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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谎的村庄》 作者:凡一平

第7章 撒谎的村庄(2)

  他强调。见蓝宝贲一动不动,苏放的手往蓝宝贵的肩上一拍,走了。蓝宝贵像摇晃的架子,要倒又没有倒。他好南瓜一般的头脸始终没有掉下来。街上熙熙攘攘,以往逢、俗成的圩日,现在已经改成了、成圩,依然如旧闹热。蓝宝贲的照相点常年不变设在依靠供销社的西墙那里。到了杆日,他把一张首都北京天安门的景布往墙上一挂,总是能吸引来照相的人和看照相的人,以及领相片的人。今天也一样。但今天蓝宝贵的心情不好。他现在很后悔,没有跟苏放去北京考电影学院。说不定去了也能考上像苏放一样。为什么不去呢?因为蓝宝贵觉得北京太远,怕去了又考不上,白白花去那么多的路费和食宿费,不划算。他购买相机和暗房设备的本钱还没有收回来,大半的本钱还是跟别人借的。他想今年把本都收回来,还了债,再攒得一些钱,看苏放如果今年考上了,他接着就去考。因为蓝宝贵觉得他的水平跟苏放差不多。苏放的画画比他好,但他的摄影比苏放强。苏放去北京考试的时候,蓝宝贵给了苏放几张他的摄影作品,托苏放给行撒谎的村庄家看。苏放回来了,前一阵子在内曹大队遇见蓝宝贲,他压根就不提考试的事,也不提给行家看照片的事,说明苏放的考试和蓝宝贵的摄影作品都很臭。蓝宝贵也不好问。那时候蓝宝贵还觉得不跟苏放去北京考试是对了,幸亏没去。此刻蓝宝贵后悔得要命。他想要是跟苏放去了,如今就考上了,我真是笨啊!蓝宝贵觉得自己笨,但还是想到了他给苏放带去北京的那几张摄影作品。苏放要是给行家看了,总应该有个说法的,好歹总有个说法。公社放电影的地方在公社的礼堂,白天把窗户封了,也能放电影。蓝宝贵来到公社的时候,电影已经准备放了。礼堂守门的不是苏放。蓝宝贲买了一张票进去,才见到苏放。他直截了当问苏放:“我给你带去北京的那几张摄影照片,你给行家看了没有?”

  苏放说广没有。”

  “为什么没有?”

  “不得空。没机会。”

  “那照片呢?”

  “丢了。”

  “怎么丢了呢?”

  苏放说:“你不是还有底片么?”

  蓝宝贵一噎,想问的问题没有问出口。他的问题是,你是不是把我的东西冒充你的作品了?但是他不敢问。他怕问两人吵起来,吃亏的还是他,因为他没有证据。撒谎的村庄蓝宝贵没有看电影,就退了出来。他本来也不是来看电影的。电影现在让他头重脚轻。他空落落的,像是遭遇了贼一样。蓝宝贵再来火卖,已是三个月以后。

  这三个多月他在公社中学的高考补习班补习,备战七月份的高考。他的目标是考取北京大学地理系,而不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或摄影系一他并非不想当导演或摄影师,而是不愿成为已是电影学院学生的苏放的校友、师弟。他现在更加确信苏放剽窃了他的作品,为此他讨厌他。恨乌及屋,蓝宝贵对北京电影学院也没有了好感。他要考就考北京大学,这是战胜苏放或让苏放自惭形秽的最佳方案。而且蓝宝贵的老师也估计蓝宝贵能考上一他从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品学兼优的学生,只是年高中毕业的时候没有恢复高考,他没有机会而已。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又没有抓住机会。现在他后悔了。后悔能让人更加奋发,学校的老师们都相信这条道理会在蓝宝贵身上发挥作用。地理老师潘毓奇对蓝宝贵更是钟爱有加,让他吃住在自己房里一这个年就厂放到菁盛公社中学的北京大学地理系毕业的地理专家,期望着他踏遍神州的理想,由自己的学生去实现。但是补习期间,蓝宝贵总是走神。他经常魂不守舍,像生了病又治不好。直到有一天潘老师发现他攥着一张女孩的照片,才找到他的病根。潘老师允许蓝宝贵去一次火卖。于是蓝宝贵来了。

