:“刚才我和大贵在街上买鱼,我舅舅过来告诉我,说六爷在查大少爷的事,让油坊的于老板出了字据。我舅舅说,要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您,说对您有用。五姨太,这些事对您有用吗?”仪萍突然把手中的笔摔在画上,道:“有什么用,我不想听,你再别跟我说这些事情!”小福子吓坏了,道:“五姨太,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小福子不知道仪萍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四太太的房子里很安静,她和凤妹子在下围棋,两人神情专注。

  凤妹子落了一子,道:“完了,你这条龙死了!”四太太道:“什么死了呀,这不是有眼吗?”凤妹子道:“这叫有眼呀,这是假眼呀!”四太太道:“假眼?啊,假眼呀!不干不干,没看见,没看见,你把这颗子拿了,我补上,补上!”凤妹子道:“不行不行,落地为死,缓棋谁干呀!”四太太道:“缓一把缓一把!”凤妹子道:“不行不行!”四太太道:“那不玩了不玩了!”四太太把棋推了。凤妹子道:“哎呀,你看你,真没量!”四太太道:“我就没量了,怎么的!哪有你这样的,瞅人不注意,就吃掉人家的一条大龙,你叫有量!不玩了不玩了!”

  陶书利进来了,道:“这是干什么?”凤妹子道:“没事,碰撒了!”陶书利道:“你还有心思下棋呢!”四太太道:“我怎么没心思下棋了?我要死了,我没心思了?”陶书利道:“你不死,我快死了!”四太太道:“别没事找事呀,说得那么吓人!”陶书利道:“我吃饱饭撑的呀,吓唬你!刚才三太太叫住了我,把我好一顿训,就他妈的说我和你合伙坑她,这都是你惹的好事,到底赖我身上了。”四太太道:“我不是为你好吗,当初不给她那本账,你能回来吗,赵善人和二老婆子不把你打死呀!事过了,我没有功劳,倒落得一身的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陶书利道:“三太太恨上我了,看那样,没准她已经下手了。你弄那本破账,你到底是救我还是害我呀!就算我逃过了上一次,这次也死定了。三猴子那么狠毒,她要是查出我的事来,她还能让我活吗!我看她就是想把我填井里去呀!”四太太道:“那、那怎么办呀?……要不,我去找她说,告诉她那本账是五姨太给我的,不是你给的,她就不恨你了!”陶书利道:“有什么用呀!她能信吗?她就是信了,五姨太不承认,你有什么招儿?你不是问过五姨太了吗,她说她没给过你什么账簿吗!”四太太道:“那你说怎么办呀?”陶书利道:“还有什么办法呀,挺着吧,看三猴子能有什么招儿吧!”四太太道:“不行我和她对命!”陶书利道:“顶个屁用呀,你还会干什么!”

  天下着雨,苏永明夹在一群装卸工人中间往船上扛货包。苏永明把货包扔到了船上,走下船,和陶书玉走了个碰头。但是苏永明头上戴着装卸帽,再加上下雨,两个人走个对面也没有认出对方来。

  一个老人扛着货包摔倒了,监工抡起皮鞭就抽,苏永明上前阻拦,道:“哎哎,干什么打人呀,他多大年龄了,你打他!”监工道:“你可怜他你他妈的帮他扛起来!” 苏永明道:“那就扛嘛,凶什么呀!”陶书玉听到了苏永明的声音,忍不住喊道:“苏……”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大声喊出来,打着伞走过去,为苏永明在后面撑着伞。苏永明的头上突然没有了雨,觉得奇怪,抬头看到了头上的伞,转身看见陶书玉,道:“陶书玉!”陶书玉道:“三哥,你在这了!”苏永明道:“啊,七妹呀,你怎么找到了这了?”陶书玉道:“我娘叫我来找你呀!走吧,今天别干了,回家去吧,我娘惦念着你呢!走吧!”

