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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村》 作者:娜彧

第8章 秋香(二)

  让我们暂且离开西乡镇,和周三一起去北京。

  周三是属于乡村的,属于树上的鸟、河里的鱼,属于大地里那些隐藏的黄鳝、泥鳅甚至蚂蟥,也属于乡村狂野的最原始艺术,这些才是周三的伊甸园。所以周三的童年虽然一直在周李氏的扫帚和谩骂中度过,但是他应该是快乐的。如果周三不和田添恋爱,他可能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丑角演员,他的性格中天生有一种让人开心的东西,可惜一场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恋爱将周三击得七零八落,周三因此投进了沈秀兰厚实的怀抱。厚实本来是完全和周三扯不上边的,周三是一个轻得可以飘起来的人。

  有一天,周三来到了北京。周三为什么来到北京?

  应该说周三算是中国最早走出家乡的那批农民工,那些人只要有点能力,后来都自己掌舵了,他们相继成为农村最早富起来的人,然后在中国各处买房纳妾。他们大部分人被称为暴发户,他们是一群被人羡慕却又被人鄙视的城乡结合体。而周三,如果沈秀兰在他身边,可能也会朝着暴发户的方向发展。但是沈秀兰不在。没有了沈秀兰,周三永远都是轻的,那些对周三不具有吸引力;离开了沈秀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身体,从前的周三又回来了。

  这次本井离乡本可成为周三伤愈的开始。

  那时候是改革开放的最初阶段,人心和环境一样,并不复杂,那些远离老婆孩子的男人们,仅仅是为了一个目的才背井离乡,他们往往一个团体来自同一个地方,互相熟悉,于是,在异乡的星空下也不会很寂寞,他们的夜晚还没有洗头房和按摩室,他们要么早早地睡觉养精蓄锐以便第二天可以干得精神抖擞,要么一些喜欢热闹的人凑在一起打争上游,他们不赌博,因为他们没有钱赌博,他们打牌是劳累了一天以后的娱乐活动。

  那时候的北京还没现在这么大,三环以外都是一片田野。周三的工地恰好就在三环边上,是一座涉外的酒店。

  周三白天在酒店的最高处刷墙,周三刷得并不用心,他的视线不断地向着窗外,窗外是一片农田,一大片,看也看不到边。

  周三自己也没有想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原来就是这样的,原来就是他喜欢的样子。

  有一天,领队说要带他们去看天安门。

  领队说,你们以为北京就是一片农田,不!看到天安门才算看到北京。所以,我要带你们去看看天安门。

  领队让他们拿出行李里最好的衣服,可别给天安门丢脸。只有周三,周三在出发的那天穿着屁股后面补着两个大补丁的裤子。领队的说,周三,这裤子在我们那块穿没事,我们要去天安门,你这条裤子补丁也太大了点。周三用手拍拍裤子上的补丁说,补丁怎么啦?补丁能被天安门吃了?老子就是要穿着这条裤子走过天安门。于是那一天,天气晴好,很多人看到一个屁股上两块大补丁的男人在天安门前走来走去。周三一点也没有给天安门丢脸,他的气势在那里呢,没有一点猥琐、自卑和不自然,他昂首挺胸地走在广场的中央,好像天安门是他的家一样,他让旁边的人觉得,原来补丁和天安门可以相映成辉。

  周三回来后说,他非常后悔没有带上那把破胡琴,他会拉《我爱北京天安门》。

  你看,原来的周三又渐渐回来了。

  如果不是后来沈秀兰的事情让周三又回到了西乡镇,其实周三是非常喜欢北京的,北京在他的印象中决不是现在的样子,车水马龙,大得没有边际,鱼龙混杂,人如同蚂蚁一样掉进去就找不到。不是的!北京在周三的印象中是自由的天空,他在这里白天做工,晚上又回到了十八岁之前,周三不打牌也不早睡,北京的夜空,那段时间常常飘起周三特有的二胡和口琴的声音;除了自娱自乐,周三在北京的另一部份夜晚是在野地里度过,开始还是他一个人,是北京清淡的夜晚上空突然而至的野味的香气吸引了另外三四个人。周三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填补建筑队伙食的寡淡,周三就是喜欢在野地里大展身手,北京在周三的印象中永远都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田地。

  第一次外出打工在周三的印象中是美好的,周三甚至完全忘了西乡镇的沈秀兰和周李氏,一直到西乡镇的第二批人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这一批刚刚从家乡来的人带来了许多西乡镇的消息,其中有一条和周三有关:沈秀兰和田家富勾搭成奸,沈秀兰因此得到了在田家富的制袜厂上班的机会。