  撒谎的村庄他带着上次在火卖拍的照片。为韦美秀的爷爷拍的,为韦美秀拍的,都在他随身的背包里。他一出现就被人揪住了。火卖人的脸孔变得非常的冷酷,对照相师傅的到来,表现出与上次、上上次截然不同的态度。如果说上“次火卖人把照相师傅奉为上宾,那么这次就把他当是个贼。恐怕比贼还要严重。他们像抓地主一样把蓝宝贵抓了起来。蓝宝贲不明白火卖人为什么抓他。他一不多收钱,有的甚至不要钱。二,他亲自把照片送上门来,虽然是晚了,但没有食言。三,他做什么事情,都是双方自愿,才做,没有强迫别人。愤怒的村民把照相师傅揪到了韦美秀家,蓝宝贲才想,坏了。韦美秀躺在地面的一张竹席上,昏迷不醒。房梁上悬挂着一根绳索。韦美秀的脖子上有着勒痕,一看就知道是上吊过的。一个老中医在给她号脉,还把耳朵贴在她隆起的肚腹上,探听,然后看着期望的人,不吭声。堂屋里跳跃着两个魔公一个拿剑,挥斩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魅;一个拿着一碗水,用口含水四处喷。

  蓝宝贵被迫在韦美秀的身边跪下,像是罪人给受害者谢罪的阵势。韦美秀的父亲瞪着他,咬牙切齿,那“怨恨的神态让人感觉照相师傅是活不成了,如果他的女儿活不过来的话。把人家的女儿肚子搞大了,自然是不能放过的火卖人都这么以为。蓝宝贵想韦美秀的肚子也许是他搞大的,也许不是。他和她有过那种事,这不假。但是和她有过那种事撒谎的村庄的人不仅他一个,还有苏放。苏放就是来火卖放过电影的那小子,他和她睡过。而且是苏放和她先睡,后来才是我睡。照相师傅想。但这个时候蓝宝贲是说不清楚的。他只有一张嘴。上次来你是不是在美秀家睡的?是。美秀的爸是不是喝醉了?是。美秀的爷爷又是瘫在床上不能动是吧?是。然后你就把美秀给睡了……美秀现在怀了你的种,是不?不是。是不是?也许是,也许不是。鬼才信你不是!蓝宝贵觉得只有韦美秀活过来,才能弄个明白。他巴望她活过来。韦美秀活过来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满屋子的人,也看见了蓝宝贵。

  她能张嘴了,但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伤心绝望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生不如死。蓝宝贵觉得这个时候是不能弄明白了。他把韦美秀的父亲叫到一边,说:“我娶她。”

  韦美秀的父亲看着蓝宝贵,说:“我有两个儿子,一个拌死了,一个病死现在只有美秀一个女儿。”

  蓝宝贵把烟送进嘴里,狠狠抽了两口,说:“我上门。”

  蓝宝贵成为韦家的女婿。他落户火卖,为火卖添了一个人口。火卖容他,把他当肖己人。吃喜酒那天,家家户户没少人来,喝闹到半夜。韦美秀怕丑,躲在洞房,几乎不露面。蓝宝贵一人顶俩,对付着热情的客人。他的岳父更是以一当十,男客走酒挡,女客走酒淹,自然喝得烂醉。撒谎的村庄蓝宝贵没醉。他对付客人的葫芦里,装的不是酒。躲在洞房的韦美秀守到半夜,才看见蓝宝贲走了进来。韦美秀以为丈夫醉了,上去扶他。臃肿的体态在新郎眼里像是他最近在画报上新认识的南极企鹅。齐耳的头发短得像羊的尾巴,跟傍晚新郎见到她时,完全是两个模样。蓝宝贵大吃一惊。

  “你的辫子呢?”

  “剪了。”

  韦美秀说。

  “哪个喊你剪的?”

  “没有哪个喊,是我自己要剪的。”

  “好好的为什么要剪?”

  “我觉得剪了才好。”

  “你觉得好你就剪,根本就不想我觉得好不好!啊?“韦美秀看着丈夫,“你觉得不好么?”

  蓝宝贵说:“你觉得好在哪里?你说。”

  韦美秀低着头,在想一个辫子没有剪错的理由,“因为我想,我已经不是姑娘了。”

  蓝宝贵说广你不是姑娘了,是的。你是什么时候不是姑娘的呢?”

  韦美秀说:“我什么时候不是姑娘?你是什么时候和我睡的?”

  “我什么时候和你睡?”

  蓝宝贵说,他一仰头,又转头看着床,“月号,年月号,夜晚,我记得清楚着呢。

  我和你睡的时候你已经不是姑娘!”

