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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八叔传》 作者:叶开

第6章

  可以说,我八叔的惊人亮相彻底把我给征服了。我天生是一个三心两意的人,我看见八叔和他威风凛凛的汽车之后,立即决定第一崇拜我八叔,第二才是我父亲。我八叔站在汽车轮子旁边的高大全造型,在二十年后回想起来,还是令人激动不已。

  当时,汽车是像长了角的马一样不现实的东西,是一种传说中的事物。在我们的小镇上,能看见手扶拖拉机就不容易了。看见一辆汽车停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地接受我们的参观,我们可以说是热血沸腾,激动得发愣。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在我八叔摆出一个很酷的扮相,身上穿的的崭新工作服闪闪发光时,我发现自己连基本的思维活动都停止了。

  这时,就像老母猪下崽一样,驾驶室里又接二连三地蹦下一女二男三个小孩,向我们虎视眈眈。

  我八叔说:“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

  说完,他砰咚一声扔掉我弟弟钟文光,就像扔掉一捆柴火,然后向我们介绍被驾驶室屙下来的三个小孩子:“这是钟文祥,这是钟文斌,这是钟文玲……”

  他们三人都是我八叔的孩子,因为拥有汽车,神情傲慢自大。钟文祥最大,比我哥哥钟文长大几个月,手臂长长身体瘦瘦,像个猴子。我哥哥也手臂长长身体瘦瘦像个猴子,从体形上看,他们倒是很般配。他们出生时三年自然灾害的影响尚未结束,举国上下都缺衣少食,这导致尚在腹中的我堂哥和我哥哥都营养不良,骨瘦如柴。我后来发现,凡是跟我哥哥同龄的人,都臂长长瘦叽叽的像个猴子。三年之后出生的我和我堂弟钟文斌则相反。我们都长得圆咕隆咚,肉嘟嘟胖乎乎,像个油炸肉丸子。我堂妹钟文玲比我弟弟钟文光大两个月,跟我弟弟一样出生于一九七二年。

  她的神情总是显得忧郁,对什么东西都很好奇,身材也是瘦长瘦长的,目光显得很迷茫很深刻。这样,我八叔的三个孩子就和我们一一对上号了,各个重量级的选手都有。我还有两个姐姐钟文春和钟文秋,单以孩子的数量而言,我父亲在几个兄弟中占了上风。我大伯的孩子是两女一男,年龄普遍比我们大很多,缺乏可比性。我们还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臭丫头时,我的两个大堂姐都已经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我大堂哥钟文堂是个痨病鬼,身体极其羸弱,人家向他吹口气他也会东摇四晃老半天,好像随时都要撒手归西。钟文堂是我大伯的独子,他的糟糕身体让我大伯操尽了心,到处寻医问药,访仙找道。我大堂姐和二堂姐的孩子年纪都比我们大,却要称我们为叔叔阿姨。这让我们感到很惭愧。

  我跟我堂弟天生就是一对死敌。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对他那副蛮横的样子就印象很不好。反之,他对我的印象看起来也十分恶劣。我对我堂妹比较有好感。我堂妹是一个神情故作忧郁,喜欢胡思乱想的女孩子。我觉得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天生就是诗人和艺术家。我弟弟钟文光也天生优雅,我觉得他也将是一个艺术家,只不过当时他还不显山露水而已。

  说到底,那是一个不显山露水的时代。我八叔当时也是一个落魄潦倒的中年男人,客居在外县,将近十年的田间劳作,使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不少。那个时候,谁又能够想像得到他日后创立运通世纪国际股份有限公司,名下的财产富可敌国,大名鼎鼎,成为我们罗州天字第一号的活招牌呢?

