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我八叔开始张罗着要买一块地皮盖房子。那个时候，我们罗州盛行盖房之风。不是像大城市的那种多层商品房，而是购置地皮，自己建造小楼。这些小楼外形方正，线条死板，谈不上任何的风格。从高处望去，整个县城都是这种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色彩单调的小楼，很像一大片气氛古怪的墓地。在我们罗州，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在盖楼。这些风格笨拙的小楼，一律的方方正正，前后阳台，茶色玻璃。有钱的里外抹墙，甚至贴上马赛克，在阳台上装防盗网。这样看来，就很像一只大笼子了。

　　我觉得，县城跟小一百倍坡脊并无太大的不同。我们搬到了县城，照样屋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房子外面，本来是一条小河，后来变成了臭水沟。我们一家住在这里，进进出出，还是好像过街的老鼠。我父亲整天忙着应付来自全国各地的骗子，再也没有时间给我们讲故事了。

　　我八叔盖好了楼房，还花钱把我堂妹从四中换到了一中。一中是重点中学，四中是垃圾中学。我堂妹在四中时，尚且感觉良好，可以混混。到了一中，她就完蛋了，她感到自卑，难以自拔。我堂妹对自己的学习成绩失去了信心，决定学习绘画，当一名艺术家。

　　我八叔还想让我八婶把饭店关了，到公司里一起干。

　　我八婶说：“我还是做我的饭店，你做你的公司吧……”

　　我八叔笑了笑。我八叔有了钱之后，人也变得宽容了。我八叔说，好吧，开饭店，我再给你开一家不就行了？

　　我八叔对于开饭店并不在行，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就多了一个心事。我八叔看中县纺织一厂的一间临街的楼面。县一纺濒临倒闭，我八叔请姓刘的厂长吃了几顿海鲜，又把一只装有一万文现金的信封扔在厂长的面前。刘厂长拿过信封，当着我八叔的面就数了起来。刘厂长领导当惯了，脸皮比较厚，他一边数钱，一边沾唾沫。我八叔做无本买卖多了，对于金钱的魔力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我八叔对厂长说：“刘厂长，酒店开张，你也可以入股嘛……”

　　刘厂长说：“搞成当然是好事情，现在我们厂有些困难，但是我们以后一定会走出困境的。”

　　我八叔说：“那当然……”

　　我八叔以低廉的价格盘到了县一纺的这个铺面。至于开什么样的饭店，他还在考虑当中。显然不能开像我八婶那样的小饭馆。那种小饭店既挣不到多少钱，还十分辛苦。我八叔决定到上海、广州、长沙这些大城市里去考察考察。他专门到高档饭店里去，观察那里都是一些怎样的客人，他们的消费习惯是什么样的。我八叔是个有心人。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消费场所正在蓬勃地兴起。老百姓挣的钱虽然不多，但高档场合里从来都不缺顾客。我八叔还观察到，越是高档的地方，就越是生意兴隆。

　　在上海一家高档宾馆里，我八叔意外地碰到了县一纺的刘厂长。刘厂长一行五人，到上海考察纺织行业的状况。他们不是深入到纺织厂里考察，而是整日在各个高档消费场所里开展工作。我八叔惊讶地看到，县一纺那么困难的一个企业，财政上应该很困难了，但是，刘厂长他们出手阔绰的程度，还是让他感到震惊。刘厂长他们此行比较成功，竟然弄到了一笔不小的投资，算是合资项目，说是要上马什么新项目，引进国际先进技术。

　　我八叔心里感到有谱了。我八叔未来的客人就是像刘厂长这样的干部和官员。我八叔要开一家高档的运通海鲜大酒楼。

　　运通海鲜大酒楼开张的第一天，并没有营业，而是大搞庆典。我八叔把这个开张的庆典搞得热火朝天，隆重得让人头昏眼花。我八叔把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邀请了，请他们来运通海鲜大酒楼赴宴。我八叔腰缠万贯，富贵逼人，他重新找到了在坡脊请全镇人一起去他家里大吃大喝时的那种爽快无比体面无比的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为了大肆举办这次入伙的庆典，我八叔掏出了将近十万文钱。要知道，当时一般人的工资每月还不到一百文，十万文这样的数字，巨大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八叔却要一顿把它吃掉，一文不留。这个时候的我八叔，已经是各地高档酒店的常客，品尝过各种高级菜肴，是见多识广、气度不凡的人物了，这个时候，县城各种高档的饭店也渐渐多了起来，当年被我们看成神奇了得的国营正南大饭店已经毫不稀奇了。