  陶书玉拉着苏永明走了。

  苏永明带陶书玉来到一只破船上。苏永明光着上身在拧衣服,道:“陶书玉,我怎么成了你三哥了?”陶书玉道:“那我怎么成了你七妹了?”苏永明道:“那有什么办法呀,不是七妹,也得是六妹五妹,我是三哥嘛!”二人都乐了。陶书玉道:“我到处找你呀,都跑到了县城,去见了雅秋,雅秋说没见到你,我估计你还是没有离开仙台镇。”苏永明道:“现在警察到处抓我,我哪敢乱跑呀!”陶书玉道:“雅秋说,革命党也在找你,让你筹集几万大洋,成立武装,配合蔡锷将军护国讨袁。”苏永明道:“是我跟他们说的,我一直想把你们家欠的那一万两银子要回来,买武器,拉起一支队伍。”陶书玉道:“可是你那欠条,不是丢了吗?没有欠条,我娘她们是不会认账的!”苏永明道:“欠条丢在了你们家院里,陶老师原来答应帮我找,不知道找到了没有?”陶书玉道:“据我所知,还没有找到。”苏永明道:“这是筹集资金的惟一途径呀!”陶书玉道:“苏永明,你放心,我和二哥一起帮你找,一定要找到那张欠条。”苏永明道:“可是三太太是你的母亲,这钱我怎么要呀?”陶书玉道:“不管她是谁,欠钱就得还嘛!到时候我和二哥帮你要!”苏永明道:“可那天晚上,你们陶家的二太太对我说,杀我们全家,是你母亲安排人动的手。”陶书玉道:“是不是我母亲,我也不好说。我问过她了,她跟我发誓说不是她。我们陶家人与人关系太复杂,常常一件事情,一个人说一样,不知道谁说的是事实。不过不要紧,我和二哥一定会帮你搞清的。”苏永明道:“可我最担心的是……你母亲杀了我们家人。”陶书玉道:“是呀,我也担心呀!……”

  陶家人工湖里洒落着珍珠般的细雨,仪萍要把这雨中的景物画下来,因为那朦朦胧胧的情绪让她动心。陶书利打着伞在雨中走着,他发现了仪萍,便朝她走去。陶书远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看书,他看到了陶书利朝仪萍走去了,他放下书走入雨中,隐在一座假山石的后面,向那边看着。

  陶书利来到了仪萍身后,仪萍没有一点察觉。陶书利道:“五姨太,你画得真不错呀!”仪萍吓了一跳,道:“你吓我一跳!”陶书利道:“别害怕,从今往后,我肯定不会对你无礼!你真了不起,识文断字,又会弹琴画画,世上少见的才女呀!画得太好了!这画的是什么呀?”仪萍道:“画的是什么你都看不出来就夸,你也了不起呀!”陶书利道:“看不出来?我看得比谁都准!”他上前一下扯掉仪萍画架上的画纸,露出了下面的陶书远画像。躲在假山石后面的陶书远看到了,一愣。陶书利道:“你敢说这我看不出来?”仪萍道:“陶书利,你太无礼了,你敢撕我的画!”陶书利道:“你放心,这画我不撕,这画我撕了,你可真要火了!不过我服气,你画得也太像了,你能不能给我也画一张呀?”仪萍道:“行呀,那就给你画一张!”陶书利道:“什么时候给我画?”仪萍道:“现在不画,要画,就得画遗像!”陶书利道:“你想惹我发火?”仪萍道:“你呀,还是先别发火,我说给你画遗像,那是因为你大祸临头了!”陶书利道:“大祸临头了?什么大祸?”仪萍道:“你别问我,你还是去问问镇上的六爷吧!”陶书利道:“问六爷?什么意思?”仪萍道:“什么意思,那我就不知道了!”陶书利看着仪萍。仪萍已经换上了一张新纸,在认真地作画。陶书利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转身走了。陶书远看着陶书利走了,他走了过来,站到了仪萍的身后。仪萍感到身后有人,回转身来,看到是陶书远。

