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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 作者:郭雪波

第16章

  蒙古人崇拜的最高境界,就是长生天;

  作为神界、自然界的化身以及形象的中间过渡者,它就是萨满。他们穿白袍,骑白马……萨满意思为:由于兴奋而狂舞者。

  --引自海西西(德国)所着:《蒙古人的萨满教》

  姹干·乌妮格--银狐,跟那位倚仗猎枪的老汉周旋起来,充满了灵气。只要它甩动白茸茸的大尾巴,便幻化出九条尾巴,迷惑住人的视线,它便可安然逃遁。人有猎枪,它有尾巴,上天赐给每种生命以应付险恶环境的一种本能。

  其实,那树洞确实是它老窝的一个出口。只不过到了树洞底部,那洞往横里纵深而去,拐了个弯再往地底洞穴相连。那老汉没想过顺着洞口下到里边探寻,失去了一次知晓真相的机会。倘若,老汉知道了他祖先的地下墓穴,真的变成了这只老银狐的窝穴,不知他的鼻子会气歪到哪里去。

  那一把散弹--铁砂子,打得老树根部的沙土冒烟的时候,老银狐早已躲入旁边的横洞,并由此再往深处的穴窝迅速钻过去。那里有它的五只小崽在等候它呢。

  它很快到达了老巢。

  与其说这里是地下兽巢,倒不如说是地下宫殿更为准确。通过一条一米多宽二米多高,下边铺着砂岩石的甬道,一直通向地底深处的一座冥宫。甬道严实密封,坚硬平滑,经历了千百年的岁月腐蚀,丝毫没有损坏,上边盘附着无数只蝙蝠,微微蠕动或拍动肉翅,偶尔发出“吱吱”叫声。甬道尽头的这座地下冥宫,其实是一个有几十平米面积的古时墓室,它当然不是铁姓家族的祖先葬地,应该说是比铁姓在此落墓更早一些时候,契丹族大辽国的一位王族墓葬地,位于铁姓坟地再下一层的土层中,基本与铁姓坟墓重叠埋在地下。具有灵气的老银狐,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一坚固而安全的地下深宫,把它变成了自己温暖舒适的老巢。这座墓室带有两个小耳室,属于陪葬室。主墓室的四壁全由砂岩石板砌筑,表面光滑整洁,结实牢固;四壁的中部三米高的墓顶部形成穹隆状,高顶口用楔形石板插封,缝隙则用白灰封死。墙壁上有壁画、浮雕装饰。地下放有两口极讲究的石棺,下有棺椁,四角垫着方石,通体满饰浮雕花纹,前壁朱雀图案下雕一门,门旁有两名侍卫雕像,契丹装束,窄袖长袍,手执铁骨朵,这是当年辽代宫廷礼仪中的仪仗。

  五只狐崽,围着老银狐转蹭戏咬,似乎对老母没带回食物有所不满。老狐的那双晶亮神迷的眼睛,此刻微微闭合,以示歉意。它今晚的确不顺,差点挨了枪子儿,好容易在雪坑中逮着野鼠,又被一个不期而至的倒霉鬼惊动。可孩儿们不理解这些,哼哼唧唧拱咬它早已干瘪的奶头,咬得它疼痛,它不耐烦地跳起来,转身向墓室外的甬道走去,身后尾随着五只小崽。老狐在甬道口站住了,一双绿晶晶的眼睛,盯住甬道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蠕动的蝙蝠。这是惟一的办法,向蝙蝠进攻。五只小崽嗷嗷待哺,没有食物是不行的。其实这么多年来,它能逃过多次人类的和大自然降下的大劫难,安然活到如今,多亏了这些黑暗中繁衍生息的蝙蝠们。当然,取食蝙蝠,要冒些风险的。

  老狐贴近墙壁根,轻轻往上一纵一跃,嘴里已叼住两只蝙蝠,转身走回墓室口,把已咬死的蝙蝠甩给小崽子们。小狐崽抢撕起半鼠半禽、浑身全是肉的蝙蝠来。当老狐第三次跳跃的时候,蝙蝠们开始骚动起来。一片吱吱喳喳乱叫,蝙蝠们拍动肉翅飞起来了,一只肥嘟嘟的老蝙蝠似乎是首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一群黑压压的蝙蝠突然扑向老狐狸和它后边的五只小崽,它们用爪子抓,用牙齿咬,前赴后继,凶猛无比。

