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救命恩人 (2)

　　一天一天地重复这种心情，我开始恨堂哥了，有时真想对他说你不要恨我们了，要恨就恨你爸爸去，国民党来抓壮丁他为什么不躲起来？他不被抓住我爸爸会被拉去做顶替吗？星期天下午，妈妈带着妹妹去镇上看病，二姐去出工，哥哥一放下碗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天实在太热，我哪里都不想去，便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堂屋门槛上。在堂屋的正对面，是几个叔叔连成一片的房子，卿汉禾家在左手边的顶头。我们门前的空地上种着梨树、枇杷树、李子树和桃树，在拐往山下的路口上有一棵椿树，围着栗山岭一圈地种着棕树。果树上都没有果子了，唯有对面的梨树尖上还挂着几个小梨，我每天都盯着它们看，心里在盘算着怎么把它们弄下来吃了。伯娘说，这棵梨树没用，每年就稀稀拉拉地结几个小梨，因为树高从没有人上去摘，都是它自己挂不住了最后掉到地上。我很想尝尝这种长在树上的梨是什么味道，但不会爬树，就问哥哥敢不敢爬上去把梨摘下来。哥哥说不存在什么敢或不敢，关键是梨太小没什么吃头，等它们长大点再说。

　　哥哥这么一说梨就不敢长大了，我天天看着它们都是小小的，难道真让它们自己掉下来不成？它们掉下来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岂不是被别人捡去了？我正出神地想着，身后传来咯吱的门响声，扭头一看是伯娘。伯娘低着头，手里拿着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抬头见我，伯娘几步走过来把手里的纸塞给我说：“四妹子，帮伯娘看看这纸上都画了些么子？你堂哥昨晚耗了一夜的灯油呢！”回老家快一个月了，山里人的土话我基本能听懂，但不会说。其实我已经会说了，可一张口说，同学们就笑，他们说我说起话来像鸟叫。展开伯娘塞过来的纸，我认真去看，第一行就一个“缨”字。再往下看，字写得十分潦草，我基本认不出来，猜来猜去我想应该是封信，但又不十分确定，人的名字怎么只有一个字呢？把纸还给伯娘，我说：“我看着像封信，但第一行只有一个缨字又不像是信，所以我不知道堂哥写了些什么。”伯娘又把纸塞回到我怀里，挥挥手说：“你去猜它做么子？念念不就知道是么子了。”我结结巴巴地念，可堂哥的字写得实在太草，一句话念完是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

　　这时，正好二姐扛着锄头回来，我赶快迎上去把纸递到她手里，说：“二姐，伯娘叫我念这纸上的东西给她听，说是堂哥昨晚耗了一夜的灯油写出来的。”二姐歪着头看，边看边笑，最后她脸红红地把几张纸扔给伯娘说：“真不要脸，还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呢！”二姐的神情让我确定这是一封信，还猜到了是封什么样的信。在很多故事里，经常听到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就写信，收到信后那个人就会回信，你来我往地写写信后俩人就谈对象了，也叫相好。这是一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昆明，只要见一男一女走在路上我们就骂流氓，还用石头打他们。没想到堂哥竟把这不要脸的事做下了，还丢人现眼地把它写在纸上，这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吗？整整一个下午，我一次次跑到坡头上向山下张望，希望看到蹦蹦跳跳的堂哥，等啊等啊，直到六点多钟才见堂哥一摇一晃地向栗山岭爬来。转身跑回去，我跨骑到堂屋门槛上，把腿伸长了搭得高高的，然后闭上眼睛。

　　一会儿，堂哥来到门口，冲我说：“把腿放下去！不让人进门了吗？”我头一歪，学着山里孩子拖长声音地念道：“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堂哥看着我，眼睛瞪得溜圆。慢慢放下腿，我嘻嘻一笑，又念了一遍：“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二姐刚要出门，突然撞到这一幕，她笑了起来，然后捂住嘴巴转身跑了回去。堂哥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像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他边往家里走边娘娘娘地叫。伯娘从厨房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不等她抬腿进门，堂哥就把她提了进去，一会儿我便听到堂哥在家里骂人了。一连几天，只要堂哥一回家，我和妹妹就一人一句地念“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搞得他门都不敢出了。路上碰到我时，堂哥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骄傲地昂着头了，我打败了这个顽强的敌人！一个星期后的晚上，饭后，伯娘抬了把躺椅到枇杷树下乘凉。我抬了个小板凳坐到伯娘身边，拿过她手中的扇子帮她扇着凉问：“伯娘，你真的不识字吗？”伯娘闭着眼睛说：“认得那字有么子用？又不能拿它当饭呷。

　　”说完这话，伯娘突然蹦了起来，她很认真地对我说：“近日我还在寻思咧，叫你娘不送你到学堂念书了，就在屋里做饭，帮哥哥洗洗衣服。看你整日疯疯癫癫的，日后谁敢娶你？寻不到婆家是丢人的事，你知道啦？”我一听就嚷嚷起来，“凭什么要我帮哥哥洗衣服？我的衣服都还要姐姐帮着洗呢！”伯娘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头，说：“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妹子就该帮哥哥洗衣服，这规矩你都不晓得啦？看来你娘真得养你一辈子了咧！”妈妈不养我谁养我？不想跟伯娘说这些无聊的事，我继续问自己关心的话题：“伯娘，你不读书，你爸爸不打你吗？”伯娘夺过我手里的扇子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使劲地扇了几下，说：“妹子读书有么子用？横竖长大了要嫁人，有那钱拿去买糖呷嘴巴还甜甜的咧，爹爹打我做么子？”我摇着头说：“不读书就是文盲，很丢人的。我三岁的时候，爸爸就教我写字了，因为我老是把毛主席的‘席’字底下横着写，爸爸就用手指头敲我的头，爸爸说不会写毛主席万岁的人长大以后肯定是废物！”说着，我弓起食指，学着爸爸的样子重重地在伯娘头上敲了一下。