  仪萍道:“二少爷?……”陶书远道:“六爷想干什么?”仪萍道:“你听到了?”陶书远道:“你在提醒大少爷?”仪萍道:“是,我在提醒他。”陶书远道:“为什么?”仪萍道:“二少爷,有许多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陶书远道:“可是我已经知道了,你在提醒大少爷!”仪萍道:“他大祸临头了,我提醒他有什么不对吗?”陶书远道:“他大祸临头了?是不是又是你制造的?我越来越觉得,陶家近一个时期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你有关。老爷的死,大太太的死,几个姨娘的互相残害,都与你有关。也许我看错了,真的看错了,你不善良,你也不纯洁,你是阴谋的化身,是仇恨的化身,你、你简直就是……”仪萍道:“你想说我是一条毒蛇吧?”陶书远大声喊道:“那是你说的!……我一定要搞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来陶家干什么来了,你为什么如此地仇恨陶家的人!”

  说完,他转身走掉了。仪萍站在那看着,雨中的湖水泛着涟漪。

  陶书玉气冲冲推开三太太的房门,站在门口。三太太和大梅子惊异地看着她。

  陶书玉道:“娘,你到底杀没杀苏家的人?”三太太道:“书玉,你怎么了?娘已经和你起过誓了,苏家的人,不是我杀的!”陶书玉道:“好,苏家的人不是你杀的,我信了。可你说,欠苏家的银子你没有还,对吧?”三太太道:“对,我跟你说过了,是没有还。”陶书玉道:“那就还吧!”三太太道:“还给谁?”陶书玉道:“还给苏永明!”三太太道:“他在哪了?”陶书玉道:“这你不要管!你还吧,你把银子给我,我替你还给他!”三太太道:“这不是不可以,可是他必须把欠条还给我。没有欠条,这银子我是不能还的,还了他再来要呢,我能说清楚吗?”陶书玉道:“你还不信你的女儿吗?”三太太道:“书玉,你还小呀,我怕你被别人骗了呀!”陶书玉道:“你是不想还钱!娘,你听着,你不是要欠条吗,好,我一定帮着苏永明找到欠条,有了欠条,我看你给不给银子!”

  陶书玉转身跑了出去。

  三太太道:“这孩子,她怎么不跟娘一条心呢,跟外人一条心!”大梅子道:“这事情不好办了!”三太太道:“大梅子,你盯住她,想办法找到苏永明。没办法,只有斩草除根,我们才能躲过劫难!”大梅子道:“好,我去盯着她!”

  陶书玉来到仙台镇街上,在一个熟食摊前买熟食。卖主道:“小姐,您的一只扒鸡一只肘子!”陶书玉道:“多少钱?”卖主道:“八角钱!”陶书玉付钱。在不远处的小巷口,大梅子扮着一个乞丐,戴着草帽,手里拄着棍子,躲在一个角落里向这边窥视。陶书玉拎着打包的食物往前走去。大梅子紧紧跟在后面。在一个胡同的拐弯处,大梅子失去了目标,她到处寻找。突然,陶书玉从一户人家的门楼里出来,站到了大梅子跟前,大梅子一愣,低着头要走,被陶书玉拦住道:“要饭的,你站住!”大梅子站住,用沙哑的声音道:“小姐,您有事?”陶书玉走到跟前,不容分说,一下摘掉大梅子的草帽,大梅子大惊。陶书玉道:“你装成要饭的,我就认不出你来了?你为什么跟着我?”大梅子一时语塞。陶书玉道:“你什么东西呀,你是狗呀,你鬼鬼祟祟的,你真不要脸,你让我恶心!我看见你就想吐!”陶书玉抢下了大梅子的棍子扔到地上,把草帽摔在大梅子的脸上,转身就走。

  大梅子站在那,泪水在眼中打转。书玉这样骂她,让她很难受。

  陶书利打着伞在敲六爷宅子的大门。

  看门人开门,道:“哟,大少爷,您有事?”陶书利道:“我要见六爷!”看门人道:“六爷不在家!”陶书利道:“不在家,到哪去了?”看门人道:“不知道。”陶书利无奈,转身要走。身后有人喊道:“大少爷留步!”是六爷站在身后,一个下人给他打着伞,像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陶书利道:“六爷,您出去了?”六爷道:“大少爷,你找我有事?”陶书利道:“有点事想请教六爷!”六爷道:“屋里请!”陶书利道:“谢六爷!”

