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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八叔传》 作者:叶开

第11章 (1)

  我父亲排行老四。他十岁的时候,是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初期,熟悉历史的朋友都知道,那正是小日本野蛮地侵略我们国家的惨痛历史时期。这些生性凶残、缺乏人性、做了坏事还死活不肯承认的鬼子来到我们中国,丧尽天良,坏事做绝。他们到处杀人放火,烧杀抢夺。他们无恶不作上了瘾,还来到了我的家乡罗州。

  我的家乡罗州,在那时还是人口不足一千的小镇子,位置偏僻,穷山恶水,毫无战略资源可掠夺,更不是什么战略要地。日本鬼子人口不多,兵源有限,不好钢用在刀刃上,多搞一些珍珠港奇袭之类的大事,竟然派一队人马杀到我们罗州这个穷乡僻壤里来,这简直就是一件咄咄怪事。

  我父亲说,说是一队人马,事实却未必准确。整个罗州很可能就只来了一个日本鬼子,这个鬼子的真实身份还很可疑。我们都还不知道,日本鬼子的部队其实由三种人构成,一种是本土土着,个子矮小,罗圈腿,对眼,爱流哈喇子,喜欢鞠躬,说鸟语。第二种是福摩萨的殖民部队,因为受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文化教育时间很长,他们也会说鸟语,也会鞠躬,也喜欢吃生鲜海货。第三种是伪满洲国的东北兵。东北新沦陷不久,日本鬼子的教育工作者还来不及教会他们说鸟语,所以,他们什么也不说。在队伍里,他们总是沉默寡言,脸色忧郁。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打自己人,说多了感到羞愧,不好意思。第四种是伪军,这大家都知道了。由此可见,鬼子的队伍里成份复杂,有四分之三属于我们中国血统,身体上流淌着跟我们相同的血液。这种事情常常发生,说多了让我们感到非常难过。

  “福摩萨”就是祖国宝岛台湾。我父亲当然不知道“福摩萨”这个词,这个词是我后加的,我觉得这样更加准确。福摩萨当时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帝国主义强行推行的日本文化教育,使他们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他们被强行征兵入伍,虽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话,在日本部队里还是二等公民。伪满洲籍的士兵在日本部队里则是三等贱民,不仅日语不流利,而且饱受欺凌。这么复杂的成份,我父亲分辨不清攻占了我们罗州的这个日本鬼子究竟属于哪一类。可就是这么一个身份可疑、还可能饱受歧视与欺凌的日本鬼子,竟然领着一伙名不正言不顺的伪军攻占了我们罗州。

  国民党派了整整一个营的兵力前来攻打罗州,结果是伤亡惨重,一败涂地,狼狈撤退。

  这个故事来源于我父亲的讲述。我父亲讲故事时,故事里的人物总是栩栩如生,好像他本人就是溃败国军中的一员。我父亲讲的故事我们深信不疑,他的故事再次证明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纸老虎真面目。他们的战斗力不堪一击,后来被人民解放军打得丢盔卸甲,落花流水。我们罗州抗日游击队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日本鬼子当作山里的野兽来围捕。挖陷阱,埋地雷,装水鬼,反正能够消灭日本鬼子的办法,他们无所不用。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的日本鬼子因此有如惊弓之鸟,只好龟缩在小小的县城里。他们动弹不得,只好坐井观天,等待大部队的增援。

  他们也很可怜。我父亲说,他们的大部队都陷在东南亚的热带丛林里,还有些漂浮在太平洋的滔天巨浪上,根本就不可能来支援他们。把他们派到这里来,就没有想过让他们活着回去。

  我父亲说,鬼子还有一个特殊癖好,就是乱扔炸弹。什么?手榴弹?不是手榴弹,是飞机空投的定时炸弹。他们的轰炸机成群结队地从雷州空军基地起飞,像蝗虫一样遮天蔽日,像候鸟一样张开翅膀,像没头苍蝇一样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想到越南老挝柬埔寨去,到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去,跟美国将军陈纳德的航空大队作战,跟可能残留的那么一两架英国皇家空军作战,还很有可能是去参加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的大海战。地球那么大,海洋那么宽阔,战争那么残酷,这些日本飞行员虽然凶狠,讨厌,令人恐惧,也都还只是一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战争没有爆发的话,他们本该在日本读高中,念大学,成家立业,繁衍后代。战争迫使他们不得不早早从军,远涉重洋,来到一个自己连做梦都没有到过的遥远的地方送死。这么一想,他们也就有些可怜了。他们因为整天处于高度警备状态,整天要升空作战打仗,弄得筋疲力尽,头昏脑涨,刚刚飞到离雷州空军基地不到四十公里的我们罗州上空,就以为到达了轰炸的目标,像一群老母鸡下蛋,在我们县城边的荒山野岭和河浜水塘上,投下了一窝窝暖瓶大小的高爆定时炸弹。

  我父亲因此断定他们人性未泯,因为他们没有轰炸人口密集的县城。这些飞行员很可能还是福摩萨或者伪满洲国的鬼子兵。这些都是他的说法,未经学者的论证。

  我父亲说,鬼子飞机肚子里拉下来的定时炸弹落到地上还不爆炸,像一窝窝狼崽似的簇拥成团,闹钟滴答滴答响,整天做出一副要爆炸了要爆炸了的吓人模样,恐吓我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俗话说,习惯成自然。因为总不爆炸,久而久之,我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开始蔑视这些定时炸弹了,都不怎么把它们当回事。他们照样有条不紊地过日子,照样娶妻生子过性生活,照样日落才归日不出而作。