  于是,狐狸和蝙蝠群之间又一场惨烈搏斗,就这样发生了。

  老银狐姹干·乌妮格似乎熟于此类战争。它带领五只小崽,轻捷灵活地腾挪闪跳,用尾巴的甩动引开蝙蝠的扑击,再伺机张嘴咬住那些到嘴边的蝙蝠。只要它们护住易受攻击的眼睛和鼻嘴就行了,其他地方毛皮厚,不易受伤。用嘴咬,用爪子拍,几番下来,墓室地上一片狼藉,丢扔着无数只半死或已死的蝙蝠,狐狸们也气喘吁吁。肥嘟嘟的蝙蝠王和部下也渐渐安宁下来,退离墓室,重新贴伏在甬道顶部的狐狸够不着的地方,开始歇息,进入静止状态。

  老银狐和其小崽们开始收拾残局,美美地嚼啃起满地肉食。尽管它们的嘴巴和鼻头等部位,不同程度地受伤,渗滴着鲜血,但比起这满地的鲜活食物,已经是微不足道了。尤其拿这常年蛰伏地下深处,全靠地之灵气精华而生息繁衍的蝙蝠来充饥补养,对它们来说是最好的天缘机巧,生命之秘果。或许,正因为如此,银狐才获取或增益了某种神奇功能,充满了灵性和智慧,与人斗起来游刃有余。

  五只小崽倚着石棺旁的草窝睡过去。老银狐则把那些没有吃完的死蝙蝠一一叼往主墓室旁的小耳室储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它知道如何熬过饥饿的日子。

  黑暗中,土炕那头有红火头儿一闪一闪的。

  白尔泰从梦魇中惊醒,看见那红火头吓了一跳,以为是鬼火。铁木洛老汉把烟袋锅猛往里吸时,烟袋锅闪出红红的火头,烟油子在烟袋锅里烧得“滋滋”发响。白尔泰不知道老汉是一夜没睡还是半道睡醒。

  “老爷子……”

  “咋?”

  “睡不着?”

  “你睡你的,天亮还早呢。”

  “我也睡不着了,陪你说会儿话吧。”白尔泰试探着说。

  “说个话?有啥好说的,睡吧。”

  被噎了回来,白尔泰仍不甘心:“老爷子,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不是那位‘安代·孛’?”

  “实话告诉你吧,小子,五十年代大跃进那会儿村里兴‘安代’,我随大伙儿跳过‘安代’,但我不是‘孛’!”老汉说得斩钉截铁,“你再向我提‘孛’的事儿,我就把你扔屋外喂狼!”

  白尔泰赶紧噤口,心想,遇到了一个真正的老倔巴头,打开他的心扉还不到时候,性急不得。于是他又默默地躺着,等待天亮。土炕有些硌背,他翻过身侧躺,盖紧了身上的那件破旧的毯子。老汉那头儿,还在“滋滋”地抽着烟袋,红火头映照出的那张脸显得褐红如铜,凝固如塑。显然,老汉沉浸在深深的心思中,木然而又刚毅的脸庞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无法窥测他内心的活动。不知不觉白尔泰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他被一阵吵嚷声弄醒了。他爬起来揉着眼睛走到门外。院子里,铁木洛老汉正套着毛驴车,一边向儿子铁山大声交待着什么。

  “我去黑沙窝棚。坨子里的散牲口饮水成问题,得天天凿开冰湖,那块儿地也得再垫垫土,整一整。抽空再寻找那只老狐狸,兴许在坨子里会遇上它。”老铁子把猎枪放在胶轮车上,那只大黑狗围着他转。

  “爹,上午我有课,珊梅她没有人管……又跑了咋办?”铁山有些为难地嘀咕。

  “咋!那是不是要我呆在家里,侍候你老婆?”老铁子火了,不再理睬儿子,往车上装着家什、干粮等物。

  铁山嘴里嘟囔着什么,回屋去。

  白尔泰凑上前,跟老铁子搭讪:“铁大叔,我跟你一起上窝棚好不好?”