  六爷将陶书利带进正屋。六爷道:“大少爷坐。”陶书利道:“六爷家好气派呀!”六爷道:“哎,跟你们陶家比,是小巫见大巫呀!大少爷是第一次来我家吧?”陶书利道:“第一次!噢,不是,老爷领我来过一次,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六爷道:“你们陶府我可是常去呀。陶老爷在世的时候,过年过节过生日什么的,总是请我过去,陶老爷也是很有学养的人呀!”陶书利道:“跟您没法比呀。听说六爷的字画江南闻名呀,这都是您自己弄的吧?”六爷道:“也就是胡乱涂鸦吧!”陶书利道:“了不起,好,这字写的,我一个都不认识!”六爷大笑。陶书利也笑,道:“六爷,难怪您是这一方的神仙,您有本事呀!”六爷道:“大少爷也不差呀,大少爷也是极有心机的人呀!”陶书利道:“我有什么心机呀,人家都说我傻!”六爷道:“你傻?大少爷可不傻呀,大少爷你做的事情,老夫都得佩服呀!”陶书利道:“六爷,我做什么事情了?我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能做什么事情呀,我一事无成呀!”六爷道:“大少爷,非得我说出来吗?马桥的印染厂和乡下的那五百亩良田,怎么回事呀?大少爷在仙台镇,实力不小呀,只是真人不露相罢了!”陶书利一惊,道:“六爷,这都是传说,马桥的厂子和那五百亩地,我早输光了,油坊的于老板替我押的,不信您问他呀!”六爷道:“哼,我问过他了,我才敢出此言!”陶书利一愣,道:“您问过他了?他告诉你的呀?”六爷道:“于老板能告诉我?他那个人的嘴在仙台镇,算是最紧的了!”陶书利道:“那、那您说您问过他了?”六爷道:“我要买马桥的厂子和那五百亩地,都说你押给了于老板,我就找了他,他说他不卖。我问他为什么不卖,他让我逼得没办法,只得跟我说了,那是大少爷您的产业!我还是不信,我就让于老板出个字据。”陶书利大惊,道:“他给您出了?”六爷道:“大少爷,你想呀,他敢不出吗?”陶书利道:“六爷,谁求您办的这件事情?”六爷道:“没人求我!”陶书利道:“我不信,没人求您,六爷要什么字据呀?六爷,您要灭我,您就直说,背后下刀子,不是您六爷的手法呀!”六爷道:“老夫我还有什么手法吗?大少爷你高抬我了!”陶书利道:“六爷,您直说了吧,您想要什么?只要您不要我的脑袋,只要我有的,什么都可以给您!”六爷道:“你这又太低看我了,六爷我在仙台镇混了这么多年,干过敲竹杠这下作的事情吗?”陶书利道:“六爷,您到底想怎么样呀?”

  六爷微笑不语。

  四太太一个人坐在她的屋里,一边嗑瓜子,一边摆围棋,后来她停下来,用手按住自己跳动的右眼皮。

  四太太喊道:“凤妹子呀,凤妹子!死凤妹子,哪去了呀!”凤妹子跑进来,道:“来了来了,我洗衣服呢!四太太,有事呀?”四太太道:“你说我这右眼皮老跳,是不是要惹祸呀?”凤妹子道:“男左女右,这右眼皮跳可是不太好呀!”四太太道:“那怎么办呢?”凤妹子道:“有办法,找根细篾贴上,再吐三口唾沫就没事了!”四太太道:“哪有细篾呀?”凤妹子从凉席上扯下一条细篾,道:“来来,贴上。你吐三口唾沫,一边吐一边念叨,呸呸呸,大鬼小鬼别缠我,呸呸呸,晦气冤气地上落,呸呸呸,有灾有祸躲得过!我奶奶教我的,可灵了!”四太太道:“真的呀?”凤妹子道:“骗你呀!”四太太道:“好,那我就呸了呀。呸呸呸,什么呀?”凤妹子道:“大鬼小鬼别缠我!”四太太笑道:“呸呸呸,还什么呀?”凤妹子道:“晦气冤气地上落!”四太太笑得不行,道:“呸呸呸,最后一句?”凤妹子道:“有灾有祸躲得过!”四太太笑得淌眼泪。凤妹子道:“笑笑,笑什么笑呀,再笑不准了!”四太太还笑。凤妹子道:“行了,别笑了呀!”四太太终于不笑了,叹口气,道:“有灾有祸躲得过,谁不是这么想呀,可有时候,你想躲也躲不过呀!……”