  本来这个消息不应该被周三知道的,按照定律,所有的传言都是避开当事者本人的。但是,领队很喜欢周三,而且是田家富的死对头,他委婉地提醒周三回家看看。周三说不回家,太远了,车费也要花费不少的。领队的说,我正好要回去一趟,你跟我一起走,车费我出。周三还是不愿意回去,周三说农忙还能回去帮忙,现在回去干什么,天又这么热,赶来赶去的。领队的说,你不想你儿子?周三说,儿子老婆带得好好的。领队的一激动,脱口而出,哼,你老婆可没那闲工夫。周三愣住了,他想了一会儿问领队,我老婆有事了?领队说,听人说的,你老婆进了田家富的厂子了。领队口气很暧昧,欲言又止,周三立刻知道了,他说,那我儿子呢?领队说,听人说你儿子本来被你老婆送给你妈带的,后来你老婆嫌你妈管她闲事,和你妈大吵了一架,现在你儿子天天被你老婆锁在家里。周三一听,转身就要去车站,被领队拉住,领队说我已经买了明天的车票,你明天补一张,跟我一起回去先看看吧,也不一定就是人家说的那样,不过田家富那老东西的确不是东西。

  就这样,来到北京半年已经喜欢上北京的周三又踏上了回家的路,他走的时候想,要不要带行李?领队说,不用带啦,你回家跟你老婆提个醒就行啦,让她别在那老东西那里干活了,我们一起回去一起回来。所以,他没有带行李,他根本没有想到,当他再次来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

  周三他们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领队说,我们在城里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回家。可是,周三不肯,周三说你住吧,我回家。就二十多里路,也不远。领队的想了想说,你个狗日的,这么心急?难道想捉奸在床?周三的脸色变了,领队知道说过火了,连忙说,我瞎说说,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谣言总是添油加醋的。后来领队还是决定和周三一起连夜走回去。

  周三他们是夜里一两点往西乡镇赶的,两个从小就在乡间长大的男人,二三十里路也不算什么,他们买了个电筒,又买了备用电池,在黑夜里大约走了两三个小时,天好像有些亮了,周三关了光线已经很微弱的电筒,反正没多远了,再经过一条甘蔗地,就快到西乡镇的地盘了。

  甘蔗地很窄,领队和周三一前一后,刮过来一阵南风,领队说,这天,一大早就有点闷,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快点吧。

  于是,他们加快了脚步。

  那条毒蛇可能是出来乘凉的,它懒洋洋地横在路中间,一大早还没有完全醒来,所以它没有那么机敏,它居然没有听到人的脚步声。当前面的领队从它身上踏过的时候,它醒了。蛇的攻击总是来自于感觉到危险,而且是快速地反击,但是那条蛇刚刚醒来,它没有赶得上前面一个人的脚步,当它昂起头来的时候,正好周三的脚踩到了它的身上。

  周三感觉到小腿肚子被针刺了一下,他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回头恰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段蛇尾钻进了甘蔗田里去了。

  周三在领队的帮助下立即脱了短袖汗衫,扯下一段布条,在大腿根部紧紧地扎住了被咬伤的那条腿。尽管这样,等周三熬到家的时候,蛇毒已经到达腹部了,周三腹部以下全部肿胀起来。

  如果不是西乡镇正好有个祖传的蛇医,可能周三在二十五岁的那年就死了。周三到底是二十五岁死好还是五十四岁死好?真的很难说。在周三终于安息了以后,那个跟他一起回来的领队说,他这一辈子太苦了,还不如那时候被蛇咬死了好。不仅仅是领队,西乡镇的很多人都说,周三太苦了。

  其实农民都是辛苦的,他们个个都和周三一样拼命地挣钱,只要有机会,他们决不放过。他们什么都肯干,一年有360天在外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周三的一生比别人都辛苦。因为周三给人的感觉永远是孤单的?

  周三是有老婆的,他有沈秀兰,他有儿子,他还有周李氏,但是为什么周三总是让人感到孤单,甚至比村里的五保户更加孤单。

  周三回到西乡镇半个月以后,基本上体内的蛇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他没有问沈秀兰关于田家富的事情。沈秀兰问他怎么现在回来的,他说想儿子了,正好领队回来他就跟着回来了。沈秀兰每天还是去织袜厂上班,周三在家带儿子,周三一点也没有提起谣言的事情,而且,似乎他很满足于在家带儿子。

  又过了几天,沈秀兰问周三什么时候回北京?周三说,我不回去了。沈秀兰说,你不回北京了?周三说,嗯,不回去了,我就在附近找个活干,可以早出晚归。你要上班,我舍不得儿子。沈秀兰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在家带孩子?周三说,我也没说不干活去,我就在家附近找活干不行吗?沈秀兰说,在家能挣什么钱?你是被蛇咬坏脑子了?周三说,我要是差一丁点不也就死了?沈秀兰说,你死了是死了的打算,死了干净,死了我就不指望你了。

  周三最终还是没有去北京,他那么年轻,想找做工的地方并不费事。很快便在县城的工地上找到了工作,工钱并不比北京少,沈秀兰便也不说什么了。但是,当工程结束以后,周三又必须得再一次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周三虽然没去北京,但是的确并没有闲着。如果周三在家的日子稍微久一些,西乡镇的人就会听到沈秀兰的骂声。她骂周三既没本事还不肯吃苦,她拿着儿子说话,问周三等儿子长大了用什么造屋娶媳妇?西乡镇的人总是看到不断地在外面找工做的周三。周三的儿子在周三忙碌的时有时无的身影中渐渐地长大了,在儿子快要考大学的那年,四十岁的周三决定出去打工。