  该出现的人物都露脸了,我八叔呼之欲出。实际上,在我们这些跑龙套的次要角色渲染好气氛之后,他开始正式出场了,亮相了。

  我八叔身材魁伟,器宇轩昂。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文学的渲染手法。即便我八叔身材矮小,腰不如蛇粗高不过五尺,宛如一个当代的武大郎又怎样?作为一部小说的主角,他代表了我们钟氏家族的光辉形象,进一步代表了我们罗州的光辉形象,就算他本人真的是个侏儒,我也要把他塑造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要说他腰大十围,身长十尺,形同单手擎闸、器宇冲天的初唐豪杰雄阔海。我觉得他眼若铜铃,鼻如悬胆,口像山洞,声似洪钟,拳打东南西北英雄汉,脚踢五湖四海巾帼女。他他他,得得得,锵锵锵,骑马扬鞭,手握了不起的方向盘,驾驶着令人崇拜的汽车,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拥有一辆汽车是神乎其神的事情。我八叔在我记忆中的亮相可谓是仙人放屁不同凡响。他以他的实际行动瞬间就征服了我那颗像女人一样善变的心,当然他也征服了心灵善变的所有女孩子和各种类型的妇女。我从那时候起,就决定最崇拜我八叔,其次才是最崇拜我父亲。我父亲当过十几年兵,他在昏黄灯光下吹嘘过的英雄事迹,固然也可以说是婉转曲折,变化多端,甚至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但他的故事中致命的缺陷是他本人身上没有一块伤疤,这使他的故事缺乏真实性,说服力也大打了折扣。他身上的光环诚然有之,但是只像脚踏车轮胎那么大,而我八叔身上的光环则像汽车的轮胎,又粗又大。

  从我八叔这里,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那就是大人们对事情的评价方式跟我们永远不同。我因为八叔的汽车而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我父亲则说他是个化财宝。据我父亲说,我八叔变卖海东县的房产,倾其所有购置了这么一辆二手破车,在别人的眼里——我奶奶罗秀茭除外——他简直是一个化财宝。“化财宝”是我们罗州市的土话,顾字思义,“化财宝”就是“败家子”的意思。不管这个词有多么大的贬义有多么深的嘲讽,我偏偏就崇拜像我八叔这样拥有一辆汽车的“化财宝”。我觉得他化得有理,化得抒情画意,化得牛气十足。像他这样的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当然要有不同凡响的举动了。要是我父亲有一辆汽车,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一个化财宝呢。一个没有汽车的人,在我看来就是跨下缺少坐骑的没落骑手。

  我八叔为人大方,在这点上一般人——尤其是我们坡脊镇这些芸芸众生——根本就比不上。那时,他靠在汽车轮胎边对我们说:“喜欢汽车吗?来,到驾驶室里来坐!”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像皮球一样嗵嗵嗵地弹了起来。我哥哥我弟弟的心脏想必也乱跳不已。世界上竟然有这种好事?

  因为太突然,我们都惊呆了,面面相盱,毫无反应,像足了藤上结的呆瓜。钟文斌首先跳了起来:“我不给,车是我们家的,谁也不给坐!”

  我八叔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函家产!车是谁的?!”

  “函家产”同样也是我们的罗州方言,类似“婊子养的”“他妈的”之意,听起来颇为不雅。

  钟文斌心里虽然不服,但是我八叔的这一脚颇具说服力,比龙平大队支部书记张贵宾在宣传计划生育时还有说服力,可谓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这样,钟文斌就不得不服了。

  钟文斌的反应也极其机敏,立即就改口说:“车是钟世通的!”

  我得意地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就这样我们结下了仇怨。

  我八叔对钟文斌的表现很满意。

  我们于是鱼贯而上,钻进我八叔的汽车驾驶室里。在驾驶室里,我们一开始小心谨慎,纹丝不动,仿若大家闺秀;接着,我们就开始胆大妄为,乱摸乱捏,有如泡在妓院里的浪荡公子。这样摸摸捏捏一番,我弟弟找到了汽车的破绽,一把将驾驶室里的方向盘拽了下来。

  我们都吓呆了。空气和周围的一切都凝结住了,我们全都变成了石头。

  钟文斌大声嚷嚷:“好啊好啊,钟文光把我们家的汽车弄坏了!要你赔,要你赔!”

  他这一叫,把原本很矜持地等着我八叔前去拜访的我父亲给叫出来了。

  我八叔看见我父亲,有些不太自然:“四哥!”

  我父亲盯着汽车说:“回来了?”

  我八叔说:“回来了……”

  钟文斌还在嚷嚷说:“你们家钟文光把我们家的汽车弄坏了,我要你们赔,我要你们赔!”