  仪萍推开三太太的房门,在门口稍作停留,就进了里间。三太太正在聚精会神地刺绣,头也不抬。

  仪萍道:“三太太,你找我?”三太太道:“你坐吧。”仪萍坐了下来。三太太继续刺绣。仪萍坐在那,眼睛看着前方,也不说话。三太太道:“你怎么不说话?”仪萍道:“是你叫我来的,你不说话,我怎么说话?”三太太道:“你个小小的年龄,真不好斗呀!”仪萍道:“是吗?我倒不知道。”三太太道:“我让你问厨子老伍的那件事,你问了吗?”仪萍道:“没有。”三太太道:“可我怎么觉得,苏永明的那个小布包,现在在你的手上了?”仪萍道:“谁说的?”三太太道:“没有人告诉我,可我觉得,那个布包,现在就在你的手上了。”仪萍道:“三太太,您是神仙吗?”三太太道:“我不是神仙。”仪萍道:“那你为什么肯定地说,布包在我手上了?”三太太道:“世上有好多事情,你不一定非得知道,也不一定非得有人告诉你,你觉得它已经发生了,它就已经发生了。”仪萍道:“这世上比三太太更精明的人,怕是没有了呀!”三太太道:“这么说,在你手上了?”仪萍道:“对。”三太太道:“你这一承认,我倒觉得有点假了。”仪萍道:“看来人不能说实话呀,说实话反倒遭人家怀疑。”三太太道:“你说的是实话?”仪萍道:“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三太太道:“好,我信,你说吧,那包里是什么东西?”仪萍道:“包里的东西对你很重要。”三太太道:“说,什么东西?”仪萍道:“一张欠条。”三太太道:“一张欠条?什么欠条?”仪萍道:“当年陶老爷给苏老先生写的欠条,修园子的工程款,一万两白银!”三太太大惊道:“你撒谎!”仪萍道:“我有必要撒谎吗?”三太太道:“你去把那东西拿来给我看看!”仪萍道:“这是不可能的!”三太太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那里面包的是欠条?”仪萍道:“我手上有了这个东西,三太太对我就得客气了吧?”三太太道:“你就不怕我除掉了你!”仪萍道:“你今天除掉了我,明天就会有人把这张欠条交给二太太或者大少爷!”三太太道:“看来我拿你是毫无办法了!也好,那东西放在你那里,我倒放心了。我不伤害你,你总不至于伤害我吧?”仪萍道:“你放心吧!”三太太疑惑地看了仪萍一会,道:“苏永明不是说,那包里包的东西,记载着陶家的一个秘密吗?一张欠条,算得上陶家的秘密吗?就没有别的东西吗?”仪萍道:“没有,包里只有一张欠条。我看的时候还在想,陶家的秘密在哪里呢?”三太太道:“陶家的那笔秘密财宝,真是很难找呀!”仪萍道:“总有一天会露面的。”三太太道:“嗯?你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仪萍道:“这么多的人在找一样东西,还有找不到的吗?”三太太道:“你说的倒也是呀!……以前我帮过你,以后,就得你帮我了,你可不要害我呀!……”仪萍道:“你看我能害你吗?”三太太道:“你这样问,我真有点心惊肉跳呀!”