  这一次,周三的目的已经和二十年前完全不一样了,这次周三就只有一个目的:挣钱!为了让沈秀兰心情舒畅,周三挣到钱了就给沈秀兰,挣多少给多少,除了一包劣质烟,周三的身上不会超过五块钱。但周三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沈秀兰总是跟他抱怨没有钱,儿子要考大学然后找工作买房子结婚,都要钱,你挣的那点钱能干什么?所以,四十岁的周三决定出去打工。但是,他已经四十岁了,好的工程队里都是三十五岁以下的人,这样的队伍在农村跟春天的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长出来。周三打工的黄金时候已经过去了,他只能到河南、安徽、贵州,那些被年轻人挑剩下的地方,收入不高,但每年年底当他一次性将一叠崭新的老人头交给沈秀兰的时候,他有了成就感。周三对沈秀兰说,我要是一叠钞票就好了,我要是一叠钞票你看到我就不会烦了。

  西乡镇的人说,周三这二十多年来像一头被沈秀兰蒙住了眼睛的牛,除了辛劳,什么也没有得到。

  关于我的二表舅,在我的感觉中,他应该是一只风筝,一只鹞鹰形状的风筝。但是,沈秀兰注定是他挣不脱的线,沈秀兰一点一点地将他拉回了地面。沈秀兰觉得,就算你变成了能点火的纸,也比飞在天上有用。

  但是,周三在蛇毒完全好了以后,他还是可以回北京的,沈秀兰不但没有阻拦他,而且极力地想要他去北京。最重要的,周三是那么地喜欢北京,后来为什么死活不肯去了呢?他在离开北京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不回北京,他连铺盖都没带回来。正如领队所说的,他原来真的不过就是想回去看一下家里,让沈秀兰在家里安心地带孩子。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沈秀兰如果一定要去田家富的厂里上班,那么他会好好地教训她一顿的。

  是不是一条横在路上的毒蛇让周三彻底地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周三是田地里长大的,对蛇他本来是有办法的,蛇本来是他的朋友,但是蛇却在暗处伤了他。还是周三舍不得年幼的儿子?周三对沈秀兰说,我要是死了呢?沈秀兰说,你死了倒也干净,死了我就不指望你了。

  周三孤苦无依。

  周三不想孤苦无依。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孤苦无依。

  周三一直不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理想。对他来说,快乐的真实的生活才是活着的全部。比如,土地的味道、动物的天性、能奏出悦耳音符的乐器,还有,来自田添的爱情!当这些突然全部消失以后,看得见摸得着的女人身体的温暖便代替了他这些飘浮的需求,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沈秀兰厚实的身体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但周三毕竟是周三,周三这样的男人就算变成了死灰,还是会复燃,在有风的时候飘上天空,再一次享受自由。然而,他又不完全是从前的周三,从前的周三是自然之子,不知道什么是怕,除了他母亲没有什么伤得了他。现在的周三常常会觉得痛,这种痛终于通过一条毒蛇全部爆发出来。鹞鹰原是毒蛇的天敌,但他却被毒蛇所伤。不那么复杂的周三很容易就看到了生命的软弱。他不想受伤,不想痛,所以,他不想飞了。他以为他没有了翅膀,就会安稳起来。一条横在路上的毒蛇咬去的是他的翅膀,他自由的心。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亲情和幸福。但是,周三不知道,他渴望的那些东西正在渐渐地消失,并不是因为他。周三要反抗过去的自己,他要紧紧地抓住那些抓不住的,连同沈秀兰。他在现实中反抗了十五年,终于发现,他要的都抓不住,最后不得不妥协于现实。并且,周三在妥协以后感到轻松了。他在一大叠的钞票中看到了自己唯一的价值。

  恰恰是周三太不现实,而让西乡村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很孤单。一只落下来的鹞鹰风筝,变成了一头蒙着眼睛的牛!周三如果像沈秀兰一样现实,周三那么聪明,完全会在北京混出个样子来。但喜欢扮演丑角的周三可能只想让秋香送一杯温暖的茶来切切。所以,周三注定一生孤独。

  周三的妥协并没有换来多长时间的安宁,当周三四十五岁的时候,连二级工程队都不大愿意要他了。谁都能想象得到,对需要强体力劳动的工作来说,要一个二十岁的和要一个四十五岁的哪个更有用些。周三在某年大年初九的上午,正在准备出发的行李,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今年他所在的工程队解散了。

  那年的元宵节,沈秀兰手中的碗砸破了周三的额头,血顺着周三的面颊流下来。周三一瞬间想起了母亲的铜锅铲。他用一块冷毛巾按在伤口上,走出了家门,外面很冷很冷,但没有周三的心冷。他知道,除了有工可做,他对他的亲人来说,并没有多少价值。

  结果,转了一天的周三一无所获。太阳下山的时候,周三觉得冷起来了,他没有回家,买了两块烧饼,走进了热气腾腾的浴室。

  就这样,周三找到了他四十五岁以后的第一份工作——他决定去浴室帮人搓背。

  西乡镇的人不觉得出外打工有什么丢脸,哪怕是做最辛苦的泥瓦工,但是,当周三决定去县城帮人搓背的时候,西乡镇的人都觉得太丢脸了,再怎么说老周家在西乡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周三卖油条的哥哥和已经在省城工作的弟弟更是坚决反对。周李氏什么也不说,她一样地打麻将。因为周李氏知道,不管多少人反对,都抵不上沈秀兰的一句话,但从来没听说过沈秀兰反对。沈秀兰有句经常挂在嘴上说给周三听的话,只要能赚到钱,干什么不行?