　　我八叔这时候的眼中，当年在坡脊宴请大家大吃大喝时根本就请不到、甚至连看一眼都感到很有面子、感到很满足的郭从良大师傅，现在也已经落伍，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子，只会炖一些油腻腻的荤菜了。当年传为神人的郭从良大师傅，现在看到活蹦乱跳的山珍海味，看见笼子里吐着信子的各类毒蛇，只有吓得面如土色的份，根本就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这个时候，我八叔轻而易举地超越了国营正南大饭店和郭从良大师傅，从而超越了坡脊那个穷困潦倒的时代，超越了那个时代的心酸记忆。再过年把，我八叔一定要把濒临关门的国营正南大饭店也买下来，重新装修，变成自己名下的一个普通的高档饭店。这时候的我八叔，想什么说什么，别人都不敢再说什么了。我八叔对于我们罗州的厨师已经不感兴趣了。他的运通海鲜大酒楼里，特别聘请广州有名的宾馆里主厨的厨艺大师。这个师傅胖得像只水桶，满面红光，一口蛀牙，连舌头都飘荡着酱油气味，一看就是手艺了不起的人物。

　　我堂妹像报春的燕子一样飞进我们家里。我堂妹说：“四伯四婶，大姐二姐大哥四哥五弟，从今天起不要吃饭了，明天我们家的海鲜大酒楼就要开张入伙，就要请大家来吃入伙酒了！”

　　我们的眼睛像我堂妹一样，刷刷地放着亮光。我们一定要清空我们的肚子，我们一定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容积巨大的大水桶。我们也想起了我八叔在坡脊邀请我们一起去大吃大喝的那个盛大的场面，我们心里蠢蠢激动。

　　我父亲说：“要去你们去，我是不会去的……”

　　我们都很失望，我堂妹也很失望，我八叔也有些失望。

　　我八叔还派我堂哥去坡脊把我奶奶接来，要让她一起参与这个盛会，风风光光地露把脸。我八叔仍然记得我大伯的吝啬和我大伯对他的刻薄，我八叔所有人都邀请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一定会把全县的人都邀请来他的酒楼里吃饭，可他就是不邀请我大伯。

　　运通海鲜大酒楼气势宏伟，高达三层，装修豪华，灯火通明。我们一进门，就有一排漂亮得像是刚刚从蚌壳里跳出来的美丽姑娘，齐刷刷地向我们鞠躬，齐刷刷地跟我们说：“欢迎光临运通海鲜大酒楼！”

　　我们措手不及，被吓了一跳，被吓得得意洋洋。美丽的姑娘们明眸善睐，楚楚动人，让我们感到自己变成了中央委员。然后，我们又看见一排高大的鱼缸，里面有无数的河鱼湖鱼海鱼摇头摆尾，活蹦乱跳，对着我们直眨眼睛，直吐泡泡。它们如此鲜活，恨不得拍拍尾巴，直接游进我们张大的嘴巴里。一楼二楼的大厅里，摆开了二十多张大圆桌，巨大的喧哗声，像海浪一样汹涌澎湃。

　　来了很多领导，并非个个肥胖。这让我们感到以前见识短浅。领导们能说会道，谈笑风生，嘴唇很厚，脸皮很嫩，衣服光鲜，举止不凡。我八叔跟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领导混在一起，看起来也是一个了不起的领导了。这些领导中，有县委县政府的大干部，还有工商局税务局公安局粮食局环卫局农林局的头头脸脸。能够跟他们一起同厅共吃，是我们的福气。

　　我八叔非常大方。大家不需要自己带口袋来装饭菜了，一进门，漂亮的服务员小姐就每人发了一个塑料口袋，让我们可以吃不了兜着走。

　　我八叔把所有事情都想到了，我们对此感到无比温暖。

　　……终于开始了。上席的名贵菜肴，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感到匪夷所思，一言难尽。都有什么吉祥如意、红运当头、金陵片皮鸭、龙虎大烩盘、孔雀开屏鸡、翡翠麒麟鱼、乌龙吐珠、牡丹西施爽……光是这些闪闪发光的名字，就足以让我们感到陶醉了。我们都没有想起来要往塑料袋里夹，都在眼勾勾地看着这些美味佳肴发呆，我们的下巴都砸到了桌面上。精酿的米酒在大水缸里飘散着美妙的馨香，啤酒可乐也是成堆成箱。反正是吃不尽的人间佳肴，喝不完的玉液琼浆。

　　这一顿饭，是吃得地动山摇，天翻地覆，电闪雷鸣，万马奔腾。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大家踉踉跄跄，得意洋洋。吐得高兴，吐得脸上放光。吃酒吃到上吐下泻了，就表明大家吃好喝好了，就表明大家的胃里再也容不下一粒饭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