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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 作者:卿卿

第64章 干燥香味 (2)

  ”我没有再说下去,卿汉禾横竖说他爹妈好,那是他看惯了不害怕,如果换了是别人的爸爸妈妈长成那样子,他见了也不怕吗?可能他比谁都跑得快呢!把该送的人家送完后,猪肉还剩半边零一大块。那一大块二姐说过年吃,剩下的半片猪做了些烟熏肉、香肠,再就是把肉切成大片大片的用米粉裹一下装进土罐里,伯娘说想吃掏点出来蒸一下就能吃了。整整一个下午,二姐都在炼猪油、卤猪肝、卤猪肠,栗山岭的空气被熏得滴得下油来了。我一直想吐,但吐不出来,只得独自一人去床上躺着。难受啊,睁着眼睛闭着眼睛都能看见伯伯和几个叔叔喝护心血的样子,用哥哥的话说真他妈的像鬼吃人一样!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劝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没想到所有的恶心都涌向心头:我记起了伸手到棺材里摸爷爷,记起了吊在枇杷树上的狗,记起了屠夫把尖刀捅进猪脖子里,还记起了伯伯叔叔喝护心血的神态。不敢睁着眼睛了,我赶快闭上,谁知一口酸水还是忍不住从嘴里冲了出来。我病了,伯娘说是受了风寒,她端来水给我刮痧,很管用,躺了一会儿就不再恶心了。软软地出去坐到堂屋门槛上,我盯住杀猪的那个地方,地上还有血,已经变成黑色。

  眼前浮现出早上的情景,那只傻乎乎的猪欢快地甩动着尾巴,张着大嘴吃我提得高高的白菜叶。活蹦乱跳的一只猪啊!谁知眨眼就变成一块块肉了,这是我一直希望看到的场面,我无数次坐在田埂上就是这样咒它们的,做梦都没想到真正面对的时候我心里会那么难过。真的很难过,猪活着让我难过,猪死了也让我难过,明年家里最好不要养猪了。依照我现在的心情,这一辈子都不想吃猪肉了,而且永远都不想再见到猪。要过年了,栗山岭的女人都快乐地忙碌起来,我是从杀猪那天起就提前过年了,每天只用洗洗碗扫扫地,剩下的时间就坐在桌前烤火。晚上,我们早早地拿些红薯埋进滚烫的煤灰里,洗完脸脚后大家就围在桌前听二姐讲故事。这时,煤灰里的红薯开始发出香味,我们边吃红薯边听二姐讲故事,到睡觉的时候人晕晕的,说不出是肚子太饱还是真想睡觉了,那感觉真是幸福极了。堂哥放假后很少出门,每天都去帮伯娘干些地里的活,见他下地我就扛把锄头兴高采烈地跟着去忙乎。说来真是奇怪,没有人硬逼着我反而爱劳动了,浑身就像有使不完的劲似的,堂哥惊讶地说看不出我有那么好的身手,伯伯说我将来一定是个种地的好把式。

  我没有跟着他们瞎说,心里清楚自己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如果叫我像伯娘那样整天忙忙碌碌的,那我觉得活着都没有意思了。见我大冷天的居然忙得满头大汗,二姐说我家懒外勤吃里爬外,哥哥说我是一只专门拉野屎的哈巴狗。我真想骂他们,但骂什么呢?的确,我一帮外人做事就有劲,反过来做家里的事就想跑,我浑身是劲,但永远不会和家里人扭在一起。我经常想,妈妈是不是在医院把我抱错了?怎么我一点儿都不像这个家里的人呢?想当初在昆明,每次看完电影回去后,大家都会议论一番,哥哥喜欢军人,只要提起这个话题他能说出一大堆英雄,外国的中国的都有。两个姐姐喜欢江姐那样的英雄,应该说有革命举动的女人她们都爱。而活在我心里的却是人人都恨的女特务,要不然就是身穿旗袍头发烫得卷卷的洋婆娘。我喜欢她们,只要电影上一出现她们的镜头就精神抖擞,更为神奇的是记性出奇差的我居然记得住她们说的话,还能在适当的时候说出来。我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说不清,我也从来不敢向谁去打听,这种与众不同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坏蛋。其实,我一直想当英雄,我曾经有过让“炮兵团”抓住的准备,还想象着到时候让自己像刘胡兰一样勇敢。

  萌发这个念头让我的情绪几天都处于悲壮之中,后来想到具体的细节我就很少去想刘胡兰了。当英雄,得经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我拿不准面对敌人的锄刀我会不会做出对不起人民的事,一个在妈妈棍棒底下都会叛变的人,经得住老虎凳的折腾吗?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有人问我长大想当什么,我就说想当卖菜的,要不然就说当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卖菜的也好卖票的也好,说到哪里都应该是劳动人民吧?因为过年的缘故,伯娘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声音响响的,她一会儿叫伯伯到镇上买盐,一会儿又叫伯伯到地里砍菜,就连堂哥都被她使得团团转。不时地,伯娘会到我家来看看,指指点点地教二姐做菜,看不顺眼的地方她就亲自动手。总之,所有人都围着伯娘转了,乐得她见谁都骂没出息的东西,要不然就亲昵地在你背上打一下或扭一把。大年三十的头天晚上,我们围在桌前看二姐炸黄条,伯娘忽然叫我过去。