　　伯娘捂住头，嚷嚷起来，“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凭么子打人？你不会这样问他？”我说：“爸爸怎么会不识字啊！每次爸爸寄信来，哥哥和二姐都说他字写得好，你要不信我现在就拿来给你看。”伯娘挥了一下扇子，说：“那信是他请先生写的。”我争辩道：“是爸爸写的！我写的字都是爸爸教的，我可能认不出他的字吗？”伯娘看我不像撒谎，便哦了一声，说：“那一定是国民党逼着你爹爹学的，可怜咧，只看受了多少罪。你爹爹做细伢子的时候不读书咧，一到学堂，先生就用木尺打他的手，回到屋里手肿得连个饭碗都端不住。”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眼睛瞪得大大地问：“你见过我爸爸？他小时候真像你说的那样不肯读书？”伯娘又躺了下去，她慢腾腾地扇着扇子，说：“我十岁那年，你爷爷割了五斤肉到我屋里去，夜里把我带过江领到你们卿家，往后我就跟你奶奶在屋里做事了。有一次做早饭我困了过去，把一锅饭烧得焦煳，你奶奶气得叫我跪到牛栏屋里不给饭呷，你爹爹当时跟你现在一般大，他会疼人咧，把自己的饭端来给我呷还到牛栏屋门口守着。

　　往后，屋里的人一打我，他就像驴一样在地上打滚。有你爹爹护着，我也就很少挨打了。”说到这里，伯娘重重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你爹爹心肠好就是没出息，死活念不进书去，看他去学堂老挨先生打，你奶奶心疼咧，不让他念书了，每天叫他跟我去放牛。那年夏天我和你爹爹把牛赶出去就在青石板上困觉，一觉醒来牛把别人地里的菜全糟蹋了，怕你奶奶打人，我叫你爹爹把牛赶回去，自己躲进了山里。”我紧张地问：“后来呢？”伯娘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用扇子拍打着腿说：“没等天黑他们就把我抓回来了，这一次，连你爹爹都被你奶奶打得满地弹。”我遗憾地说：“你真笨！躲进山里去干什么？为什么不去找解放军呢？”伯娘奇怪地问：“找他们做么子？”我说：“当了解放军，你可以带着部队打回栗山岭来，把逼着你逃跑的狗地主拉去枪毙了。”伯娘问我：“你娘打你，你会叫人来枪毙她啦？”我说不出话来了，但想着小小的伯娘躲进山里我还是觉得她十分可怜。想了想我问伯娘：“他们现在还打你吗？”伯娘说：“长大了他们就不打了咧，只有你伯伯还打人。

　　”我小声地对伯娘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下次伯伯再打你，你就躲到他的右边去。”伯娘问：“躲到他右边去做么子？”我很认真地说：“伯伯右边那只眼睛是瞎的，看不见东西，我试过了。”伯娘开心地大笑起来，直笑出了眼泪。最后，她搂着我，用脸贴了一下我的脸说：“你长得像你奶奶，心肠像你爹爹，知道疼人咧。”想着奶奶不给伯娘吃饭的事，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于是说：“我才不想像奶奶呢！她像个地主婆，如果在昆明肯定会被拉去游街，难说一解放她就被枪毙了。”伯娘起身回去睡觉了。我也走了回去，家里人正围在桌前闲聊。我挤到二姐和哥哥中间嘻嘻一笑，很神秘地对他们说：“我告诉你们一件新鲜事，伯娘说爸爸小时候读不进书去，一到学校老师就用木尺打他的手，回到家里手肿得连饭碗都端不住。”话没说完二姐就生气了，她小眼睛一瞪说：“你不要闭着眼睛说瞎话！爸爸的字写得那么漂亮，斗大的字不识从何谈起？”我争辩说：“我对伯娘说了，可伯娘说爸爸小时候真的不肯读书，经常被先生用木尺打手，那手肿得像个小馒头似的，吃饭的时候只能把嘴巴凑到碗边上去吃。

　　”哥哥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摇头晃脑地说：“难怪爸爸经常念叨‘书到用时方恨少’呢！当初听他说这话的时候还觉得怪有深度的，现在看来是他吃尽了苦头，感慨万千啊！”二姐沉下脸，说：“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爸爸叫我们多读点书难道错了不成？”哥哥两手一摊，问：“我这样说了吗？”二姐说不过哥哥就转过来敲我的头，骂道：“你这个狗东西！就喜欢吹灰找裂缝。”摸着被敲疼的头，我嚷嚷道：“你打我干什么呀？不信我把伯娘叫过来你自己去问她嘛。”哥哥拖长声音说：“不必去问了，可以想象！”二姐嘀咕道：“伯娘就会胡说八道，爸爸写给他们的信，难道她没有读过？”我说：“伯娘不识字怎么会看信呢？我对她说了爸爸给家里写信的事，伯娘说那信是爸爸请先生写的。我就说爸爸经常教我写字我认得他的字，信真是爸爸写的。伯娘说如果爸爸现在识字了那肯定是跟国民党学的，小时候爸爸真的是个文盲。”一直没有说话的妈妈抬起头来，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只管跟着你伯娘疯说疯讲的喽！总之，不给这个家里折腾点事情出来你心里是不踏实的，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