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过了几天，我八叔终于等来了一条鱼。这条鱼高高瘦瘦的，像根竹竿。瘦子自称姓马，叫马天明，是一家铝制品厂的销售员。

　　我八叔第一眼看见马天明，情不自禁地一愣。

　　马天明简直太瘦了，瘦得好像是被竹签翻过来的一条蚂蟥。他站在我八叔面前，宛如一根被秋风正好扫过的枯枝，抖抖索索，一副就要折断了就要折断了的样子。我八叔本质上是一个善良的人，见到马天明瘦成这样，恨不得立即冲出门去，站到街上，大声控诉这个万恶的旧社会。当然，不对！现在是新社会了，我八叔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而产生错觉而已。大街上已经没有了恶霸地主，没有了国民党反动派，满眼望过去，都是我们亲爱的无产阶级兄弟。

　　我八叔总不能冲出去控诉一个美好的社会啊，他只好赶紧给马天明让座。

　　马天明坐下，说：“同志，听说你是一个采购员？”

　　我八叔纠正他：“我是一个经理。”

　　马天明笑了笑：“都一回事，也就是百十来块钱的差别。”

　　我八叔心中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天明说：“没什么意思，这就是我们柳州的行情。你就是想当市委书记，也没有什么困难。最多再加十来块钱，一点都不贵。你是采购员还是经理，对我来说都不太重要。反正你想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被马天明点破了，我八叔有些尴尬：“既然你知道，怎么还来找我？”

　　马天明不慌不忙地说：“因为你是一个经理啊……”

　　我八叔一愣：“你不怕我是个骗子？”

　　马天明笑了笑：“我要找的就是骗子，正儿八经来柳州做生意的我还不找他呢。问题是没有一个人肯承认自己是个骗子，所以我没有办法。”

　　我八叔说：“那我告诉你吧，我就是一个骗子……”

　　我八叔这么说的时候，脑子里掠过唐高明肥胖的身影。

　　马天明说：“真的？”

　　我八叔说：“我就是一个骗子，到你们柳州来想看看有什么可骗的。”

　　马天明说：“你要是真的是个骗子，那就是太好了。”

　　我八叔被马天明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位同志好不奇怪。人家见到骗子都是赶紧就跑，你倒是要找骗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可干了？”

　　马天明脸上露出一副神秘的笑容：“同志，你不是一个骗子么？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一分钱都不用花，就能够骗到大钱。”

　　听见马天明这么说，我八叔立即想起了到我们坡脊骗走了好几万文钱的唐高明。

　　马天明很善于察言观色：“同志，你贵姓？姓钟？钟经理。你听我这么说，肯定在想，这个瘦子肯定也是个骗子，是在设套子骗我吧？对不对？”

　　我八叔口是心非：“没有！没有！”

　　马天明说：“钟经理，你要说没有就是讲假话了。换了我，听别人这么跟我说话，我也会认定他是一个骗子。这么说话的人怎么可能不是骗子呢？世界上哪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哪里能找到一分钱不花就发财的地方？所以，你应该认为我是一个骗子。的确，没错，我就是一个骗子！”

　　我八叔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八叔的笑还不是那种很有风度、很有涵养的微笑。那时我八叔还是个穷光蛋，还没有考虑到风度的问题。我八叔听见马天明这么说，发出的是爆笑声。他笑得很响，就像是人们过春节时放的鞭炮。马天明因为很瘦，我八叔的笑声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在我八叔的笑声中，马天明东摇西晃，就像是暴风雨里的一艘独木舟。

　　我八叔想起了唐高明第一次走下火车，说自己是一个骗子的事情。现在的骗子太有意思了，一上来就说自己是骗子，一点遮遮掩掩都没有。骗子怎么啦？怎么这个世界上忽然一下子到处都是骗子？凭什么你一个骗子不谦虚一点，不躲躲闪闪一点，不假装高尚一点，却要这么光明正大、叫叫嚷嚷地进进出出？怎么满大街都是骗子，而且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好像恨不得在自己的脑门上贴上字条？这个世道好像有些不对头了，所有骗子都这么明目张胆。也没有人来管管这件事情。但是自从被唐高明骗过之后，我八叔就感到自己心里有底了，不会再上当受骗了。没见过大蛇拉屎，还没有见过母鸡下蛋么？

　　马天明冷静地看着我八叔：“请问你笑够了没有，钟经理？”

　　我八叔边笑边说：“没有。”

　　马天明说：“骗子有那么好笑么？那你就继续笑吧，笑够了我们再接着谈正事。”