  所以,周三在四十五岁那年,成了县城的一个搓背工。

  周三的生意开始很不错,因为他是本地人。这样的活一般都是外地人在做,周三却是本地人。开始的时候,本地人只要看到周三,总不好意思让外地人做。可是渐渐地,周三是不是本地人已经没什么人在意了,周三不过就是一个搓背工,他的手艺并不如那些已经有经验的老搓背工。本地人也开始像对外地人那样,对周三呼来喝去了。西乡镇上的男人对周三的记忆很长时间停留在一个赤身裸体点头哈腰在浴室污浊的雾气腾腾空气里走来走去的影子上。

  谁还记得大会堂里吹拉弹唱的周三?谁还记得穿着补丁的裤子气宇轩昂地走在天安门广场的周三?

  就在周三做搓背工的第四年的冬天,开始咳嗽,但是周三并没有在意。谁不咳嗽呢?咳得厉害的时候,周三就去买点止咳药。周三从小到大从没生过什么病,止咳药很有效果。

  周三以为这份工作可以做得很安心,他也开始渐渐地有经验了,但是,周三怎么会想到,跟他抢生意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这个江南的传统的小县城,也开始接受新事物了。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男浴室里都有了等待召唤的女人,她们会搓背、按摩、修脚-----他们比周三不知道能干多少。周三的工作再一次岌岌可危了。

  周三每天拿回来的钱越来越少(浴室里每天结帐),沈秀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在周三准备再一次寻找新工作的时候,SARS来了。西乡镇很多在外面打工的人也相继回来了,失业的不止是一个周三。是SARS让周三在一生的日子里有了毫不愧疚的一个月休息。

  等到SARS渐渐平静的时候,或者正如周三的儿子所记得的那样,还没有完全平息,周三已经准备出发了,这一次,他去的地方是北京。因为很多人不敢去北京,而那里,缺少他们这样的人太久了,据说只要肯去的都欢迎。

  时隔二十年,周三戴着口罩,再一次踏上了北京的路程。

  也许北京是周三的福地,尽管北京变得周三完全不认识了,但是北京好像还认识他,他很快就在北京的一个工程队找到了工作。而且,他的那手原来以为完全无用的木工手艺,被派上了用场。北京又开始重新流行手工木制家具,而不是从家具店买来的虽然漂亮但非常脆弱的三合板家具。周三不但不用担心人家会因为他年纪大干不了重活而开了他,反而他的年龄成了资本,一个快要五十岁的木工本身就是一个放心招牌。周三不久就成了工程队木工组的小头目。周三自己也没有想到,钱来得原来说容易也容易。

  这一次,周三再不想离开北京了,他在北京干了两年,家里的平房翻新了,变成了两层小楼。沈秀兰脾气好得跟从前好像不是一个人,过年的时候,不管在哪里,你都能听到沈秀兰的声音,说得最多的是“我们家周三”。

  周三有钱了,但是西乡镇的人感觉有钱的周三还是孤独的,周三并不常常出现在热闹的地方,很多时候,当亲戚们谈兴正浓的时候,发现周三不在场。周三呢?周三总是在睡觉。沈秀兰说,我们家周三可能在北京累坏了,在家里老是睡觉。周三自己说,快五十了,精力真的不如从前了。

  第三年新春,过了十五,周三又一次北上了。走的时候周三说,妈的,真不想出去。再苦两年就再不出去了。沈秀兰笑着说,畜牲,你以为你七老八十了?

  让我们再一次跟着周三回到北京吧。

  周三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到达北京的某个工地的,然后他睡了一觉,醒来已经七点了,他觉得精神还不错,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出门了。

  周三先去了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取出了十张一百元,塞进了口袋,然后,他去了秋香那里。这个秋香当然不是田添,她是一个发廊的按摩女。这个时候的北京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北京了,北京变得丰富多彩、千姿百态、活色生香。她说她的确叫秋香,秋天生的,小时候就叫秋香,他们家乡还有叫春香的。她可能不知道唐伯虎点了秋香,她非常奇怪地问周三,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叫秋香?周三看着这个叫秋香的女孩,这个女孩应该比周三小了一半的年龄。周三说,秋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周三给了秋香剪头发的钱,秋香的手却还是没有离开周三的肩膀。于是,周三牵着秋香的手,被秋香带到了后面的小房间。

  这太不像一个农民工了,这应该是一个处男。这话是后来秋香在公安局说的,秋香说,她没有想到,他那么老了,却像一个没有见过女人的男孩那样手足无措。秋香说,第一次,全是她主动的,连他的衣服都是她脱的。秋香说,其实他不大行,每次都没两三分钟就结束了,但是,他在结束以后会紧紧地抱着她,至少要抱十多分钟。

