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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麦村》在线阅读 > 正文 第5章 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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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村》 作者:娜彧

第5章 夏至

  我四五岁的时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有一个词常常被大人们提起:作风不好。四五岁的我觉得这个词非常神秘,虽然意思不懂。大人们说这个词的时候,偷偷地笑着,轻轻地摇头,我于是猜测这个词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小心做错了事情以后,他的亲戚或者朋友就会这么说他,反正不会太坏。就这样我将这个词用在了比我大一岁的同学娥身上。她跟我跳牛皮筋,明明输了,却非要再来一次。我就说她,你作风不好。当时牛皮筋扣在两棵树的中间,娥的母亲坐在树下补娥的袜子。娥一点反应也没有,倒是她的母亲抬起头来了,你说什么,小萍。我指着她的女儿笑眯眯地说,她作风不好。我看着她的脸沉下来了。我才不怕她呢,我小时候不怕人。我也不笑了,我气呼呼地说,她明明输了,她赖皮,她作风不好!我刚说完,她妈就笑了,她笑得捂住肚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笑了,她笑成那样,都停不下来了,弄得后来我和娥也傻子一样地大笑不止。当然我被妈妈严厉地批评了一顿,她警告我这个词以后不允许用,她还警告我以后要弄清楚什么意思才可以说话。

  “否则,人家会以为你根本没有家教。”这是我妈妈每次教训我最后都要说的一句话。我们那时候虽然在小镇,但她跟我外婆一样在乎这些。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对它充满兴趣但又心怀畏惧,具体我也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的了,反正人长大了,有些东西好像就是自然而然地懂了。遗憾的是懂了,却又不大用得到了。现在不太有人说作风不好,取而代之的是外遇、婚外情、第三者。前者和后者似乎是一回事,但我总觉得好像不大一样,因为我的四爷爷——周古正。

  周古正成了周家修家谱绕不过去的障碍,每次开会周家人都在他的问题上争得面红耳赤。他的简历忽略作风问题倒是可以写得比较漂亮,但,因此带来的许多问题包括善后到底要不要提起比这更麻烦。我的外婆曾经说过,如果我的大姑婆像四奶奶那样不懂事,就没有我大姑爷爷后来的光荣历史。我外婆还说,她四弟年轻又聪明,那时候已经是大队干部了,是后来周家最有前途的人。但是,毁在了两个女人手中。

  妈妈说四爷爷死的时候,她还没出嫁。可是我总觉得我是见过四爷爷的,我几乎能描述出他的样子,他身材魁梧,头发浓密,皮肤白净;他不像一个种地的,在我的脑中,他经常是一个和优秀男人有关的形容词。他冬天的时候喜欢披一件军大衣。他起得很早,麦村的早晨第一个脚步声总是他的。这样的描述基本上是没错的,因为他的俊朗,麦村整个大队的人似乎都原谅了他的作风不好。在他们的议论中,他的样子已经在我的脑子里完美地形成了。说起这件事情的人总是将责任归到和他有关的两个女人的身上,一个是他邋邋遢遢的老婆,他们说她“塌鼻子奶口,头如笆斗”;一个是他的情人,一个公认的比狐狸精还风骚的女人,春。

  我的外婆说,春刚嫁过来的时候,不骚,她是遇到四爷爷以后才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怎么能全怪春呢?按道理说,我的外婆最痛恨不守妇道的女人,她的这个观念传给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传给了我。我六岁的时候,和小伙伴在田埂上割草,远处走来一个穿裙子的女人。那时候已经是初夏了,不过就算是盛夏,那时候,在我们那儿,我也没有看过大人穿裙子。她露在外面的小腿真好看,她走路晃来晃去的样子真好看。我拉了小伙伴的手,让她看。她看了一眼,说,我妈妈说像她这样的女人一定不是好人。我妈妈当然更是说过。我们两个人不割草了,当她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同声地骂她,妖精!臭妖精!她不理我们,走过去了,我们则跟在她后面骂。现在想起来,我希望那只是出于我的作为一个小女孩本能的嫉妒。否则,我无法解释我那么小就不健康的心灵。后来,我长大了,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丢了我的初吻以后,我确信我已经是人家的人了。我虽然早就离开了乡村,但我脑子里的男女关系依然停留在运粮河。在运粮河,有了对象,就像结了婚似的,轻易是不能变的。变了,不管是男方的原因还是女方的原因,这女方,名声就不那么清白了。清白,在运粮河超过容貌、家庭等等,是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我不理睬令我心跳的男人,跟那个我越来越讨厌的男人纠缠了四年。幸好后来我醒了,我在刻骨铭心的疼痛中惊醒,却也没有向相反的方向滑行。有些观念,从血液里已经渗到骨子里去了,我依然是个循规蹈矩的女人。但是,我开始喜欢另一种女人,那种女人和火一样地热情,有很大的能量,勇敢,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做爱,她们带着脚镣跳舞,藐视一切规矩,她们付出,也享受。作为女人,她们原始,纯粹。要是有下辈子,她们一定还是希望自己是女人。春肯定就是这样的女人。我外婆痛恨不守妇道的女人,她说她眼里容不得沙子。那些眼神打飘的女人,死要跟男人睡觉的女人,她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但是,春却一直是我外婆最好的朋友。除了她认为春不是生来的骚货以外,还有一点,她没说,我猜了好几年,才猜出来的。她一直认为,春和她四弟才是真正地般配,他们也许没有在适当的时候遇到,恨不相逢未嫁时,有很多的人,恨恨就算了。有责任,有声誉,有儿女,太多的在乎,只能放弃自己那么一点见不得人的欲望。而他们,什么也不怕,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在一起。我外婆常说:“春其实也很可怜。”她这样说的意思,大概就是我猜测的那个意思了。