  他盯着韦美秀,“你和别人睡过。你以为我傻呀?”

  撒谎的村庄韦美秀一愣怔,“你不傻,你别回来呀。你还来火卖干什么?你嫌我不是姑娘,你就别娶我,哪个喊你娶我?“蓝宝贵说:“不是我娶你,是你娶我!是我上门,将来你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得姓韦,不得姓蓝,晓得不晓得?”

  韦美秀说广孩子,孩子,我要是死了,孩子还活得了么?”

  “那你为什么要寻死?啊?你要是想着孩子,为什么还要寻死?”

  “因为你们不是男人!”

  “你们?”

  蓝宝贲说。他有些振奋,因为韦美秀漏了嘴。

  “哪个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还有哪个不是男人?”

  韦美秀缄了口,不再漏嘴。蓝宝贵的目光从韦美秀的嘴上往下降,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卡住了。

  “这肚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你说。”

  韦美秀又是不吭声。蓝宝贵说:“你不说我也哓得。

  我有办法晓得。

  我算你是月号那晚怀上的,我先这么算着。一个人在娘胎里要呆几个月我晓得,”他用两边手的食指做了个“十”字,“十个月!现在是六月,”他看东墙,又看南墙,边指着钉在南墙上的一本撕历边走过去,手指往日期上一戳,“你看清楚了,今天是月号!你二月中怀孕,就是说孩子要到十二月中才会出生!”

  他掀起撕历,一拨一拨地往:掀,掀到月日,“到这,这!”

  他看着韦美秀,“我在这个时候当爹!啊?”

  韦美秀突然眩晕,感觉到房屋在旋转、颠倒。

  她摇撒谎的村庄摇晃晃,要倒下去。蓝宝贵赶紧迈步过去,把她撑住。再扶她到床上躺下。躺在床上的韦美秀憋不住哭了起来。

  她先是捂着嘴哭,声音还是大,然后她咬着枕头哭,声音依旧扩大“到屋子的外边。好在客人全都散了,美秀的父亲也打起了呼噜。被哭声惊骇的只是蓝宝贵自己。他像被鬼怪唬休的凡人,蹀踱内外,进退维谷。三天后,蓝宝贵回到公社中学。他喝光了学生送潘老师的一瓶酒,醉倒在地。下课回来的潘老师见状,一桶清水将蓝宝贲浇了个湿透。清醒过来的蓝宝贵看见老师,呜呜地哭了起来。潘老师没有劝他,由他哭。哭够了的蓝宝贵换上一套干净衣服,重新坐回本来属于老师的书桌边。蓝宝贵走进了设在当地中学的高考考场。他的老师潘毓奇则坐在考场边上的篮球架下,紧张、猛烈地抽着烟。一只小球滚到潘老师的脚边。潘老师抬头看见了他五岁的儿子和来看望他的当农民的妻子,他把球扔回给了儿子。柃着一筐青菜的妻子望见丈夫坐在那不动,回过身,走到丈夫的房门前,把菜筐放下,然后再走回来,牵过畏葸地看着父亲的儿子,离开了学校。撒流的村庄陆续交卷的考生走出考场,神态各异。潘老师看见了从容走出的蓝宝贵,一丝得意好不容易挂在他的脸上。师生俩同步走到房门前,遇到了那只菜筐。蓝宝贵回头四处张望,极目所至尽是在校内或眉开眼笑或插胸顿足的考生。他再掉头的时候,老师已经把菜筐拎进了房内。高考过后的蓝宝贵回到火卖,在地里干活的岳父和妻子韦美秀先后看到了他。他直接走进地里,要过妻子手上的农具,弯腰干了起来。韦美秀在地头捡起丈夫的行李,回到家中。

  她腆着肚子,喂猪、喂鸡和煮饭。偶尔,她从围栏里望着在地里挥动农具的丈夫,神情茫然和恐惧。已经花落的木棉树犹如打家劫舍者的手臂,那光秃秃的枝桠像是挥在空中的刀剑,随时都可以劈下来。在家中呆了两天的蓝宝贵又开始了在乡村间的游走。他背着相机,跋山涉水,深入偏僻的农家,为活着或即将死去的人们,留下纪念的影像,也为自己的家计,增加微薄的收入。八月中的一天,很晚。蓝宝贲回到火卖,远远看见家外人影楂幢,嘈杂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他提心吊胆走到家门口,拥堵的村民们赶紧避让,为他开出一条路。