  周三对秋香真好,只要秋香想要的,周三总能弄来给她。从小零食到化妆品,最后,秋香脖子上戴上了周三买的金项链。秋香也有些感动的,秋香本来叫他大叔,后来叫大哥。只要大哥在,秋香就不去理别人。后来,大哥不愿意秋香再接客了,他问她最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多少?秋香说,我们店小,也没多少,一个月连按摩自己能拿到两千块就不错了。于是,周三就对秋香说,你做按摩、剪头发都没关系,这种事情你就别做了。秋香说,我不做我们老板会不高兴的,可能也不会让我留在这里了。周三说,我跟你们老板说,我每月给她壹千,补贴她的损失。你还像以前那样,吃住在这里,帮她干活,就是不能做那种事情。秋香说,那我呢?周三把秋香搂在怀里说,你先在这里委屈一下,等我有钱了,我买不起房子也会给你租个好房子,你什么都不用做。的确,周三虽然有钱了,但远远还没到金屋藏娇的地步。而且,他忘了,秋香如果不做,她可能就什么都拿不到,他没有说给她多少。他的承诺是等他有钱了,但秋香等不了,秋香虽然觉得大哥是个好人,但这样的要求却也让她觉得这个老头子真的有点异想天开。发廊的老板为了不失去那白得的每月一千元钱,秋香的生意都是安排在周三必定要上工地的白天。

  可是渐渐地,发廊的老板有些觉得不合算了,因为生意最好的总是晚上;秋香更觉得莫名其妙,她凭什么要为他守身如玉?他说过要娶她吗?他是那种一掷千金的大老板吗?他不过也是一个打工的老头,不过就是手艺好比别人多拿点,最多算得上一个小工头。虽然他每次来也给她钱,但也未必比别人多多少,反让她少了不少的生意。所以,没过多久,秋香就还像以前那样了,反正他也不是每天都来。只是,她会多个心眼,在每天晚饭之前就会问他今晚来不来?

  所以,周三以为秋香是他一个人的了。

  这一天,周三回到了北京,他之前精神不济,本来想给秋香发短信告诉她回来了,后来就睡着了。醒了以后,他改变主意了,他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吓一跳,让她惊喜。

  他其实真的很想她。她是秋香啊!

  当周三到按摩院的时候,秋香正在接客。非常凑巧的是把门的女老板上厕所去了,周三没有阻挡地走进了里屋。他在里屋看到了另外一个空着的女孩正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女孩从镜子里看到他吓了一跳。

  秋香呢?周三笑着跟女孩打招呼。

  女孩明显地惊慌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她她不在。但是眼睛却紧张地看着最里面的小房间。

  周三顺着女孩的眼睛看到了紧闭着的门,周三直接向门走去。门推不开,周三退后两步,抬起了脚,门被踹开了。

  那床周三再熟悉不过的花被子像一只胖嘟嘟的发情的花猫。周三一把掀掉被子,那个男人从秋香的身上翻了下来,秋香的身体花一样地完全开放在周三的眼睛里,多麽美。周三的眼睛被刺痛了,后来进来的老板说看到周三的眼睛里有眼泪,但一瞬间水就变成了火,周三想也没想地就扑向了那个正在手忙脚乱穿衣服的男人。男人四十来岁,开始他是惊慌的,他躲避着周三,抱起地上的衣服想要夺门而出,但是周三像一头饿了的野兽一样吼叫着挡住了他的去路,并再一次扑向赤身裸体的男人。

  周三根本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他没有碰到男人的皮毛,就已经被男人打倒了,倒在地上的周三一把抱住男人的脚,男人抬起脚,一脚踢了出去,周三的手松了。男人还想踢第二脚的时候,,发现周三昏了过去。

  老板以为周三死了,慌慌张张地拨打了110,关了大门不让男人出去。警察来的时候,周三还没有醒过来,警察检查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周三,说死不了。周三醒过来以后,和发廊里的其他人一起被警察带走了。

  周三并没有因为被打昏过去而免于受罚,他是第二天被工程队的队长交了钱以后领走的。队长问周三:你不是才从家里来吗?怎么饥不择食到这种程度,那个女人到底哪一点值得你去拼命?你要找也要找个稍微好看点的呀。这钱花得真冤。

  队长当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有着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秋香。

  队长虽然没有让周三立刻回家,但是周三好像大伤了元气一样,不但干活没有以前麻利,连他做出来的活都没有以前好了。而且,周三在工地上无缘无故地昏过去两次,虽然时间不长,都不过五分钟,但是,周三的确让人感觉到老了,好像还有病。年底的时候,周三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咳嗽药似乎没什么用了,有时候,半夜三更的吵得同一个宿舍的人都无法入睡。队长在腊月里分钱的时候,多给了周三五张,他说,明年工程量减少了,你找其他的建筑队看看吧。