  又扯远了,下面我想说说他们的故事。我那时候还没有出生,我的说法,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海水,就像他们的故事,在麦村,不,在青山县一直流动着。海水里有鲨鱼,也有小虾;有淤泥,也有贝壳;有被拍碎的浪花,也有冲垮圩堤的巨涛。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个?火焰,是我的一点想象,它们本来是星星之火,遇到些什么,才可以燃原。我遇到了。我希望,但我不能保证你可以感觉到。

  “春是我在麦村见到的,难得一个避着男人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这是我外婆说的。这里的难得,是唯一的意思。

  麦村的媳妇,在做姑娘的时候,是贾宝玉说的,水做的。纯洁、清亮、干干净净、还比水多了几分羞涩、一点隐秘。结过婚了,在我看来也还是水,是茶水,醇了,多了味儿了,那几分羞涩,就像还没泡开的碧螺春;过一段时间,她们怀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新娘子时做的那些漂亮衣服也不好穿了。她们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样子,每天都看,其实是看肚子里的孩子,好像又大了一些了。眼睛里已经没有自己了,哪里还会想到其他的。不久,穿上了自家男人的裤子在外面走了,有时候或许还会忘了扣上裤子前面的扣子。的确也没有什么人看她们了,都是看她们的肚子,说一些关于像男孩,还是像女孩的猜测。这时,她们根本谈不上羞涩了,夏天的时候,还会掀起衣服,让有经验的女人看她们肚子上的妊娠纹。她们的表情是幸福的,骄傲的,无可指责的。然后,到了一切明了的时候,她们最后的隐秘也没有了。她们那结实的、丰满的、最初在自己的男人面前也不大好意思袒露的乳房,现在,里面藏满甘美的乳汁,随时准备送进嗷嗷待哺的小嘴里。为了更方便,她们不戴胸衣了,穿最宽松的衣服。有时,隔着两三层衣服你也可以看到那胸前溢出的奶渍,黄黄白白的,一朵半开半凋的花一样。谁会为了这个就去换衣服呢?她们就这样安安闲闲地地走在小镇上买一些生活用品。有时抱着孩子,遇见的熟人总会凑上来看看小生命,逗弄一番,说长得饱鼻子饱眼的,将来有大出息呢。不大认识的,来店里买东西的,听这么一说,也会凑过来看看。说着话,店家就会拿出一把椅子或者板凳,让娘俩坐下来歇会,喘口气,就地把泡尿;刚尿完,孩子哭了,肯定是饿了,刚做了母亲的,居然也能那么不慌不忙地,一边继续和别人唠一边解开钮扣,自自然然地往那小口里放进自己的乳。可能那店里那会正是人多的时候,也可能正对着小镇的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做母亲的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她就是一门心思地想着,孩子饿了。喂奶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那时候,女人是什么呢?是一锅熬得很稠的稀饭,温暖,宽厚、实用了。可是,春,外婆说她从来没在男人面前喂过奶。

  外婆说,春不大出门,出门也不带着孩子,买了油盐酱醋,一分钟不耽搁,马上回来。她很害羞,不大和别人呱。要是在田里上工,她的婆婆抱着孩子去喂奶,每次她都要找一棵大树的后面,或者抱着孩子去没有人的河堤下面。有些特别村的女人,便会当着男人的面跟她开玩笑。一两次,她笑笑,还是一样地躲起来喂奶;后来,她不笑了,人家也不好说什么了,再说也习惯了。

  若是习惯了,周古正怎么会就上心了呢?外婆也是知道的,只是,当着我这个孙女的面,她实在不好说什么。很多的事情,我是听那些会嚼舌头的婆娘说的,一些细节,或者她说的和你说的不同,但是,有不少地方,出入不是很大。我说那些出入不大的,或者,还有些我自己认为有可能的细节。

  在我的想象中,当春抱着孩子去树后喂奶的时候,四爷爷就上了心了。可是麦村上的女人不是这样说的,她们说,春勾引了周古正,在社棚里。社棚,是那会放队里的稻谷以及一些农具的地方,麦村的社棚比较大,里面有一张床,一个灶,一些农具。秋收的时候,队里的男人轮流睡在社棚里,叫看场。就是看守社棚里收获的庄稼。一人两天。

  要不是有意勾引,她干什么要给周古正从家里拿个蚊香来。又不是她男人。

  春那天收工了后去河堤下洗了个脸,大家都回家了。她去社棚还农具,那天她的镰刀钝了,她借了社棚的镰刀。她去还镰刀的时候,周古正已经在社棚里了。秋收的时候,天已经不热了,但是乡下还是蚊子比较猖狂的时候,更何况在社棚里。春进来的时候,周古正正在用一把蒲扇在身上拍拍打打。

  春说,怎不点蚊香?

  周古正说,没事,就这阵子最多,天大黑了反而少了。

  春说,还是点起来好。在哪儿呢?我帮你点上。

  周古正说,怕是用完了,我刚也找了,没找见。你这么暗才收工啊?