  蓝宝贵走进家中,迎面看见了已经起立的潘老师。潘老师看着他,表情冷静。在夏天第一次穿着上衣的岳父敬畏地给潘老师递烟,点烟。两人的神态看不出有丝撒谎的村庄毫的吉祥。潘老师抽了一口烟,慢吞吞地放着嘴里的烟云。蓝宝贵透过烟云,看见了潘老师随着烟云开放的笑容。顿时,压抑在蓝宝贵眼中的泪水喷涌而出。在伙房操持的韦美秀闻听到堂屋的异样。

  她探步走出去,看见丈夫蓝宝贵和中学的潘老师抱成一闭。

  她激动地回头,对着伙房,呼喊摆桌上菜。撕历走到月日。一只行囊静静地放在撕历的下方。一男一女两双脚悬离地面。一厚一薄两只手攥在一起。蓝宝贵和韦美秀并排坐在床沿!他们一个人看着撕历,另一个人也看着撕历。所不同的是,妻子的眼神含着忧伤,丈夫的眼神含着忧虑。最终,妻子的脚先地,走向那只行嚢,纤细的手要把它提起来。丈夫蓝宝贵急忙过去,把沉重的行囊夺到自己的手上。韦美秀随着丈夫走了一步,就站住了。

  她甚至退了回来,看着撕历,伸手把外边的一页撕下。

  像是一串蠕动的蚯吲,令触目惊心的韦美秀,用双手萦丘了眼睛。蓝宝贵走在火卖用石子铺砌的路上。小巧的村庄门户大开。贫瘦、众多的村人倾巢而出,散布村庄的梯田、晒台、巨石、路边和路口,目送令他们感到骄傲的大学生蓝宝贲。炽热的目光让蓝宝贲心情滚烫。他步伐加快,像是穿越火海。否则,他可能走不出那亲情燃烧的层层包围。撒谎的村庄八十一岁的韦美秀的爷爷,也坐在晒坪的椅子上,由儿子护着。他偏瘫的脖子忽然直了起来,歪斜的嘴脸也神奇地端正了。在恍惚的眼睛和精神的想像中,老天赐给的孙女婿堂堂正正走出火卖。平静的邮电所,因为一辆班车的过来,引发小小的骚动。蓝宝贵和潘老师在那里推搡着。一卷钱捏在潘老师的手指上,塞往蓝宝贵的衣袋,又被蓝宝贲坚决地挡回。班车已经停下,师生俩的推手依然没有结果。潘老师五岁的儿子这时候充当了父亲的帮手。他扯着蓝宝贵的裤腿,用哭求的方式叫着:“要呀!要呀!你要!要!”

  过路的班车司机等得不耐烦,或看了来气,摁了两声喇叭,把头伸出,冲着长幼三个男人大喊:“喂!上不上车呀?”

  潘老师在一边观望的妻子急忙举手,“上!上!”

  她抱起地上的行囊,去到车门边,把行囊放了上去,然后她往车门的踏板上一站,用身子把汽车霸住,让司机不能关门。潘老师的手忽然不动了。他看着蓝宝贵,说:“就算你欠我的。”

  蓝宝贵一襄。他抖颤的手最后接过了老师的钱。霸道的师母直到蓝宝贵临近车门边,才侧过身子。

  她让蓝宝贵上了车后,自己才下。蓝宝贵听到一股气流的响声,突然叫了一声“师母!”

  刚下车的师母回转身,一个东西轻轻地朝她抛过来。

  她用胸膛一挡,双手护在腹部上,那东西落在了她撒谎的村庄怀里。蓝宝贵的一只手来不及回收,被车门卡在了外边。班车没有理会车外人的叫喊,固执地开动了。那卡在车门外边的手,像是从岩缝里长出的树,在疾风中摇动。但在潘老师眼里,那摇动的手,却像是一支鸟的翅膀,在起飞前的奔跑中沉重地扑腾。愣怔的师母想起了怀里的东西,她开怀一看,发现是一卷钱。

  这年月日的北京大学,像是春天。阔绰、美丽、神圣的校园像是巨大的高高在上的鸟巢,成为最优秀的莘莘学子飞临的天堂。

  这些出类拔萃的从四面八方栉风沐雨而来的大学生,每一个人的睑上都得意洋洋,因为他们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蓝宝贵的宿舍位于未名湖的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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