  周三回到了西乡镇,沈秀兰看到周三的时候,说周三瘦多了。沈秀兰刚说完,周三就开始咳嗽,停不下来地咳。周三将行李丢在地上,咳得五脏六肺都要吐出来的样子。沈秀兰说,你呀,我让你少抽点烟,你看你不听我的话,钱烧掉了自己还吃苦。沈秀兰顺手递给周三一块毛巾,周三将毛巾捂在嘴上,咳嗽的声音被闷在毛巾里,好像要被压回胸腔里一样。毛巾好像对制止咳嗽有点作用,周三在一声撕裂一般的咳声以后,终于停下来了。周三将毛巾从嘴上拿下来,发现了毛巾上星星点点的红色。沈秀兰说,你把喉咙都咳破了,你看。周三坐在凳子上直喘气,他对沈秀兰说,我明天去卫生院挂点水。

  周三在乡卫生院挂了三天水,果然止住了咳嗽。沈秀兰还不知道周三被解雇了,一直到小年夜。沈秀兰怀疑周三在外面有女人,因为周三回来两个星期都没有碰她,每天躺床上就睡着。沈秀兰不敢直接问,就一边包包子一边好像跟周三开玩笑一样地说,北京的包子是不是比家里的好吃?周三说,明年我不去北京了。沈秀兰捏着包子皮的手一抖,包子的馅肉全部出来了。沈秀兰问周三,你说什么?不去北京了?周三说,不去了,工程结束了。沈秀兰说,工程结束了可以再找其他的工程啊,你不去北京在家干嘛?周三说,我想正好休息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些再去找事情做。沈秀兰说,你身体不是蛮好的?咳嗽谁都咳的,我去年咳了一个秋天,咳嗽还要休息?周三说,嗯,要不我等开春了还是去北京看看吧。

  但是,周三没有等到开春又咳起来了,这次挂水也没什么用了,咳出来的血已经不是星星点点,而是斑斑点点了,并且,周三在自己的脖子上摸到了一块鼓起来的硬块。卫生院的医生让周三去县城拍个片子,他说,要是肺结核早点对症用药。

  周三是一个人去拍片子的,拍摄结果出来的时候,医生看着手中的片子问周三,你是病人的家属?周三说,片子是我的。医生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看了会儿说,你一个人?你家人呢?周三说,我老婆没来。医生想了想说,明天让你老婆来拿片子,我们要问家属是不是要住院治疗的。周三说,我不住院,要不是肺结核你帮我开点有用的药回去吃吃就好了。医生坚持说,明天叫家属来。

  第二天,沈秀兰和周三一起来到了医院,医生让周三去护士那里量体温。支开了周三,医生对沈秀兰说,他最多还有两三个月了,肺癌已经转移到淋巴了,从片子上看,他现在应该已经爬不起来了。到这个时候才来看,早你们干什么去了?

  周三从护士那里量了体温回来,看到沈秀兰的眼睛是红的,周三笑着问沈秀兰,我的病是不是不大好?

  沈秀兰安排周三在医院里先住了下来,自己回到村里告诉了周三的哥哥和周李氏。

  周三的哥哥曾经在周三造房的时候怀疑周三钱的来源,结果被沈秀兰揪住了臂膀,毫不留情地直往周江庆的下身踢,此后,两家基本上不来往;而小弟周江民,因为住得远,倒也没有实际上的冲突,但是,周江民多少听说了沈秀兰的厉害,所以也并不怎么接近周三一家;至于周李氏,自从看到了喂奶的一幕以后,心照不宣地和沈秀兰成了无法调和的对头;沈秀兰一段时间因为要周李氏带儿子,曾经有意接近过周李氏,后来又嫌周李氏多管闲事而闹翻了。周李氏因此没有多带周三的儿子,成了沈秀兰讨厌她的最充足的理由。

  但是,周三在住院以后的第二天开始,周家人便仿佛从来没有芥蒂一样团结起来了,他们陆陆续续地来医院看望周三了,而且,他们常常在一起为了周三的治病而热烈地商讨。他们不是做给周三看的,他们毕竟血肉相连。周江庆在接到沈秀兰的汇报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沈秀兰离开以后,曾经被沈秀兰踢中下身痛得趴在地下也没有掉泪的周江庆扔下锄头,蹲在地里,嚎啕大哭;周李氏没有哭,周李氏干枯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好像这件事情她在五十多年前就知道了。她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坐下来,说,给小三子打电话,问问他省城里有没有认识的好医生。周江民放下电话就去了车站,和周江民同一辆汽车的乘客惊讶地看着这个坐在窗口的壮年的男人神情忧郁,后来居然突然失声痛哭。他甚至忘了给老婆打个电话,一直到晚上老婆问他在哪里。

  一家讨论的结果是立即去省城找专家看病,万一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病呢。

  那几天,周家所有的人都在奔忙,周江民将能够找的和医院稍微有点关系的人全部都找到了,他希望有个医生能够告诉他们,二哥的病能够看好。

  周江民找到了省中医院的专门治疗肺癌的中医专家张医生,积累了丰富经验的张医生看了周三的片子和人以后说,按照我的方案治疗,再活七八年没问题。

  这等于一个被判处了死刑的人改成了死缓,老大当晚就先回去了,他说要把好消息告诉周李氏。周三住进了省中医院,而沈秀兰住进了房子本来就不大的兄弟周江民家里。

  周江民的妻子对不熟悉的秀兰嫂子开始还比较客气,后来有些忍不住了,她悄悄地问老公,你哥还要再这边治疗多久?