  运粮河人说暗是迟的意思。

  春说,今儿觉得热,收工了就先在河边洗了一把脸。

  天还没有黑,但屋子里要暗一些,周古正看了一眼春的脸,春的脸,在灰暗的屋子里显得尤其地亮和白。

  有人说那会周古正想到了自己的婆娘,那个整天拉拉呱呱,天一热就穿着他的汗衫上街的女人。乡下的妇女一般不会多胖,可他的婆娘,横的体积看上去比他大出一倍来。幸亏他本来就魁梧,个儿高,也壮。就这样,他的汗衫到了老婆身上,还是遮盖不住发酵的面团一样的身体,那些一堆一堆的肉,和两个铜钱一样大的黑点在他的汗衫里此起彼伏。

  周古正说,实在太难看,你穿你自己的衣服。

  她说,要什么紧?刘家富的老婆每天光着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也没见怎样。

  刘家富的老婆,那时大概四十五岁左右,最大的孩子已经娶了媳妇生了仔了。自从她做了奶奶以后,好像就不是女人了,先是夏天的时候洗完澡出来凉快的时候,像男人一样,不穿上衣了。坐在他们家门前榆树的下面,摇着蒲扇,丝瓜一样的乳房委屈地挂在她的胸前。她一点都不理睬它们。后来更了不得了,她就那样提着两个水壶穿过整条街去西头的老虎灶冲水了。在路上遇见熟人,吓一跳的是熟人,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也不好意思问,她就自己解释:“这天热得,巴不得剥了皮才爽快。这么大年纪了,也没啥好看的了,就图个舒服、凉快。”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在她接下来的岁月里,和男人一样爽快地行走在每个赤裸的夏天。的确,也没见怎样。周古正不说什么了,他怕他的老婆哪天开了窍,连他的汗衫都不要了。她有她的一套生活的论调,她总是蓬头垢面,你要是让她整理整理,她就说,哪里来那么多时间,我又不寻思着去偷汉子。我这样的老婆好,不会给你丢脸。她未必知道丑妻进门家中宝这句话,不过,有些女人似乎天生就知道这些道理。她们为丈夫着想,老婆还是丑点好,省心。再说,丑不丑地看惯了也一样。再好看的,过些年,有了娃,也看不出来了。

  周古正的老婆,是西乡镇三代老贫农姚黑子的老闺女。姚黑子当时因为根正苗红在大队里比书记还有说话权。这样的人,在那个时候的农村可能常常会遇到。解放前他们血泪史在解放后成为了他们的资本、骄傲。他们不但分到最好的田地,可能还会分到枪毙地主的“豪宅”。对他们来说,豪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老爷的家变成了自己的家;他们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翻身当家作主”;很快,家里那些没用的东西都不见了,花瓶换上了酒瓶、书画换上了年画。而花瓶或者书画被他们扔在角落或者撕了烧火。他们本来是朴实的,善良的,谦卑的,开始的时候他们并不颐指气使,相反他们战战兢兢,直到他们确信田地是他们的,房子是他们的。他们知道了谁给他们一切,他们的敌人是谁。他们的觉悟开始提高,懂得了恩怨分明,积极地配合各种运动,体现了主人翁的责任和高大形象。后来,他们又确定他们比所有人的地位都高,他们说出来的话原来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了威严,渐渐地颐指气使了。他们因为可以颐指气使而越来越想起从前自己被别人颐指气使。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们更加颐指气使。甚至,他们渐渐地公报私仇,为所欲为了-----虽然,他们看起来可能还是朴实的。

  姚黑子在一次牛集市上看中了周古正。当时周古正正在替人相牛,他独到的眼力和非常到老道的手法让不把常人放在眼里的姚黑子有了兴趣。姚黑子不大认识周古正,就觉得这小伙子有些面熟,人很精神,年纪不大倒有了老牛头的样子,原以为周古正是运粮河边新出来的牛头。

  牛头是牛集上一群特殊的人,他们是买卖牛之间的中介人。他们最基本的本事要会相牛,好的牛头一眼能看出牛的癖好和毛病,如果再一伸手,能把牛的重量和膘的好坏说个八九不离十。买卖牛的两家不直接交流或者砍价,都是通过牛头达成最后的协议。牛头也不通过语言和买卖家交流,而是用手,秘密的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手语。有时候在袖笼里比划、成交;有时候在大裤兜里比划、成交;嫩一点的牛头怕出错,找没人的地方明着比划,出价。成交了,也是通过牛头交付钱款,在这行,不说一口价,而说一手价。最好的牛头是一手价,不用多少个来回,买卖家都高兴。牛头并不向买卖任何一方要钱,他的收入在卖和买之间比划的时候已经实现了。在牛集市上买卖和牛头从不说亏赚,一切都凭牛头的良心和水平。所以,好的牛头是极受欢迎的,尤其是对买家来说,找个好牛头是最重要的,钱花多一点,但不会买到有暗疾的牛。一户农家可能一辈子就买一头牛,比家里的人更当回事。姚黑子曾经是西乡镇牛集市上最好的牛头,他从小放牛长大,对牛比对人更了解。那一天周古正带着一个人来到牛集市,他认识姚黑子,先跟姚黑子打了招呼,叫姚黑子大叔。他说大叔我带亲戚来买牛。姚黑子以为要他做牛头,但是周古正说,亲戚钱不多,所以想自己挑。在牛集市上没有这个规矩的,必须有牛头才能交易。周古正说,我会这个。要是别人,姚黑子可能当场就发火了。但那天,姚黑子看眼前这个人很顺眼,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想看看周古正懂不懂规矩。他站到一边,点了一袋旱烟,看着周古正领着买牛的把牛集市转了一圈,两个人停在了一头三岁左右的黄牛身边。他看到周古正伸出手熟练地在牛的头部、下颌、腹部、屁股上顺序拍打,然后,把手伸到卖家准备好的袖笼里比划了下,卖家也把手伸进去了,几个来回之后,卖家点头了,周古正笑了,他对买牛的点点头,背着卖家伸出了手指。正好,被姚黑子看到了。姚黑子在周古正他们牵了牛离开之后,别有用心地来到卖家边上。

