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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小说集》 作者:萧红

第10章 呼兰河传(8)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个什么。有的拿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的响亮,旁边就有人拿着针在缝那白布。还有的把一个小罐,里边装了米,罐口蒙上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门口拢起火来,在铁火勺里边炸着面饼了。问她:

  “这是什么?”

  “这是打狗饽饽。”

  她说阴间有十八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用这饽饽一打,狗吃了饽饽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去看,他连看也没有看,就说:

  “真好,真好,上后园去玩去吧!”

  新来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在后园里一个人玩。

  五

  祖母已经死了,人们都到龙王庙上去报过庙回来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

  后园里边下了点雨,我想要进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酱缸旁边(我家的酱缸是放在后园里的),一看,有雨点啪啪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这缸帽子该多大,遮起雨来,比草帽一定更好。

  于是我就从缸上把它翻下来了,到了地上它还乱滚一阵,这时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钻进这缸帽子去。因为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顶着它,走了几步,觉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经走到哪里了,自己也不晓,只晓得头顶上拍拍拉拉的打着雨点,往脚下看着,脚下只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个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这缸帽子就和个小房似的扣着我。这比站着好得多,头顶不必顶着,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里边可是黑极了,什么是看不见。

  同时听什么声音,也觉得都远了。大树在风雨里边被吹得呜呜的,好像大树已经被搬到别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种在北墙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墙根离家里的房子很远的,家里边那闹嚷嚷的声音,也像是来在远方。

  我细听了一会,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在我自己的小屋里边坐着。这小屋这么好,不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屋盖就走了,有多么轻快。

  其实是很重的了,顶起来非常吃力。

  我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

  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迈也迈不过去,因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来。好不容易两手把腿拉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来,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全不对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张长板上。

  从这以后祖母就死了。

  六

  祖母一死,家里继续着来了许多亲戚,有的拿着香、纸,到灵前哭了一阵就回去了。有的就带着大包小包的来了就住下了。

  大门前边吹着喇叭,院子里搭了灵棚,哭声终日,一闹闹了不知多少日子。

  请了和尚道士来,一闹闹到半夜,所来的都是吃、喝、说、笑。

  我也觉得好玩,所以就特别高兴起来。又加上从前我没有小同伴,而现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个。

  我们上树爬墙,几乎连房顶也要上去了。

  他们带我到小门洞子顶上去捉鸽子,搬了梯子到房檐头上去捉家雀。后花园虽然大,已经装不下我了。

  我跟着他们到井口边去往井里边看,那井是多么深,我从未见过。在上边喊一声,里边有人回答。用一个小石子投下去,那响声是很深远的。

  他们带我到粮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时候竟把我带到街上,是已经离开家了,不跟着家人在一起,我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

  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离我家本不算远,也不过半里多地。可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觉得实在很远。走出汗来了。走过一个黄土坑,又过一个南大营,南大营的门口,有兵把守门。那营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来太大了,实在是不应该。我们的院子就够大的了,怎么能比我们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点不大好看了,我走过了,我还回过头来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摆到墙头上来了,我觉得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见人家偷去呢!

  还看见了一座小洋房,比我们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问我,哪里好?我也说不出来,就觉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陈旧。

  我仅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见的可太多了。所以觉得这南河沿实在远。问他们:

  “到了没有?”

  他们说:

  “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转过了大营房的墙角,就看见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一点点。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划到河的对岸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

  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

  究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说这些我未曾见过的。就说一个花盆吧,就说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里都有。但说那营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摆在后园里的,人家的花盆就摆到墙头上来了。

  可见我不知道的一定还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

  七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

  “房盖被你抬走了。”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说:

  “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教我一个新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

  “不学这个。”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还有一首我更喜欢的:

  “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还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首。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八

  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说:

  “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

  “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

  “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

  你这个白胡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

  “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

  “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

  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

  “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九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像拉拉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

  “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

  “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停下来。我明明白白的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

  “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自此吃鸭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鸭子再不掉到井里,我看井沿有一群鸭子,我拿了秫秆就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不进去,围着井口转,而呱呱地叫着。我就招呼了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我说:

  “帮我赶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

  “你在干什么?”

  我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祖父说:

  “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着。”

  我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后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

  “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于是我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

  §§§第四章

  一

  一到了夏天,蒿草长没大人的腰了,长没我的头顶了,黄狗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了。

  夜里一刮起风来,蒿草就刷拉刷拉地响着,因为满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响声就特别大,成群结队的就响起来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着烟,雨本来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别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迷漫得朦朦胧胧的,像是已经来了大雾,或者像是要变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腾着白烟。

  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没有什么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若是纯然能够做到这样,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风景。但不对的,这算什么风景呢?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西边扔着一片乱柴火。左门旁排着一大片旧砖头,右门边晒着一片沙泥土。

  沙泥土是厨子拿来搭炉灶的,搭好了炉灶的泥土就扔在门边了。若问他还有什么用处吗,我想他也不知道,不过忘了就是了。

  至于那砖头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已经放了很久了,风吹日晒,下了雨被雨浇。反正砖头是不怕雨的,浇浇又碍什么事。那么就浇着去吧,没人管它。其实也正不必管它,凑巧炉灶或是炕洞子坏了,那就用得着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来,用着多么方便。但是炉灶就总不常坏,炕洞子修的也比较结实。不知哪里找的这样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子就是一年,头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坏的,就是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泥水匠来,砖瓦匠来用铁刀一块一块地把砖砍着搬下来。所以那门前的一堆砖头似乎是一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三年两年的还是在那里摆着。大概总是越摆越少,东家拿去一块垫花盆,西家搬去一块又是做什么。不然若是越摆越多,那可就糟了,岂不是慢慢地会把房门封起来的吗?

  其实门前的那砖头是越来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过了三年两载也就没有了。

  可是目前还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时在晒着太阳,它陪伴着它,它陪伴着它。

  除了这个,还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墙边上,大缸旁边还有一个破了口的坛子陪着它蹲在那里。坛子底上没有什么,只积了半坛雨水,用手攀着坛子边一摇动:那水里边有很多活物,会上下地跑,似鱼非鱼,似虫非虫,我不认识。再看那勉强站着的,几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经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里边可是什么也没有。其实不能够说那是“里边”,本来这缸已经破了肚子。谈不到什么“里边”“外边”了。就简称“缸磉”吧!在这缸磉上什么也没有,光滑可爱,用手一拍还会发响。小时候就总喜欢到旁边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这缸磉的下边有无数的潮虫。吓得赶快就跑。跑得很远地站在那里回头看着,看了一回,那潮虫乱跑一阵又回到那缸磉的下边去了。

  这缸磉为什么不扔掉呢?大概就是专养潮虫。

  和这缸磉相对着,还扣着一个猪槽子,那猪槽子已经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长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样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长着做什么。

  靠着槽子的旁边就睡着一柄生锈的铁犁头。

  说也奇怪,我家里的东西都是成对的,成双的。没有单个的。

  砖头晒太阳,就有泥土来陪着。有破坛子,就有破大缸。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来。比方缸子里的似鱼非鱼,大缸下边的潮虫,猪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为什么,这铁犁头,却看不出什么新生命来,而是全体腐烂下去了。什么也不生,什么也不长,全体黄澄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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