  周江民没作声

  妻子说,我也不是坏心肠的女人,你哥也就是我哥,但咱们家从早到晚都一股药味,人家说会带来晦气的。

  周江民说,这个疗程就快结束了,结束了他们就回去了。

  妻子说,那下个疗程呢?

  周江民说,下个疗程要看医生怎么说,我哥都这样了,你怎么还那么计较呢?

  妻子说,我这里是家,又不是医院。你哥怎么啦?不是至少还能活七八年吗?难道七八年都要在我家熬药?

  周江民说,就算有七八年,每年不也就才几个星期吗?你就不能忍忍?

  妻子说,我还没忍?你看你嫂子,我们家厨房现在就是她的了,熬完药熬汤,每天没有一两个小时根本就出不来。我一家大小也要吃饭的啊。

  周江民叹了口气说,我嫂子到我们家二十年了,从来没这么贤惠过。人啊,总是到快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你就让着她点吧。

  周江民和妻子吵完以后的第二天,周三的第一个疗程就结束了,医生说化疗对周三效果明显,而且副作用反应不大,回去继续吃药,不要停止。过段时间来复检。

  在周三的记忆中,周家从来没有这么和睦过,所以,在这段全家人都如雷击顶的日子里,周三甚至是感觉幸福的。他没有其他癌症病人的恐惧和忧伤。他吃得下睡得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哀愁和绝望。看起来,好像这么多年来现在是他感到最幸福的时候。

  周江民问周三,哥,化疗难过吧?

  周三说,药水滴进去好像人就一点点开始往下沉,其它倒没什么,挺好。

  周三的神态安详而且满足。

  现在,回到飘着小雨的清明。那是周三诊断出癌症后的第一年的清明,也是全家一起去给三爷爷上坟的唯一的一个清明。老周家史无前例地变成了一个整体,沈秀兰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一边不离身地跟着周三治疗和护理,而且对周李氏的态度也不可思议地好了起来。周李氏在年后两个月的时间里,到周三家的频率比以前二十年多很多。沈秀兰还常常会跟周李氏谈起周三的病情。

  周三在家里,好像突然间地位提高了,他甚至开始对沈秀兰吆五喝六了,他有时候也会跟周李氏说说从前的事情。他像什么病也没有那样,对来看望他的人说,我会好的,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

  有一天,沈秀兰对周李氏说,周三的性格也变了,变得很坏,已经打过我两次了。之前二十多年他从来没有动过我。

  周李氏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沈秀兰以为她没有听到,又说了一遍,周李氏叹了口气说,他苦啊,心里苦。

  沈秀兰说,上次化疗以后肺里的肿瘤小多了,这次去复查好像比上次又大了点,医生说再过个把月做第二个疗程的化疗。

  这个时候,周三弟兄三个上坟回来了。沈秀兰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了桌子。

  周李氏说,她不饿,不想吃。她枯坐在藤椅上,看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点。

  周三第二个疗程的化疗是夏天的时候进行的,周三在第一个疗程全部掉光的头发已经渐渐地长起来了,第二个疗程开始了。

  这次周江民给周三在医院附近找了个短期的住房,很小,就一间放了床和一张小方桌的六平米左右的房间,一个单眼的煤气灶,这样周三就不用住院化疗了,省一笔钱当房租,沈秀兰也有地方熬药烧汤,最重要的,周江民的妻子非常满意。

  周江民每天都去小房子里看周三,他对周三说,哥,这里靠近医院,方便。周三点点头,周三说,这地方不错,你常来看看我就行了。

  周江民说,你听医生的话,该吃药就吃药,该化疗就化疗,平时适当地锻炼身体。这个主任是这方面的专家,你昨天看到的那个老头,医生说七八年前比你还严重,现在你看他脸色和精神,活得比一般人还健康的样子。这个病就是要心情好,不着急,慢慢养着。

  周三说,嗯,我不着急,有命吃饭,没命滚蛋。

  周江民说,你这样的心态就好了。

  化疗和上次一样,进行得很顺利,只是这次周三的反应重了些。周江民天天跑医生那里,咨询一些细节,叮嘱周三。

  但是,第二次化疗结束以后,片子照出来,肿块不像第一次那样有明显的变小。

  沈秀兰忧心忡忡地问医生,他这样能不能活过中秋节?

  医生说,肿块只要不扩大就行,放心好了,按照我说的做,过一年是一年。

  沈秀兰又去问周江民,周江民说,哪会每次都这么快。医生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但是,周江民的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他本来也是以为这次化疗后肿块会更小一些,没有小,就说明化疗的效果不显著。

  周三和沈秀兰转回西乡镇,不如第一次那样有信心。沈秀兰告诉周李氏,肿块这次没有小下去。沈秀兰说,钱花下去这么多,怎么这肿块还是这样呢?周李氏说,该来的总要来的,你做最坏的准备吧。沈秀兰当场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对周李氏说,你这个做娘的怎么就这么心狠?周李氏说,我要是心狠他早就不在啦,你看,你看那里是不是一条蛇?沈秀兰顺着周李氏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看到。周李氏说完就走了,周李氏已经不如从前走得那么稳了。沈秀兰骂了句,死老太婆。