  亏了吧?他好像若无其事地问卖牛的。

  卖牛的说,没亏,到我要的价儿了。

  多少?他问得胸有成竹。

  卖牛的有点为难地看着他,按照规矩,是不能随便说的。

  姚黑子把手伸进卖牛的袖笼,比划了下,这个数?

  卖牛的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下,轮到姚黑子吃惊了,他不能相信地又问了一遍:真的这个数?

  那么,周古正一分钱也没有挣,他不是一个牛头,但手法神情并不比一个老牛头差,这小子,心地还善良。姚黑子想起了自己那个傻乎乎的老闺女,不小了,该出去了。

  于是,姚黑子便托西乡镇上最会说媒的二婶子去麦村说亲。说起来姚黑子三代贫农,周古正家是中农,姚黑子的闺女也是下嫁了。我外婆说,她也去了,她觉得还不错,姑娘家嘛,头虽然大点,身体胖点,但看上去健康,两根长长的乌黑的辫子搭在两边肩膀上,也能让人就那么忽视了她鼻子扁、嘴巴大的缺点。但我四爷爷不同意,我四爷爷说,不好看,头发太脏。结果,我外婆一家大小都谴责我四爷爷修正主义,过日子难道要娶个林妹妹?头发脏洗洗不就干净了。那边,姚黑子又三番五次地来催他们成亲,他似乎根本没想到小伙子会不同意。最后,是我外公作主,商定了日子。我四爷爷也没有特别反对。本来么,说起来周家也就是一个政治成分还很可疑的中农,有可能,姚黑子说你是富农你就是富农了,说你是地主你也没话说。姚黑子是谁啊?他说话大队书记都会考虑考虑的。你娶了他闺女,不管对你还是对咱家,都没坏处,只有好处。这些都是周家人对我四爷爷晓以利害的时候说起的。结婚的那天,场面很排场,姚黑子从生产队调来四头牛送亲,他女儿一身大红骑在一头最强壮的公牛身上。我外婆特意注意了她的头发,很干净啊,她说小四子就是找借口,这姑娘就是胖点,但很喜气嘛。谁想到,生了一个孩子,她就严重变形了。果然,她很不喜欢洗头,长年不洗的头发油腻而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自己似乎从来就闻不出来;那张本来就不小的脸发酵一样好像天天都在膨胀,身体就不用说了,完全分不出哪里是腰身、哪里是胸部了。

  不久,姚黑子死了。和牛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姚黑子死于一头发情公牛的攻击,姚黑子那天穿的是红布衫。姚黑子一般都是穿黑色的衣裤,那天的红布衫是为了避邪。前一天,他在自己屋外发现一条青蛇,他没有多想,抓住青蛇的七寸挂在了竹竿上,然后,用一块锋利的瓦砾顺利地剖开了青蛇的肚子,准确地将蛇胆抠了出来,扔进了肚子。

  阴险的毒蛇在姚黑子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这不是姚黑子第一次为它们开肠剖肚,以前他用蛇胆泡过酒,然后把蛇肉直接放进石锅里烹煮。对于蛇,他很有经验,只要不碰到铁器,怎么烧都好吃,而且强身健体。

  那天,他直接把蛇胆放进了肚子,一来是蛇胆乘热吃大补,二来,肚子有些饿了。他吃完了蛇胆,肚子有些不大舒服。再看挂在树上的那条青蛇,似乎睁着眼睛看他。突然间百无禁忌的姚黑子有些害怕起来。于是,第二天早晨,他找了件皱巴巴的红布外衣,胡乱地穿起来放牛去了。

  姚黑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牛硌死。他是牛的祖宗、是牛的兄弟、朋友,他对牛比对人好很多。在斗地主的那阵子,姚黑子作为又红又专的代表把那些曾经剥削过他的地主一个一个毫不手软地送到了东山凹;在反右的时候他也是人民的代表,那些小资产阶级的知青、老师都领教过他无产阶级的专政。他也不是真的恶,你看他对牛就知道了,很有耐心,知寒知暖,他饲养的生产队的每一头牛都膘肥体健,虽然牛不是他自己的,但他轻易不把牛借给人。他对生产队的牛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当回事。

  但那天,有人远远地看到姚黑子最喜欢的那头公牛疯子一样践踏着姚黑子。姚黑子因为想不到而疏于防备,被牛角挑破了肚皮。当生产队长带着大家拿着农具赶到的时候,那头牛已经气喘吁吁了,它累了,停下来了。它的脚下,姚黑子的肚肠全流了出来,脸上根本看不到五官,大腿根部的动脉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

  在姚黑子的葬礼上,他的老女儿哭得爬不起来,庞大的体积差不多遮盖了姚黑子的棺材。四五个妇女也没办法把她拖起来,只好换上了四个男人。但是她死死地拉着棺材的脚,他们只好有的从后面抱肚子,有的抱胳膊,有的抱腿。周古正亲眼看到衣服在他老婆身上已经失去了作用,她肥硕的乳房在那些男人的手里跟其它的脂肪一起被拖来拖去,显然谁也没意识到那是女人的乳房,她自己也没意识到。