  我八叔又很有说服力地踹了钟文斌一脚,让他摔了个狗啃屎:“闭嘴!”

  钟文斌嚎叫一声闭了嘴。

  我八叔入乡随俗,喜欢用脚来教育钟文斌。钟文斌被踹倒在地上的次数远远超过他上茅坑的次数,却总是若无其事。我怀疑他练有金钟罩,刀枪不入。从这层上说,我跟钟文斌虽然是死敌,但从实力上我稍逊好几筹。

  我父亲听说汽车坏了,脸上矜持的色彩也变成了天空中乱糟糟的浮云,立即烟消云散。不管他怎么见过世面多么见多识广,可汽车这么金贵的东西,被我弟弟拆掉了方向盘,他还是感到心虚。

  我弟弟是一个拆卸狂,我们家所有能拆的东西基本上都被他拆光了。看见我八叔的汽车,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好家伙,这么大,够拆一阵子了!

  我弟弟拆下汽车的方向盘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就在我们吓得目瞪口呆,我父亲的脸上也快挂不住的时候,他又喀嚓一声把方向盘装回去了。我八叔跳上驾驶室,捣鼓了一通,证明方向盘仍然好使。

  紧张的气氛立即趋于缓和。

  我弟弟拆卸汽车方向盘这件事情让钟文玲崇拜得五体投地。她就不顾自己比钟文光还大两个月的事实,整天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像条跟屁虫。钟文玲喜欢尾随自己崇拜的人。跟在钟文光后面是开端,她后来还跟过无数的人,这些人中有作家、诗人和画家,有摇滚歌手地下音乐制造者和职业吹牛家,龙蛇混杂,什么货色都有。钟文玲留着一头长发。她长发飘飘,神情忧郁,她跟着你你就彻底完了,你根本甩不掉。

  后来得知,我八叔那次搬家时,穷得只剩下一辆汽车,身上不名一文。他倾尽所有购买了这么一辆二手汽车,使自己变成了一个穷光蛋。我们见到他的那个早晨,他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饥肠辘辘,正站在我父亲和我们面前打肿嘴巴充胖子。我八婶因为强烈反对他的购车计划,被他气回了娘家。我八叔要在我人们面前炫耀一番的强烈愿望,使根本就顾不上我八婶的意见,带着我的堂兄弟妹,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他们饿得浑身上下稀里哐当,瘦瘦长长。钟文祥是个大食客,他饿得两眼放光,像一头饿急眼的狼,恨不得把我们和我们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吃掉。钟文斌则凶狠地盯着我,不知道肚子里转着什么坏主意。

  当时我对竟然没有看见我八婶而感到有些奇怪。我到处查探,几乎连汽车轮胎里面都查过了,她就是毫无踪影。我们都知道,有鸡要有鸭,有猫得配狗,有八叔必然要有八嫂,就像有大伯就应该有大婶一样。我觉得这天经地义。

  我问:“我八婶呢?”

  钟文玲不假思索地说:“我妈跑了!”

  她为此得到了我八叔的一记爆栗的优待。我八叔说:“胡说!你妈是回娘家探亲了,难道我没有给你们说过吗?”

  钟文玲补充说:“我妈回娘家了!”

  钟文玲说的妈妈当然就是我八婶苏小娟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看见我八婶。我八婶在县城里做些小生意,预备贴补贴补家用。我八婶对于我八叔的异想天开感到无可奈何,她认为正是我八叔的胡乱折腾,才使家里总是处在一种缺衣少食的窘境当中。

  因为钟文玲漏了底,我八叔的老脸几乎要挂不住了。

  我八叔不能像对钟文斌那样给钟文玲也来一脚,只好对我父亲讪讪然地说:“四哥,你看这妹子,给我惯坏了……”

  我们罗州人的风俗习惯是把女儿叫做“妹子”。

  我父亲说:“你嫂烧好饭了,进来吧。”

  我八叔和我堂哥我堂弟我堂妹大喜过望,赶紧汹涌而入。

  我说:“饭菜是我们家的,我不许钟文斌吃!”

  为此我的脑袋挨了我父亲的一个爆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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