　　我八叔见马天明这么大度，于是继续狂笑。他笑了好几分钟，终于笑够了，笑得浑身的肌肉都感到酸痛，下巴都脱臼了，这才不得不停下来。

　　马天明这才悠悠地说：“我是个骗子不假，但是你也没有必要这么笑嘛。这个世界上谁不是骗子？你不也是个骗子么？问题是看你怎么骗，骗得怎么样。所谓盗亦有道，我们做骗子的，也有自己的原则。《三十六计》看没看过？这三十六条计谋当中，瞒天过海，借刀杀人，趁火打劫，笑里藏刀，顺手牵羊，浑水摸鱼，围魏救赵，李代桃僵，哪一个不是骗？小骗是贼，大骗就是英雄好汉。好了，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骗子了，我们是同行，应该同舟共济。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意思，如果你还想发点财，你就接着听我说，别笑，别打岔。我说完，我们就出去上馆子吃一顿，我请客！”

　　对于不用花钱就上馆子这一点，我八叔并不反对。我八叔说：“那你就说吧。”

　　马天明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厂有一批电水壶，质量还不错，销售情况却不太好。事情很简单，你对我们厂的产品有兴趣，想买十万只。你不用付一分钱定金，也不用花一分钱来购买。你只要心里有这个念头，然后跟我一起去见见我们厂长，就可以了。后面的事情，全都归我管。事情做成赚到钱之后，我分百分之五给你。我占大头，你占小头，没有意见吧？”

　　“我吗，没意见倒是没意见，”我八叔沉吟一下说，“但是这事情怎么做？”

　　马天明说“事情很简单，电水壶运出厂之后，根本就没有发往你们公司。你们公司根本就不存在，发什么发？对了，你是不是广东人？罗州的？好，罗洲好。不是发往罗州的——运通贸易公司？好！名字不错。货不发给你，只是假装发给你们，其实是声东击西，发往其他地方。我有我的出货渠道。你只需要挂一个名，客串一下，扮演一名到我们柳州来采购电水壶的经理就可以了。”

　　我八叔说：“我们公司是做农副产品的，这行吗？”

　　马天明说：“行！有什么不行？电水壶不也是农副产品吗？做什么产品不重要，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立即给你的公司新办一张营业证，在经营范围里加上小家电。”

　　我八叔说：“这倒也是。不过，不付定金你们厂也肯发货？”

　　马天明说：“我是厂里的销售员啊，你又是我多年的朋友，有什么信不过的？现在我们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对不对？他们信不过你，还信不过我么？你想想，好好想想，你一点损失都不会有，要做的事情也不多，就是跟我一起多请厂长书记和主任喝几顿酒而已。吃饭喝酒你总不会反对吧？请客的钱全部由我来支付，我先给你一部分活动经费，你要假装豪爽大方地结帐。吃完饭结帐你总会吧？”

　　我八叔说：“没问题，吃完饭拿你的钱付帐。这我会。”

　　马天明说：“出手一定要大方，在这种事情上，绝对不能斤斤计较。”

　　我八叔笑了：“反正都是花你的钱，怎么大方都可以。”

　　马天明说：“好了，你先收拾收拾，我带你去换一家档次高点的宾馆，然后去买一套好点的衣服，再去理发店好好整整头发，休息休息。人靠衣裳马靠鞍，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做经理你就得要有一个经理的样子。有吃，有喝，有玩，有乐。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对的，尽管提出来……”

　　我八叔仔细地想一想，发现的确找不出任何毛病来。一分不花，就可以这么吃喝玩乐地享受，享受完了，还可以拿到一笔分赃款。这种好事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我八叔想来想去，都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不管马天明是什么样的骗子，只要你没有任何把柄捏在他手里，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八叔这么想：要钱呢就没有，要命呢，也没有。

　　我八叔说：“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了……”

　　马天明说：“那好，事情就这样定了。这里是一千块钱，你先拿着，不够我再给你。”

　　拿到马天明递过来的一千块钱，我八叔像烫了一样，抖了一下。我八叔看着手里的钱，感到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钱更漂亮了。杨贵妃漂亮，很对，但是跟人民币比起来，她就差得太远了。

　　我八叔看着凭空到手的漂亮的人民币，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开溜！

　　马天明拍了我八叔的肩膀一下，把我八叔吓了一跳：“老钟，目光放远一些。我们是要挣大钱的人，这一千块，纯粹就是一堆臭狗屎而已。”

　　我八叔知道自己被马天明看破了，有些不自然。我八叔说：“你就不怕我拿了你的钱跑了？”

　　马天明说：“一千块钱就跑？”

　　我八叔说：“一千块钱不少了……”

　　马天明笃悠悠地说：“老钟，我敢打赌，你不是那种拿了一千块钱就跑的人。你跟我一样，有大的志向，我们都想发大财。要发大财，就不能在这些小钱上斤斤计较，知道吗？”

　　我八叔听马天明这么说，感到有些惭愧，感到自己作为一个骗子中的新手，还不够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