  可能从那时候起,周古正意识到了自己对这个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的彻底厌恶。但是,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她不但穿周古正的衣服上街,有时候顺手拿条裤子套上也能出去串门。那时候还不是现在,妇女根本不穿前开衩的裤子。她不知道是没意识到还是根本就扣不上,用一条长长的裤带不让裤子掉下来就算完事了。常常是在拉呱的时候,另外一些娘们发现她穿错了裤子,因为里面的内裤堂而皇之地从开衩处露出来了。她也不在意,回来当笑话讲给周古正听,也讲那些女人出丑的事情。她以为周古正也不在意,都老夫老妻了,还在乎那个干什么?结了婚的女人不都是一样。

  周古正又看了一眼春,春已经有了两个娃了,但是,春显然是不同的。哪里不同,周古正不方便细看,也来不及细想,他摇摇蒲扇说,今儿是热。

  春挂了镰刀,说,“一会我给你从家里拿盘蚊香来。”春的家离这儿不远,站在社棚的西山头还能看到春的房子。

  周古正忙说,不要不要,怪麻烦的,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蚊子。

  春说,秋天的蚊子毒,叮多了怕会得病呢。然后春就走了。

  春走后周古正弄了点吃的,吃完了将碗筷拿到河里洗了,他想顺便在河里洗个澡,又怕春送蚊香来了。其实就是春来了,若见没人应该会将蚊香放在门口,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我四爷爷想想还是回来了。洗澡的事情,等会睡前在门口冲一冲就解决了。他回来后,打开盒子收音机,听了一段评书《说岳》,春还是没有来。他已经往西山头看过好几回了。春忘了蚊香了吧?最后她也没说一定要送来。再说,家里的事情那么多,谁还会记得那盘蚊香。他想着,想得有点烦躁了,就一盘蚊香,我哪至于这么坐立不安的。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让他坐立不安的不是那盘蚊香。我四爷爷决定不等了,几个蚊子吓不死人。他拎了一桶水,站在社棚外面,痛痛快快地冲了一把澡,回到屋里,脱去湿透了的短裤,将自己的身体擦干。一个不怕死的蚊子站在了他的胸前,他抬起手,落下去,蚊子扁了,烂了,一道黑色的血痕粘在了他的手上、胸前。妈的,还真不少血,他又想起了蚊香,想起了蚊香,就想起了春。他自己感觉到了,蚊香一下就过去了,春就固定在他的眼前。春又白又亮的脸,春生了两个孩子依然高耸的胸部。春从来不在人前喂奶,春的奶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跟她的脸似的又白又亮?这样想着,周古正的身体就发生变化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他的老婆了,一天忙到晚,累,再说,他实在没那个兴趣,他发现自己对那种事情不是很感兴趣。可是现在,他碰碰自己的身体,它们几乎要涨裂了。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四爷爷本来背对着门的,他一丝不挂,正在自己操作。门就开了。是春送蚊香来了。门开了,春进来了,春看到了昏暗的灯光下四爷爷结实健壮的整个背影。春叫了一声,和门的响声一个先后,四爷爷本能地转过身体,春又叫了一声,她向后退了一步,刚才打开的门关上了;啪,蚊香掉在地上,折了好几段。

  “是我,我不好。春那个时候已经蒙了脸,转身要跑了。是我,我拉住了她。”在小组批斗会上,四爷爷被要求详细交待作风问题的始末,四爷爷补充说,“第一次等于是我强奸了她。”

  会上的干部交换了一下眼色。那时候,这要真是强奸,吃枪子儿的可能性都有。

  可是,审到春的时候,春说:“是我,我要是走了就没事情了。我没走,我不想走。那时候我走不动了。”

  干部们又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个女人,表面上正正经经的,原来骚在骨子里。其实春一心想保护四爷爷,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四爷爷那时候是大队里的干部。

  “那时候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的丈夫呢?你是有夫之妇,他是有妇之夫,他还是国家的干部。你们这样做,既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你们的丈夫和妻子。”

  当时春的确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的确也是春自己没有走,她叫了一声,居然没有走,她望着周古正,呆住了。足有十多秒的时间,周古正等她走的。她就是不动,周古正伸出手,将她搂了过来。周古正的劲太大了,她像一片枫叶一样轻飘飘地被裹了起来,周古正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下去那样地亲她,弄她,最后强烈地冲击了她。她不敢叫,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她不停地扭动,咬破了他的肩,最后还是叫了起来。那叫声不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是从肚子里出来的,是吼叫,低沉的,喷发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能量。她一向都是羞涩的、被动的。丈夫也不大主动,歇了灯,黑乎乎的,丈夫要的时候就脱她的衣服,她也能感觉到丈夫的冲动。她协助丈夫爬到她身上,进入她身体。进去了丈夫就不动了,再过一会,动几下。她还没怎么感觉,丈夫就下来了。她一直以为一切原本就是这样的,她甚至没有完整地看过丈夫那个作为男人的权柄。可是她却看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开放的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我一直在想,她没有走,是不是她有点好奇。应该说一直到那天,春才知道原来男女之间可以这样地死去活来。从此,她像一个被激活的火山,她完全受不了丈夫的温吞,但她是他的妻子,她忍耐着,等他睡着了,不要很长时间,她就在他的身边,自己让自己死一次。第二天,她千方百计地要找个机会,周古正能让她死去活来无数次。她要将丈夫身上的损失从周古正身上补回来。