  偏方的消息是沈秀兰打听来的,以毒攻毒。据说周三的这个病,吃好的人不少。

  偏方是癞蛤蟆的皮和鸡蛋一起炖了吃,剧毒,但治肺癌;还有专门找那种刚刚生下来的小老鼠,活的吞下去,治淋巴癌。

  沈秀兰问周李氏好不好?周李氏说,我不知道,你自己的男人你自己看吧。

  沈秀兰跟周三商量,周三问沈秀兰,我娘怎么说?沈秀兰说,你娘说你自己决定。周三说,那江民的意见呢?沈秀兰说,我没问,他肯定不让吃的,他就相信医生,但医生的话也不一定对,化一次疗那么多钱,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听人说不少得你这个病的人根本不看病,就吃这个吃好了。周三想了一会儿,摸摸自己脖子上始终没有消失的淋巴肿块说,吃吧。

  周江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周三已经吃了二十个蟾蜍皮包鸡蛋,三十个肉老鼠了。包着蟾蜍皮的鸡蛋虽然毒,倒也没那么难吃,最难吃的是活的肉老鼠。周三用两只手指捻起来一个一个送进嘴里,强迫自己立即吞下去。但周三常常吞下去了以后又再次吐出来,吐出来的是还没有丧气的活老鼠,在地上不断地蠕动。后来,周三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吞下去吐,吐出来再接着吞。周三不能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不但老鼠会吐出来,最后连胃液都会吐出来。

  周三在吃到第二十个老鼠的时候,发现脖子上的肿块不见了,这让周三吞吃活老鼠的信心和勇气倍增,后来,周三腋窝里的肿块也不见了。

  但是,周三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没力气了,以前他遵照医生的吩咐每天走五公里左右的路程,渐渐地他发现每天越走越少,最后,走到镇上去都会累得气喘吁吁。

  于是,周三打了个电话给周江民,他问周江民,医生的那个药到底有没有用?怎么会越吃越没劲了?周江民赶紧去问医生,医生说,不可能啊,难道我药的剂量大了?医生当时就给周三打了电话,问他服药和吃饭的情况。周三没汇报完,已经没有力气了。医生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吃了其它东西?就是这样,周江民才知道周三吃偏方的事情。医生挂了电话对周江民说,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他最多只有一个月了,他的身体内现在全部都是毒素,已经破坏了造血功能了。一直相信周三还能活七八年的周江民连忙问医生,还有没有解毒的方法?医生说,没有了。周江民拉着医生的袖子说,您再试试吧,再试试吧。医生没有理周江民,他接待下一位癌症病人了。

  周三在打完电话后的第三天就不能起床了,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做噩梦,很多小鬼围着他,有人拿着铡刀要铡他的头------各种各样的梦,梦中都是鬼。

  有一天,他对沈秀兰说,我们再去趟张医生那里吧?

  沈秀兰说,等你好些我陪你去,现在你走不动,怎么去?

  周江民来看周三的时候,周三对弟弟说,你跟秀兰说说,让她再帮我配点药回来吃。周江民就去问沈秀兰,沈秀兰没作声,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周江民知道了,沈秀兰已经完全放弃了周三。

  周江民就自己去医院找张医生,张医生说,算了吧,让他早点走吧。现在吃药等于钱往水里投,没用。

  于是,周江民就让医生开了点降火去毒的药,他熬好了端到周三的床前,周三看到药,眼泪下来了。他没喝多少,就再次疼得昏过去了。

  周李氏在周三躺下之后,一下子老得不行了,拄着拐杖都走不稳,但她每天都坐在周三的病榻前,有时候闭着眼睛睡觉,有时候跟周三说话,她在那段时间里对周三说了很多话,只对周三一个人说,沈秀兰来的时候,她会立刻停止。

  有一天,沈秀兰来叫周李氏吃饭,发现周李氏歪在藤椅上,已经死了。

  周三在周李氏死后第三天终于死了。周三死在深夜,恰好是周李氏出殡后的夜晚,也许大家都忙周李氏忙累了,周三身边没有一个人。到天亮的时候,周三已经大学毕业的儿子起来看父亲,发现周三已经僵硬了。周三死的时候,悄无声息。

  周三的坟墓不在周李氏和三爷爷的旁边,“小区”角落里一块不起眼的地方成了周三永远的家。狗小在周三的新坟前吃完了祭品,擦擦嘴走了。

  周三死了两个月,他儿子在县城买房,首付是沈秀兰一次头拿出来的。沈秀兰并没有竭尽全力地为丈夫看病,她可能早就放弃了周三。即使这样,我能够揣则到,地下的周三,因为儿子在城里买了新房,还是会心满意足。

  我花了这么多笔墨来写二表舅,一来是因为我常常会想起那时风华正茂的二表舅;还有,二表舅是唯一一个周家人都同意不进谱的男丁,据说,这也是周李氏生前默认的。只是,他们说周三自己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能和秋香终成眷属。

  不过我猜,二表舅最后知道了。他母亲一定在他身边的那张藤椅上把一切都说给了他。否则,也许他现在还躺在病榻上做着永不停息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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