  我去到那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炒瓜子的干燥香味,伯娘把一碗瓜子推到我面前,自己抓了几颗嗑着说:“四妹子,明日就是年三十了,你可不能像平日里那样疯说疯讲的,说了不吉利的话,屋里会倒运的知道啦?”真奇怪伯娘突然说这样的话,我问她:“我乱说什么话让家里倒运了?”伯娘拐了我一下说:“你何时不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想着伯娘骂抓走堂哥那些人的话,我小声地用昆明话说:“还说别人呢!怎么不说说自己?要在昆明你早就给家里惹麻烦了。”伯娘听不懂我的话就么子么子地问,问不出什么她便开始交代我明天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条条框框很多,伯娘话一说完我就全忘了,只觉得不想惹祸,明天只有躺在被窝里,要不然就躲进山洞里去。伯娘又拐了我一下,问:“都记住了啦?”我回过神来,脱口问她:“记住什么?”伯娘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你脑袋里装的是一包草啦?”伯娘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说了,其中有两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她要我把骨头说成“财仙”,如果不小心摔跤要我赶快说“发财”。

  我拿不准到时候会不会说错,骨头就是骨头怎么说它是“财仙”呢?再就是摔跤的事,一跤摔下去疼得要死,谁想得起说“发财”?这样想着,我说:“伯娘,我能不能不说?我怕到时候说反了,还怕一着急说成别的什么。”伯娘敲了一下我的头说:“就那么简单的两句话你都记不住啦?告诉你明日有糖呷你会忘记啦?”我问她:“那你说说看财仙是什么?”伯娘说:“财仙就是财仙,说了你就能发财。”又想到摔跤的事,我说:“还有,如果我一跤摔下去说发财,哥哥肯定会说我是个神经病。”伯娘说:“不理他,我看他才像是神经病呢,你只管照伯娘的话做。”看了伯娘一眼,我没有答应她,是想着自己明天肯定做不到,做不到的事答应别人干什么呢?见我死不开窍,伯娘叹了口气说:“你脑子笨没法子咧,明日闭住嘴巴一天你做得到啦?”我根本没有计划明天要说什么,于是发誓说:“伯娘你放心!明天我什么话都不说。”做梦都没想到啊!第二天一睁开眼睛我就把伯娘得罪了,得罪得她很久不跟我说一句话,就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迎面碰到我她就转身躲开,就像我是鬼让她害怕似的。

  大年三十的早上,我和妹妹穿得干干净净地坐在堂屋门槛上玩。十点多钟,伯娘提着木桶出来喂猪,我无事可做就跟着她去猪圈了。猪食倒下去,猪冷冷地站在一边,一点也不像我家的两只猪抢着抢着地吃。我抓过根棍子赶了它一下,猪还是一动不动,于是我扭头问伯娘:“你家的猪怎么不吃东西呢?它是不是生病了?”很平常的一句话,没想到伯娘听完后脸刷一下白了,扭头就走。老家的大年三十就是等吃的,半夜三更都不让人吃,我等啊等啊,洗了无数次冷水脸,最后是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眼前出现满满的一大桌菜,有红烧肉、千张肉,还有一大条鱼。鸡一整只地蹲在碗里,如果身上有毛的话你还当它是活的呢!肚子饿极了,我伸长手就扯鸡翅膀,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二姐炸雷般的声音:“快起来!”怎么甘心就此罢休呢?我迅速把手向鸡翅膀伸去,二姐重重的一巴掌打到我的手背上。手疼疼的,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在做梦。看着站在床边的二姐,我知道等着我的不会是什么好事,便拉过被子蒙住头。二姐一把扯开被子,抱起我就走,然后重重地把我扔到凳子上。

  我一把抓住桌边,身子拼命往桌上靠,这才没有一个地掉到地上。煤油灯很刺眼,我只得眯着眼睛,头昏得要命而且很恶心,我的眼泪不由得涌上眼眶。二姐拐了我一下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不能哭!”一听这话我完全清醒了,眼泪吓得扭头就跑了回去。哥哥拿着一串鞭炮出去放,他一点燃,栗山岭家家户户都跟着放了。换在平时,我们肯定会跟在哥哥屁股后面捡鞭炮,可今天听着鞭炮的响声是那么刺耳,我用两个食指死死地塞住耳朵,只希望它快些炸完。一会儿,哥哥带着一身硝烟的味儿走进家来。虽说出去放了一串鞭炮,但并没有让他从刚才的睡梦中清醒过来,看看他的脸色我就知道他心里像我一样不痛快了。扭头看了一眼妹妹,她也是呆呆的,唯有二姐一个人欢天喜地。一连打了几个哈欠后,我把筷子含在嘴里,一点也拿不定主意去夹什么。桌子上满满地摆了一大桌菜,就是刚才梦里梦到的那些菜,一个小土盆里还真的蹲着只鸡呢。很神奇的事,二姐怎么有本事把煮熟的鸡打扮得像只活鸡一样?如果天亮的时候,端出这只鸡来哥哥肯定会说她杀人不见血!二姐看着自己忙乎了半天的年饭竟没有人吃,她急了,便挨个给我们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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