  麦村的婆娘说,她哪里会想到她的男人?她要是想到的话,不会死不改悔。他们俩勾搭了少说也有五年。你想想,两个孩子,他们俩生了两个孩子。他们交口称赞春的男人,量器大。量大福大啊,你看,周古正老早死了。他可享福了,杂种不杂姓,周古正的儿子也当他亲老子一样地伺候着呢。春和周古正的儿子现在是省里什么局的局长,家里用了保姆,进出都有小车子。上次,开了车回来带爸爸妈妈去县里住了一个多月。最苦的是周古正,儿子也成了别人的了。

  春的丈夫是小学数学老师,现在退休了。有八十岁了吧?和他一起做老师的,后来都上去了,调去了县城里的小学,或者该做中学老师了,还有的本是他的学生,后来竟成了他的领导了,他一直都在教小学四五年级的数学,教到退休。他脾气好,有耐心,有不少孩子低年级数学没有学好的,到了他班上,都能补上去。家长也喜欢他。他教了那么多学生,在运粮河他人缘非常好,一路上都有人叫他老师。他妻子的事情,别人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后来路人皆知了,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一直到现在,大家都说,这个春,上辈子修的,修这么好的一个丈夫,要是换个人,春早被打死了。女人不守本份,做出轨的事情,总会出事的。女人是有轨道的,那些轨道,就在运粮河人的心里,祖祖辈辈都没有改过,比一个人的命还要重。

  五十年之后的现在,运粮河的边上,依然只能男人逢场作戏、一时糊涂。请允许我暂时地从六十年代的麦村走开,来到现在的运粮河,因为这里发生了一起奇特的车祸。那辆车是个私营的老板,长期在外不归,三四个城市都有他的女人。他结发的女人,终于提出了离婚。这本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别人猜这个老板应该爽爽快快地答应吧。不!这男人打听说原来是自己的妻子有了相好,肚子里也有了别人的种,他改变主意了,咬牙切齿地要教训这对奸夫淫妇。他都不要人家了,还不许人家幸福。他在青山县最好的饭店订了个包间,约了将要离婚的妻子,和一些朋友,里面有他妻子的相好。他装作不知道,不停地劝酒,谈笑风生,那个男人心里本来就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唯唯诺诺地不敢反抗他的热情,最后喝得晕头转向,不知道正走在阎王殿的路上。他也许本来想教训一下,显显自己威风的,他反正也不要他的女人了。也许他那天也喝多了,恶就向胆边生了。也许,他早就预谋好了。他将已经醉了的奸夫塞进后面行李箱,又将女人强行地推进去。你肚子里不是还有孩子吗?老子要你们三口去阴间建设幸福家庭。他眼睛里冒着火,坐进了驾驶座,他显然计划好了,没忘记系好安全带。一发动,车就象箭一样飞了出去。门口送客的服务员就看见一阵烟,车就不见了。没多久,整个运粮河的马路上警车、救护车、救火车各种紧急鸣号此起彼伏。原来这辆车开出去一会儿就撞上了一个废弃的厂房,驾驶员急转车头,结果后面半个车从中间断开,飞了出去。后面有两个人,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驾驶员受了点轻伤。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结果,在麦村人看来,并不会觉得多么没有人性。谁让那女人好好的日子不过呢?所以,他们无法想象当时春的男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有听他跟春发过火。事发之后,他送春去大队的办公室受审,他站在外面,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他怕他们对春不利,若动静大些,他便会跑进去,发烟。

  有段时间,春一门心思地想离婚。周古正不让,她疯了一样捶打着周古正,他等她打完了,他说,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春咬牙切齿地问他,有什么难的?那个老黑子不是死了吗?你还怕谁?他说,不是怕谁,你不懂的。那时候,他一点和她亲热的心思都没有。她心里恨,回来反而找丈夫发火。本来心里还有点歉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丈夫的忍让,她的歉疚居然一点一点地消失了。那时候还没有出事,丈夫似乎已经知道些什么了,他基本上不碰她了。后来她怀孕了,曾想过悄悄地做掉,想想是周古正的,舍不得。肚子越来越大,看丈夫没有反应,便也不大掩藏了。开始她骗周古正说是丈夫的。周古正一点表情也没有,春以为他生气,心里挺高兴的。后来周古正说,这孩子,你打了吧,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他的爹,心里难受。季俊兄弟心里更难受,他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他。季俊是春的丈夫。春哭了,春说,那你就对得起我对得起孩子了?他们俩在一起,因为这些,也不总是快乐。

  春最终还是生下了孩子,一个长得跟周古正一样眼睛的男孩。正好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那时候,春的婆婆已经死了,春的整个月子,都是季俊照顾的。季俊什么也没说,但也不大看那个孩子。满了月,春抱着这个儿子,和季俊的两个孩子,回娘家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季俊一个人在家里,天天喝的酩酊大醉,最后,胃出血了,赤脚医生看不了,周古正找了一艘船,将他连夜送到青山县人民医院去了。那一个星期,都是周古正在照顾。

  季俊不大理他,医院里的人说,你哥对你这么好,你怎还老是不高兴?

