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严重贫血 (2)

　　天很冷很冷，蹲下没多会我便浑身战栗，耳朵还嗡嗡地叫。我感到非常的难过，想对妈妈说，可不等张口天就旋转起来，人跟着掉进一个黑黑的大洞。隐隐约约地我听到妈妈在嘶声地哭，她使劲摇我喊我，还听到两个姐姐说快上卫生所。妈妈抱起我跌跌撞撞地往小镇上跑，跑一段路就跪下去，跑一段路她又跪了下去。两个姐姐一看不行，从妈妈怀里抢过我，甩到背上背起就跑。去到卫生所，医生说是饿的，还说我营养不良严重贫血。妈妈抱着我，她满脸是泪，清鼻涕拖得长长的。我盯住那条鼻涕，就像平时盯住伯伯流淌出来的口水。眼看它就要掉到我衣服上了，我一侧身子对妈妈说：“妈妈，你的鼻涕快掉下来了。”妈妈哧溜地吸了一下，拿掉我紧捏在手里的一把草问：“告诉妈妈，你想吃什么？”眼前浮现出昨天早上毛小六手里拿着的那个白面馒头，我说：“我想吃个馒头。”妈妈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指缝往外淌，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衣服上。

　　咬住食指呆呆地看着妈妈，我真的很后悔说想吃馒头的事，如果我说想吃米糊糊妈妈肯定就不会哭，可我实实在在不喜欢吃那东西呀！担心妈妈再问，我便认真地去想，只一会儿就想好了怎么回答妈妈了。比如说妈妈又问想吃什么？我就说刚吃过饭我什么都不想吃！妈妈会说你刚才不是说想吃馒头吗？我就说我说错了，我是想对你说我想睡觉。这是句真心话，我现在的的确确想睡觉了，感觉两片眼皮搭在一起我就能一头睡过去。从卫生所出来，妈妈叫姐姐她们带着我先回去，交代哥哥去磨点麦子晚上蒸馒头，她自己在镇上找人借了钱割了肉，还买了蒸馒头用的泡打粉。肉一拿回来，二姐就忙着洗，她边洗边问我想吃什么肉？根本没有多想，我说红烧肉！二姐说，那么今天晚上我就做红烧肉给你吃。哥哥的面早磨回来了，妈妈洗了手就开始做馒头，说泡打粉不用发面，一会儿就能蒸出馒头来。看着家里人为我忙忙碌碌的，我惊讶万分，做梦都没想到昏过去一下会给我带来那么多的好处，早知这样前些日子我就当着他们的面昏过去了。

　　对时常发黑晕的我来说，昏倒一下是件十分简单的事，那种自如就像山里人打饱嗝一样。独自一人坐到堂屋门槛上，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发生在菜地里的事，感觉昏过去没有什么很舒服的地方，但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唯一的变化就是人变得轻飘飘的，脚像踩在棉花上。想到这里，我的心忽然叮咚地跳了一下，天哪！会不会是我快变成仙女了？想着二姐在做红烧肉我起身就往里屋钻，生怕轻飘飘的自己一不留神飞到天上去了，真的飞走了岂不是吃不到红烧肉了？家里来人了，是宫建民。因为经常给家里送东西我已熟悉他的声音，今天他肯定又来送东西了。妈妈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最后说：“你也不宽裕，怎么能老给我们送东西呢？”宫建民说：“不碍事，我屋里有咧。”宫建民问到我的病，妈妈边说边带着他来到里屋，家里人全跟在他们后面。宫建民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鸡蛋，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我的眼里顿时就涌出了亮晶晶的泪。

　　大姐给我拉了拉被子问想不想喝水？二姐告诉我说肉已经快做好了，哥哥居然摸摸我的手问冷不冷？大家突然对我那么好让我很感动，转念一想，他们肯定怕我变成仙女飞到天上去了，家里没有我他们叫谁去给猪扯草？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坐在我身边，她不住地给我夹肉，叫我多吃些。我狼吞虎咽，一口馒头一块肉，等放下碗肚子撑得腰都弯不下去了，就是站起来都变成了一件吃力的事。晃晃悠悠地走出去，我坐到堂屋门槛上，空气中散发着红烧肉的味道，这是让我幸福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香味。眼前浮现出家里人为我忙碌的景象，我看到他们关怀的目光，还能感觉到哥哥暖暖的手握着我的手问冷不冷？幸福啊！莫名其妙地昏过去一下竟让我当了一次真正的公主，我决定明天让自己再昏过去，而且要当着全家人的面昏过去。一会儿，口开始渴，我一趟一趟地去缸里打水喝，可越喝越渴。最难过的是吃进去的馒头会长，它们一个一个地蹿上来顶在我的胸口上，弄得我弯腰捡个东西都捡不到了，人僵硬得像根扁担。实在坐不住了，我摸黑走进里屋躺到床上，伸手到衣服里摸了下肚子，它像石头一样坚硬，像冰一样凉。

