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上文所说的“丢喇嘛”这个词相当于我们的国骂。我八叔这么说，表明了他对我堂弟的一种真正的、难以言传的感情。我堂弟出生于他们搬到海东县之后。他像我八叔一样宽面大耳，印堂发亮，有一副结实的身胚，跟我堂哥的血统有点可疑不一样，他的这副脸相表明，他是我们钟氏家族的正宗后代。

　　在这之后，我八叔带领着我的三个堂兄弟妹扫荡了我们坡脊镇周围所有的河渠。他们把周围农村灌溉的用水一放而光，从上游抓到下游，大小通吃。什么斑鱼鲤鱼鲫鱼鳊鱼鳙鱼草鱼鲶鱼乌龟王八螃蟹黄鳝水蛇青蛙蝌蚪水瓢虫，一样都不放过，甚至连还没有投胎的鱼子都吃了个精光。我们这里的人以往都比较温和，对待鱼类一般都是抓大放小，以便它们长大之后再抓。我八叔他们改变了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坡脊镇周围的河渠里，鱼迹罕见了。

　　吃完河里的鱼之后，我八叔他们开始吃虫子。这些虫子包括蚱蜢、知了、蝗虫、蟋蟀、蜂蛹、竹笋虫和蜻蜓。由于缺乏食用油，他们主要是采取烧烤的方式，倒也是香飘四邻，令人垂涎欲滴。

　　我们坡脊前面的小罗州江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河里平时水流平缓，是我们游泳玩水的好去处，也是人们抓鱼钓鱼的主要场所。但这种平静只是表面现象。逢到下大雨的时候，江水会一下子变得汹涌澎湃，由于不远处一座石拱桥和引桥堤坝的阻隔，洪水不断地上涨，沿着河岸边的梯田上漫，一直涌动到七块梯田之上的我们家门口，水面几乎与石拱桥平齐。在我们家的番石榴树上是一个视角绝佳的观景点，在上面可以看见水茫茫的一片，前呼后拥，浊浪滚滚，上面飘满了各种奇妙的东西，汹涌地向南流去。在十几里以外靠近河唇公社处汇入罗州江，然后出海。

　　大水上漂满了东西：有枯枝烂叶残花败柳老藤昏鸦和大截大截的枯树干，有蚂蚁瓢虫死鱼烂虾和站在枯树干上宛如站在诺亚方舟上的飞鸟，有死鸡死鸭死鹅死猪死狗死牛和死尸，偶尔还有半幢茅房半露半没地漂在水面上。这些东西都堵在石拱桥的桥洞前，越堆越高，水流也越来越汹涌，越来越凶险。到处都是人，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围在河边上，疯狂地捞着大水飘来的意外之财。有个瘦得干柴一样的男子过于贪婪，见到水面上漂来的木头兴奋过度，从桥上纵身跃起，准确地落在木头上。他随着洪流一起卷入桥洞的漩涡里，很久之后才从另一端冒出来。他肚子里灌饱了水，变成了一截真正的木头。他的壮举让围观的群众兴奋难当，大声尖叫，仿佛过节。

　　从水面上漂来的死鸡烂鸭都是人们的桌子上美味，枯枝烂叶残花败柳则是烧火煮饭的好柴火。所以人们都盼望着整天狂风暴雨，整天发洪水，好在水里捞东西发横财。在所有这些捞东西的人当中，我堂弟年纪最轻，但是最玩命。

　　在我们罗州，台风暴雨极其骇人。狂风暴雨大作时，半尺之内伸手不见五指。狂风宛如钢鞭，雨点仿佛石头，天上地下搅成了一团，世界回到了混沌初开的状态。这种风雨能够瞬间淹没一个城镇，能够把合围的大树连根拔起，村民们用来打谷的石碌也会被卷到天空中。你看见天上飞着花草树木，看见天空中奔着飞禽走兽，看见云端里有人上下翻腾，看见有大鱼在空气中游动，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种子虚乌有的传说。天上落下一个漂亮媳妇的事情我没有碰到过，但是屋檐前落下过大鱼，这事情千真万确。我父亲曾经被一条自天而降的大鲳鱼砸了一个趔趄，心里十分恼火。鲳鱼产自南海，离我们坡脊有一百多里地，可见这条大鲳鱼在空中已经飞行了很长一段路程。我们坡脊比较盛行龙卷风。龙卷风在我们这里出现，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我们早晨起床时有龙卷风，我们上学的路上有龙卷风，我们上课时有龙卷风，我们出操时有龙卷风，我们在山坡上劳动时有龙卷风，我们吃饭时有龙卷风，我们拉屎撒尿时有龙卷风，甚至在我们做梦的时候也有龙卷风。龙卷风无所不在。龙卷风出现时，我们每个人都表情严肃，牙关紧闭，不敢露出半丝的笑容。在龙卷风出现时发笑，脸上的肌肉会立即变得僵硬无比，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歪嘴巴。歪嘴巴的人我们经常看见，他们之所以嘴巴歪了，是因为他们在龙卷风出现时忍不住发笑，龙卷风就把他们的表情凝固了。我们在龙卷风出现时都害怕发笑，甚至背过身子，不敢正眼直视龙卷风。背过身去时，我们开始对别人挤眉弄眼，想逗人发笑，甚至干脆伸手挠他们的胳肢窝，冲他们的脖子哈气，盼望着他们变成一个歪嘴巴。我们虽然害怕自己变成一个歪嘴巴，可是别人歪了我们倒是不反对。我们自己使出吃奶的力气忍住笑意，以免变成一个歪嘴巴或者歪脖子。我们这样惧怕龙卷风，以至于在梦中遇到龙卷风的时候，我们都表情严肃，一丝不苟。

　　伴随着雷雨出现的龙卷风被我们看成是有大蛇升天，变成了龙。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并不是所有的蛇都能够变成龙，所以这条蛇是圣蛇。圣蛇出现时，我们的表情也很严肃。但是我堂弟不严肃，他把升天的圣蛇看成是一条美味可口的大蟒蛇，想像着怎么炖汤怎么红烧，怎么大快朵颐一饱口福。在钟文斌的眼里，世界上的事物只有两种：能吃的和不能吃。我堂弟对于物理课的知识，也高度浓缩成这样的一句话：凡是有机物质大都能入口，凡是无机物基本都不能吃。

　　怀着这么质朴的一个理论，钟文斌几乎尝遍了所有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初中上了一年级，他就再也不愿意进学校了。因为追求各种各样的吃，钟文斌后来和郭大力一样，迷上了扒车。他的生活自此得到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有时候甚至扒车一气坐到了很遥远的北方，玩耍了一通之后再回来。你十天八天，甚至是三个月五个月看不见他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八叔对钟文斌的事情不太关心，他整天苦思冥想，躺在曾经让人激动但是风吹日晒雨淋之后变得破败不堪的汽车驾驶室上晒太阳。那个时候，迷茫的前途使我八叔丧失了斗志，他躺在汽车上，就像躺在一座金山上一样，却经常饿得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