  周古正连忙出来说,我这兄弟就是不大爱说话,没啥没啥。

  季俊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一个星期,季俊出院了,周古正结了医院的帐,在医院门口季俊问他多少钱。我四爷爷半天不作声,两个人沉默了大半天,最后我四爷爷说,兄弟,我欠你的太多了。

  季俊冷冷地说,谁是你兄弟?你少装好人。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四爷爷又开口了,季老师,我以后,我跟春的事情,以后不会发生了。

  然后周古正就走了。季俊没有回家,他去了丈母娘家,接了春和孩子一起回家了。季俊的心情好了起来了。季俊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得了四爷爷的保证,马上就快乐起来。他在乎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他不想这个家破裂。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春自从出了事情以后,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他知道自己不能满足她,他原先不知道她的欲望这么强,有时候,春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醒着。春所作的一切,春在被窝里的动作,春一个人的高潮,他都知道。因为这些,他处处原谅春,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春。后来,他不碰春了,他实在怕听到春压抑的喘息声,不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而是在他“睡着”以后。他偷着去县城找过医生,医生给他检查了,说他不是功能性的,多锻炼身体,心情放松下来就会好。他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早就发现了春和周古正,他是个数学老师,心很细,他想了很久,他不能失去春,孩子们不能没有娘。他容忍了春的不忠,也容忍了春突然很坏的脾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春还厚颜无耻地生下了不是他的孩子。除了伤害自己,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他喝醉的时候看到自己很雄壮,春也很温柔。他就不停地喝。要是没有周古正自己那一次会很惨,说不定流血不止死了也有可能。周古正又做出了他需要的保证,他觉得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周古正处处躲着春的目光;如果那个时候,他们真的收手了,可能一切也可以像没有发生那样。孩子一百天的时候,季俊主动提出办百日酒,请了很多人,也包括周古正和他的老婆。春抱着孩子给大家看,眼睛却经常往周古正那边瞅。她抱到周古正那里的时候,周古正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过去了,周古正的婆娘,也就是我的头如笆斗的四婆婆,看看孩子,看看丈夫,差点冒出一句话来,这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像我家古正?周古正的婆娘本来也不是那么精明的人,她一点也不知道丈夫和春的事情,可是这个念头一出现,一些自己老公可疑的地方同时就在脑子里出现了。虽然他是大队的干部,也没有必要整个秋收都住在社棚里,看场是大家轮流的,可去年一个秋收期间他几乎每晚都在那里。人家反正巴不得,谁都不想去看场。丈夫是个健康的男人,怎么会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呢?他不碰她快一年了。她知道自己不大好看,不过,男人解决这个需要的时候,就没那么多想头了,她到底是个女人。那晚她多了个心眼,她注意到了春经常飘过来的眼神。

  转眼,又到秋收了,这一次,只要轮到周古正执勤,他都正好大队有事情,都是别人代他。他经常帮助别人,人缘很好,再说去年他差不多就是一个人住了一个秋收,所以别人代他也很正常。怀疑归怀疑,周古正的老婆抓不到半点把柄。要是他们收手了,就是有人怀疑,最多也是瞎猜猜,一切都不会发生。

  春也是,春要照顾孩子,三个孩子,整天忙得很,看到周古正似乎也不大理自己,秋收的时候,周古正在大队忙,很少跟春照面。春的念头便也淡了许多。再说丈夫明明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却一句话也没有。以前不大看那孩子,现在下班回来居然开始抱了,也开始逗孩子玩了,教孩子叫爸爸。他是知道的,那不是他的孩子。春想到自己许多的不对,都被丈夫包容了。其实,她静下来的时候,她不那么疯狂的时候,也是经常会想到自己不对的地方太多了,也是会从心里感激季俊的。

  这里要说到一场露天电影。这场电影是我的大姨夫也就是周古正的侄女婿包的,是大队对他乱说话的惩罚之一。下面的某一个章节,我会说起这个故事。现在,让我们从这个导火索出发。那场电影叫什么名字,谁还记得呢?但是,如果没有那场电影,野火就不会蔓延,海水也不会决堤。我也不会在这里,为一个将近五十年前的故事长吁短叹。

  那天本来春是不去看电影的,三个孩子都睡着了已经不早了,电影怕也已经开始了。

  可是,季俊说:“孩子都睡了,你去看电影吧。”季俊是知道春最喜欢看电影了。

  春说:“我要看着孩子,你去吧。”

  季俊说:“我还有学生的作业要批改,去不了。正好顺便看孩子,你去,孩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

  春就搬了张板凳去了,放电影的地方就在生产队的场上,不远,跨过一条水渠再走几分钟就到了。所有的人都聚集到场上去了,电影显然已经开始了,老远的春都能听到声音。春急急忙忙地,一边走一边想,肯定挤不到前面去了,不知道在后面站在凳子上看到不。她走得太急,天又很黑,根本看不到前面过来一个人,她直直地就撞了上去,板凳一脱手也掉了,幸亏那个人扶住了她,一细看,正是周古正。你说这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周古正刚刚和放映员弄妥当放映机、屏幕什么的,电影开始了,他看了会儿,觉得也没多大意思,肚子也有点饿了,想回家吃点东西。周古正帮春捡起凳子,一句话也没有,要走。春扔掉了凳子,从后面抱住了他。我的四爷爷为什么没有再忍一忍呢?都忍了将近一年了,他要是坚决地拨开春的手走掉,他有可能现在还活着,季俊和春现在都活着呀。春这个女人,这个时候,我都有点恨她了。她再一次燃起的欲火直接地烧掉了一个男人,一个麦村每个人都觉得体面的男人。他们俩也太大意了,总以为这么黑,人都看电影去了。也许他们的确压抑得太久了,他们不在乎了。他们急迫地、慌张地在水渠东边一个稍高的灌木丛中互相撕扯着对方。