　　是喝多冷水的缘故吗？我赶快扯过被子盖住它。家里人睡下后，我的肚子就开始疼了，绞着绞着的疼。翻来倒去地折腾了一阵，人就飘起来了，我还以为是飞在天上呢，吓得一头蹿了起来。心里一紧张，肚子就不敢疼了，可当我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时候，肚子又揪心地疼了。我开始哼，没有人来代替我肚子疼我只得无奈地哼，妈妈端着煤油灯一趟一趟地陪着我去上厕所，到后来眼睛盯住哪里都在转了。我好像睡着了一会儿，肚子又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想上厕所了，刻不容缓，便翻身趴在床边让脚自己下去找鞋子穿，可没等找到，屋顶就整个翻转到下面。我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可抓空了。我想喊妈妈，但发不出声来，等妈妈听到响声掌灯过来，我已经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迷迷糊糊的，周围很乱，我听到二公公的声音，那声音忽远忽近的。二公公像飞在天上说话：“人已经不中用了还抬出去做么子？就让她在屋里落气了咧！”妈妈呜的一声哭了起来，家里其他人也跟着哭了。

　　妈妈哭着说：“我带着五个孩子回来，不能说将来领着四个回去吧？”伯伯叹了口气说：“不是不送咧，已经没有几口气了还折腾么子？”妈妈突然止住哭声说：“你们等着！我去想办法。”我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又醒过来，人轻飘飘的。是飞在天上吗？不对，是坐在汽车上，我听到汽车马达的轰隆声，还闻到了汽油的味道。车子重重地颠了一下，感觉很熟悉，又十分遥远。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栗山岭没有汽车，所以我不可能坐在汽车上；二公公说不中用了就是说我要死了，爷爷要死的头几天，伯娘就说他不中用了。我很害怕，人死以后得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这是故事里常听到的事。实在想象不出那个世界的模样，如果妈妈不跟着我去怎么办？到那里我饿了吃什么？晚上睡在哪里？这些事很具体，我解决不了，一着急，眼泪就流了出来。其实，那天晚上我真是坐在汽车上。县城太远，如果抬着去可能要走到天亮了。妈妈灵机一动翻墙去到碱厂，她敲开了值班室的门，央求碱厂的人用汽车送我到县城看病。

　　碱厂的人不干，说他们的汽车怎么可以随便开出去送人呢？妈妈就说，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疏散下放回老家的，是毛主席安排我们来到栗山岭来的，你今天若是不送，我姑娘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来找你拼命！那人害怕了，当场安排了一辆汽车把我送到县城里。去到县医院的事我没有记忆了，听说一到那里就直接送进了抢救室，紧接着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说，看当时的情形是救不活了，没想到我居然能活过来。妈妈有些后怕地说，如果抬着去县城，可能真像二公公说的那样走到半路就断气了。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家里，栗山岭的人全围到床前来看我，感觉自己又像个幸福的小公主了。

　　他们一排地站在我的面前，挨个地伸过手来摸我的头，就像我头上长着什么让人难过的东西，他们的手一摸到我的头，眼睛里就会流出泪。我伸手摸了一下，头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呀？这才意识到大家是在心疼我。从小到大，还没有谁心疼我心疼得哭呢！心里一感动，我的鼻子就发酸，眼里跟着就掉出两滴眼泪。身体慢慢硬朗了一些，我能坐到堂屋门槛上了。又想到昏倒的事，虽说是死里逃生，但我仍然希望每天昏过去一次，只是千万不要肚子疼了，那实在太难受了。问题是昏不过去怎么办？我能不能假装昏倒？想象不出昏过去的样子，我拿不准听到妈妈稀里哗啦地哭我会不会忍不住地笑？如果突然笑起来妈妈不打我才怪呢！看来呀，这种事不能轻易去做，至少没有把握的时候不能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