  陶书利在镇上的一家饭庄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已经有些醉意。四太太陪着他。四太太道:“好了好了,别喝了,你要灌死呀!”陶书利道:“你别管我,给我酒、酒瓶,给、给我!”四太太道:“不给!你那点酒量我还不知道,三两酒下肚,认不出丈母娘了,还喝,你都喝了快半瓶了!”陶书利道:“你别管!”四太太道:“我就管!你再喝,你再喝我把它喝了!”陶书利从腰里拔出一把枪,道:“好,不、不喝了,我喝、喝足了,酒壮英雄胆,今天,我就是他妈的英、英雄了。六爷,你他妈的算个屁、屁呀,我今天非、非崩了你不可,我看这陶——仙台镇,谁是老、老大!……”说着,陶书利拎着枪往外走。四太太道:“大少爷,你不能去呀,不能去呀,你去了就是送死呀,六爷手下那么多的人,能让你崩着他吗!”陶书利道:“你起来!起、起来!别拦着我,别、别拦着我!……”四太太道:“大少爷,你想死呀,想死我跟你一起死!”她一下把陶书利推到墙角里,抱住了他。陶书利道:“四太太,你拦着我,我、我怎么办呀!六、六爷要灭我呀,我、我想活也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了!……”陶书利大哭起来。四太太道:“书利,你别哭,别哭,咱想办法,想办法呀!”陶书利道:“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呀!……”四太太道:“活人能叫尿憋死吗,办法总会有的呀!你放心,办法会有的!……”

  黄昏时分,苏永明在那只破船上大啃肘子,陶书远和陶书玉在一旁看着。

  陶书远道:“饿坏了吧?”苏永明道:“别提了,活太累,又没有好吃的,真要了命了!”陶书玉道:“多吃点!”陶书远道:“苏永明,我发现你这个人挺能吃苦!”苏永明道:“不是有句话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什么的吗?大任降没降咱先不管,咱把筋骨先劳一劳吧!哎哟!”陶书玉道:“怎么了?”苏永明道:“咬腮帮子了!”三个人大笑起来。陶书远道:“苏永明,陶家欠你们苏家的一万两白银,要是能要回来,革命党买武器就有钱了。现在最要紧的是,那张欠条到底哪去了呢?你再好好想一想,那天晚上,大少爷把你打倒之前,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在场?” 苏永明道:“没有呀。五姨太说出去找你们俩,刚走,大少爷从里屋出来了,用枪把我逼到了竹林边上,跟我要那个布包,我还没说什么,他就一枪把砸倒了我,再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陶书玉道:“可大少爷是谁砸的呢?”陶书远道:“这张欠条,很可能就是砸大少爷的那个人拿走的!”陶书玉道:“谁把大少爷砸倒的呢?”苏永明道:“这个人砸大少爷干什么呢?就是为了抢那个包吗?他怎么知道那包里有欠条呢?”陶书远道:“不是,他不是为了抢那张欠条。”陶书玉道:“二哥,你知道这个人是谁?”陶书远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书玉,记没记得,五姨太被大少爷劫回来的那天晚上,大少爷也被人砸倒过一回?”陶书玉道:“记得呀,谁砸的?”陶书远道:“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门,我就出去了,可我只看到了一个人影。”陶书玉道:“那个人影像谁?”陶书远道:“有点像……厨子老伍!”陶书玉道:“厨子老伍?厨子老伍为什么要砸大少爷呢?”陶书远道:“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那个人砸倒了大少爷,五姨太可能就有危险了。他砸倒了大少爷,把五姨太扛到了我的门前,什么意思?他是想让我来保护五姨太。这说明,他砸大少爷的目的,就是保护五姨太。”陶书玉道:“厨子老伍保护五姨太?他为什么要保护她呀?他们俩是什么关系呀?……”陶书远道:“这不好说,是不是厨子老伍,也只能是个猜测!”陶书玉道:“哎,我倒有个主意,能把那个人找出来!”陶书远道:“什么主意,你说!”陶书玉道:“这个人不是暗中保护五姨太吗?那咱就假装去谋杀五姨太,他肯定还会出来保护,咱趁机抓住他,不就把什么事情都搞明白了吗?”陶书远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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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