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反革命

　　家里是没法待下去了，我跑下楼去，大家正在玩抓特务，这可是我最喜欢玩的一种游戏了，每次我都争当女特务。电影上的女特务都有漂亮的衣服，人长得像仙女一样好看，头发还会卷起来。我想像她们一样好看，就争当女特务，时间长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女特务了。可惜就是头发不会卷起来。我们正玩得开心，金铃从楼道里走了出来，大家马上停下来等她。金铃的爸爸就是“八二三”的陈司令，因为大姐也是司令，我俩经常组织大家开斗争大会，只要谁的爸爸变成反革命我们就斗她。我们用红领巾当绳子捆手，用报纸做高帽子，还叫她们跪在地上，就像开真的斗争大会那样。院子里反革命很多，可惜我们的斗争大会并不常开，那些人被斗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到院子里来玩了，有的人事先得知爸爸变成反革命就想办法躲起来。前天，王小红的爸爸被拉出来游街，怕她不下楼了，第二天放学金铃就带人在大门口堵她。我没有参加这次斗争大会，因为大姐和爸爸的说不清，我老担心他们中间有谁是反革命。

　　真要那样金铃她们肯定会说我是暗藏的阶级敌人，她们会打我，会逼我交代混进革命队伍中窃取了一些什么重要情报。那我怎么办？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情报嘛。金铃迎着我走来，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亲热，就像面对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我心里一惊，慌忙低下头，身上一下就冒出汗来。金铃走到了我的面前，我闻到她呼吸中有黄瓜和大蒜的味道，听到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中间暗藏着一个历史反革命，难怪她那么喜欢当女特务呢！只看这个狗特务窃取了我们多少重要机密！”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大家都瞪大眼睛看着我。金铃扭头对吴文丽说了几句悄悄话，吴文丽扭头告诉了何静，何静又去告诉……陈小小第一个跳了出来，她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泡口水，重重的一脚跺上去骂道：“反革命！”看来，我的猜测没错，爸爸真出事了，准确地说爸爸变成反革命了。金铃从来没有冤枉过任何人，只要她说谁是反革命，那这个人的爸爸就会被抓去游街，这种事我们经历过好几次了。一头蹿到家里，哥哥还呆坐在窗前，连灯都没有打开。

　　里屋的灯光从门头上的玻璃里透出来，把一个斜斜的白框照到外面的水泥地上，门缝透出的光照到地上就像一条细细的线。听不到哭声了，妈妈她们还在说话，叽叽咕咕的有些听不清。我心乱如麻地躺到床上，眼前是金铃恶狠狠的样子，真不知她会怎么来弄我呢！我打定主意明天不到吃饭时间不回家，金铃不可能饿着肚子等着斗我吧？翻了个身，心里还是很难过，已经想出脱身的办法，但我还是难过，金铃她们在院子里找不到我会不会跑到学校里去找？真要那样我该怎么办？半夜一头惊醒，里屋的灯还亮着，我眯起眼睛一看，挂钟已经走到两点半。门缝里传出两个姐姐的说话声，像老鼠咬纸似的窸窸窣窣，我凝神听了半天都法没听清一句。掀开被子，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踮起脚尖把眼睛贴到了门缝上。妈妈背对着门，两个姐姐坐在床边。二姐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她眼睛本来就小，哭多了眼睛都找不到了。

　　只见二姐扭头看了一眼大姐，问她：“爸爸的事你明天向学校领导汇报吗？”大姐半天不吱声，最后才说：“他反革命我去汇报什么？每个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二姐的眼泪滚落下来，她扯起衣袖抹去，低声说：“我要能像你这样理直气壮该有多好！当初你去北京，刘叔叔劝你不要去，是考虑到爸爸过去那段历史你没有向学校交代，可你不管不顾地甩手就走。就在你去北京后的第三天，我一进教室就有人说，‘我们班有个人的爸爸是历史反革命，她姐姐混进赴京代表队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了，学校得知这个情况后怕她姐姐在毛主席检阅那天搞破坏，已经派人坐特快列车追到北京去了，不用几天就能把她姐姐抓回昆明来。’从那一天起，我饭吃不进去觉睡不着，天天做梦都梦到你被人抓住的场景，直到最后昏倒在教室里……”二姐说不下去了，好半天才接着说：“这件事总算过去了，估计当时知道爸爸有历史问题的人不多，再就是爸爸一直是劳动模范是先进工作者，这些荣誉多少遮挡住一些人的视线。

　　这次的情况就不同了，爸爸昨天是当众爬上宣传车在话筒里说出的那一通话，影响之大，难说明天就有人捅到你们学校去。要我看，与其让别人揭穿不如你自己去交代，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啊！”大姐烦躁地打断二姐的话说：“我的事我自己会考虑，不需要任何人指点。该关心的是妈妈那些照片，怎么处理？爸爸的问题属历史遗留的问题，妈妈的照片一旦落到别人手里那可就铁证如山了，那是涉及思想品质的事，和脖子上挂双破鞋游街的女人属同一类型，到时候别人说什么你就得认什么了。

　　”妈妈大声地骂道：“他们血口喷人，你居然跟着吐屎，你外公旧社会帮资本家做衣服，外婆帮别人煮饭洗衣服，我十二岁就到纱厂当了童工，直到嫁给你爸爸才离开纱厂，这样的我怎么可能和他们说的十大姐沾边呢？”大姐哼了一声说：“你不是十大姐也渴望成为十大姐！一个正派的劳动人民有谁想着去把好好的头发烫成卷的？你不向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怎么会又烫头发又抹口红又穿长裙的？整幢楼里谁有你那样的照片？”大姐说的那些照片我看过，来家里玩的很多人都看过，照片里的妈妈穿着白色的拖地长裙，头发卷卷的，就像仙女一样好看。我问过妈妈好几次，她的头发现在为什么不卷了，妈妈从来不回答，原来那是一段不光彩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