  周古正一点也不知道,他的老婆看他走后也出来了,她远远地跟着他,她虽然还没有找到什么证据,但是她看得出来,自己的老公和那个小骚货之间一定有什么。自从那次孩子百日以后,她一直就多了个心眼。虽然天很黑,但是她清楚地看到了两个更黑的影子的重叠,然后仿佛是她的老公抱着个东西闪到了东面不常有人的地方。这个小骚货,我要让你的骚给每个男人看看。于是,她咬牙切齿地返回到了场上,她找了半天,找到了队长和书记。他们都坐在最前面津津有味地看电影,她拖起他们,急急地说,走走,有更好看的。他们嫌她扫兴,不愿意走。她套在两人的耳朵上说,这是作风问题。两个人一听,就跟她走了。她很着急,生怕时间长了看不到什么,又很小心,示意那两个人声音不要太大。老远地她就指给他们看,他们说黑乎乎的,啥也没有。她说,那边,一堆黑影。他们说,那是灌木丛和一些杂树。她说,你们看不到吗?看不到动吗?他们俩本来以为是风,后来也觉得不对劲,一点风也没有。三个人加快了步伐,但是蹑手蹑脚。周古正和春沉浸在相互的欢爱之中,他们只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他们已经到达了最顶峰了。这三个人都听到了春持续的压抑的吼叫。当电筒强烈的光线射向他们俩的时候,周古正几乎同时压倒了春,原来他们是站着的。他压倒了春,春就在他的下面,在灌木丛的里面,别的人,一点也看不到他身体下面的春的身体。“关掉!”他声音都变了。他的老婆拿着电筒冲上来,“你这个贱货!”她要扑向他丈夫身体下面的那个人。他夺过了电筒,灭了电门,扔出去老远。接着一推,他大概是用尽了剩下的所有力气,他那个体积庞大的老婆退出去好几步,差点摔倒。“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她披头散发地又要冲上去,到底被队长和书记架住了。

  一直到现在,麦村的每个人说起这件事情,总是不忘提到我四爷爷及时压倒了春。我和他们一样,被这个细节感动。一个跟土地打交道的粗糙的汉子,怎么会有一颗这么温柔、体贴的心。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发生了很多事情,大队轮流审问周古正和春,交代作风问题。两个人的口供总是不一致,也不知道谁的罪行更严重一点。最后党小组决定,春送到劳改所关上一段时间,反思一下自己的罪行;周古正撤销大队主任的职务,开除党籍。

  到这里四爷爷和春的故事马上结束了。决定下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大喇叭开始广播,晨会要开始了,今天要在唱歌和祝福以后向社员宣布周古正和春作风问题的处罚决定。队长在领读老人家语录之前发现社棚上的锁不见了,这个钥匙只有固定的几个人有,每天都是队长来开这个门。今天谁先开了?不对,既然开了,门怎么关得那么严实?队长心里有点嘀咕,到底谁在里面?就想进去看看。于是那个早上就乱了套了,队长推开门,首先看到吊在半空中的周古正,他本来就高,吊起来好像顶天立地一样,队长吓得倒退了几步,连忙叫人来剪了绳子,放下四爷爷,身上早就冰凉。灶台上压了一张遗书,压着遗书的是一盘完整的蚊香灰烬,它像还没有燃烧那样,一圈一圈地盘在那里,其实已经烧到尽头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蚊香,队长抽出了遗书来看。蚊香完整的灰烬碰到外力,不可避免地散了。遗书深刻地忏悔了自己的作风问题,说对不起党、对不起麦村的人,更对不起季俊和春。他说自己没有克服自己不好的念头,从第一次强奸了春,到后来又一次引诱了春,都是自己肮脏的念头导致的。他愿意用死来承担自己犯下的所有错误,请求政府不要处罚春,他说春从头到尾都是被他蒙蔽的。周古正的老婆先是扑在周古正的身上,又哭又叫,后来又扑向春,被众人拉开了。春定定地看着被她的欲望直接烧毁的男人尸体,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后来身体摇晃起来,终于,昏过去了。被抬到赤脚医生那里吊了一瓶水才醒过来。那天早上,是麦村那段特殊时期唯一一天没有开晨会的早晨,等到一切都处理好,已经下午了。春最终没有去劳改所,而季俊那段时间向学校请了假,天天在家一步不离地看着春。春挺过来了,十个月以后,她生了个女儿。

  在欲望无边的今天,我说起这个故事并不是因为欲望,我想说的是爱情。一个常常挂在嘴上但早已感觉不到重量的词语。

  我也爱四爷爷那样的男人,有力、有心、有情;尽管我下辈子也不可能做春那样的女人。但我也爱季俊那样的男人,宽容、忍耐、需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扛起所有的耻辱和伤害?他心甘情愿地陪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到生命的尽头,因为责任也因为爱!我的外婆说春也很可怜,我知道她指的什么;但我总觉得,她更是幸运的,麦村最好的两个男人,一个用生命呵护了她,一个护着她一直到老。

  曲终人散,是因为今生到了孽缘将尽的时刻。也许还有来生吧。而前世,前世应是另一个颠倒的故事,否则,周古正怎么会用整个生命去爱了一个始终不是他的女人。散去的不过是烟,而生生不息的,是饮食男女看不透的情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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