  钟表在当时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整个罗州不超过三只。其中一只大钟就座落在钟德生家的大厅里。这只大钟购自广州,声音极其洪亮。一到整点就咚咚咚地敲击,钟声像身手敏捷的耗子一样,在罗州的大街小巷中窜来窜去。伪县衙门雇用的那些更夫,本来都是在胡乱打更。心情好时敲得勤些,心情差时三五个时辰也不出来一次。反正人们也不太关心时间,更夫敲得准不准关系不大,怎么不是过日子?钟德生家的大钟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节奏,他们一听到钟声就蹿到街道上敲锣。

  现在好了,定时炸弹里有闹钟,我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辈里有些聪明人渐渐地就拿炸弹对时间。早上起床迷迷瞪瞪不知道几点了,就对自己的孩子说,狗崽,去看看几点了。狗崽去看定时炸弹,回来报告是什么什么时间了。晚上炊烟完毕吃喝也告结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时间打一通牌了,又说,小鸡崽,去看看几点了。小鸡崽得令,去看看几点了。总之,就是这样,我们罗州人善于因时顺势,化害为益,凡事都能够处之泰然。

  我父亲也是这些老去定时炸弹旁边看表的小孩之一。

  有时候,个别定时炸弹还真的爆炸了,炸死个把或者十个把好奇又倒霉的大人或小孩。这些炸弹本来是准备轰炸桥梁和军舰的,爆炸力极其猛烈,将他们炸得血肉横飞,胳膊大腿脑袋肠子到处乱洒,样子狼狈不堪,无法分清彼此。我父亲天生命大,他去得最勤,玩得最凶,那些时不时要像爆米花的爆筒一样爆炸的定时炸弹却没有损伤他的一根毫毛。如果他不是在吹牛,就说明这是个奇迹。

  县城刚刚解放,我父亲年满十六岁,在罗州当了一个民兵队长。他最光荣的事迹是带领一帮年少气盛的民兵,在三更半夜巡逻时,跟解放军打了起来。昏天黑夜里,他们发生了误会,都以为对方是潜伏特务。一言不合,立即开火,像爆米花一样,乒乒乓乓打了起来。这么热热闹闹地打了一通,双方居然没有任何伤亡。这件事情也极具传奇色彩。当时我二姑喜欢上了一个南下解放军,不管不顾地跟着他一起渡过琼州海峡,去了海南岛。我父亲带领一队乌合之众的民兵竟然就跟人民解放军打起来了,而且毫发无伤。我听起来觉得极其荒诞,完全违背了中国革命史的知识。

  我父亲的八个兄弟姐妹只剩下四个。我父亲从来没有说起过老三,而在我父亲和我八叔之间的老五老六老七,也消失在记忆之外,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男是女。我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他们消失在空气中了。他们都是我的叔叔或姑姑,可能还没有来得及长大。愿他们在天之灵安祥。我爷爷我奶奶总共生了八个孩子,只有四个活了下来。有瘟疫的原因,有战乱的原因,也有灾荒的原因。这是那个时代发生在几乎所有老百姓身上的事情。我外婆生了十三个孩子,也只活了七个。

  一九四九年末,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我们罗州形势比较混乱,谣言四起。我爷爷家的财产,被他和我大伯赌了个精光。到这年年末,他们家徒四壁,一无所有。

  一九四九年末,伟大领袖毛主席率领一大帮无产阶级革命家登上了天安门城楼,用我们听不懂的湖南话庄严地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现在成立鸟!!“成立鸟”就是成立了!毛主席籍贯湖南,算得上是我们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最最最了不起最最最伟大的领袖,但是他“n”“l”不分,把“了”说成“鸟”。我们罗州人也“n”“l”不分,听起来很亲切。当时我们罗州还没有正式解放,还被国民党反动派占领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势不可挡地南渡长江天险,横扫湖南、广西,正大踏步地向罗州挺进。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而且的确是已经在前头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在天安门城楼宣布说“成立鸟”。毛主席在人民解放军还没有攻克我们罗州、还没有渡过琼州海峡登上宝岛海南之前,就宣布“成立鸟”,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我们还以为毛主席宣布“成立鸟”时,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有的地方都已经解放,全都从水深火热的万恶旧社会中脱离出来了呢。我们罗州却还是旧社会,这使我们感到十分惭愧。

  新中国都正式“成立鸟”,我们罗州还落在万恶的旧社会的手里,老百姓还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这还有什么意思?更有甚者,像我父亲这样思想觉悟低下的人,还在对反动派的代表人物钟德生之流表示敬佩,像我爷爷这样思想觉悟更低下的人还在卖豆腐给国民党反动派,更加让我感到蒙羞不已。好在后来得知,当时西藏、海南和台湾也还没有解放,至少还有比我们更惨的人民摆在那里,我们心理才平衡了。我们虽然感到低人一等,感到跟北方的少年儿童不在一个等级上而深深自卑,有了西藏、海南和台湾,我们暂时还觉得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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