  “你?你跟我去干啥?”

  “帮你干活儿呀!

  “我养不起你这打工的大人物,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老铁子一句话,把白尔泰撅了回来。然后,老汉“驾”一声赶着驴车出院而去,胶轮车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辙印。

  白尔泰摇了摇头,觉得这老汉真有些不近情理。他进屋找铁山说话。

  “你还没走?”铁山当他是过路人求宿的,早应该离开了。

  “我……铁山老师,你要是上午有课,我帮你照看一下你妻子吧。”白尔泰说。

  “你?”铁山感到奇怪,“你是谁?从哪儿来的?”

  “啊,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白尔泰,是旗志办的,其实就是到你们村下乡搞调查的。我迟些到村上接洽也没关系,你先上课去吧,学生的课不能耽误,这里我帮你看着她,放心吧。”白尔泰诚恳地说着,掏出工作证介绍信给铁山看。

  “哦,原来是旗志办的白老师,刚才对不起,我爹他就这脾气,我也是……嘿嘿嘿,真不好意思,那太劳驾你了,我上午就两节课,很快就回来,你呆在这儿别叫她跑出去就行了。”铁山感激不已地说着,拿起书包匆匆走了。他倒对这位陌生人很放心,也不怕此人把家里东西给卷跑了。

  白尔泰留在铁家。他不想马上走,自有他想法,撬开老铁子封禁的嘴巴,是他最终的目的。

  这是三间土房,中间一间是烧火做饭的外屋,两头住人。西屋靠北墙根置放着木制躺柜,原来的紫红色已变成陈旧的古铜色,缺着一条腿,垫了块砖。门口墙上挂着旧棉帽、毛巾等物,墙角有碗柜子和小饭桌。这些好像就是他们全部的财产。难怪铁山那么放心一个陌生人看家。白尔泰从灶口找到烧水铝壶,又从外边抱来些柴禾,烧开了一壶水。东屋没有动静。珊梅似乎还在沉睡。白尔泰心想这么睡着倒挺好,他省事,醒来后真要犯病往外跑,那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喝了一碗热水,身上暖和了些。只是肚里有些饿,好在两节课时间不长,等铁山回来他就去找村长安排吃住。他坐在炕沿看书。

  “吱嘎”一声,东屋的门推开了,珊梅瘸着腿走出来。

  “你是……”她发现有一陌生人从老公公屋里跑出来,显然吓了一跳,疑惑起来,“我公公他们呢?”

  “你公公上窝棚干活儿去了,铁山老师有课,我是旗里的下乡干部,昨夜迷路,住你们家来的,铁山老师留我帮助照看你。”白尔泰一边解释,一边观察着她的动静。

  “照看我?我怎么啦?”珊梅闪动起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农村媳妇中少有的白皙而俊美的脸上,呈现出迷惑茫然之色。

  “你丈夫说,昨晚天黑你犯了魔症跑出去了,腿上还受了枪伤回来。”白尔泰发现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自己昨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白尔泰心中好生纳闷。

  “我腿受伤了?怪不得走路这么疼呢……”珊梅蹲下去看小腿,发现用布包扎着的小腿肚和那隐隐作痛的伤处,使她万般不解,“我真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自个儿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啦?”

  “你先别急,等你丈夫回来后去看看大夫,我想不会有啥大事,可能神经一时有些迷糊了,你们村的好多女人都犯过。”白尔泰见珊梅很正常,没啥异常举动,便这样安慰她。他心里很同情这个脑子出毛病的女人。他倒了一碗热水,递给她说:“我刚烧的。”

  “到了我家,还让你侍候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咋的了,他们一早走,我一点都不知道,以前都是我先起来烧火做饭,送他们出门,今早我真睡死了。你还没吃早饭呢吧,真该死。”珊梅十分惭愧地说叨着,忙碌起来,一瘸一拐的,倒很利索,显然是个很能干很爱洁净的农村女人。白尔泰帮她烧火,一边聊着话。

  “大妹子,老爷子去的窝棚离这儿有多远?”他问。

  “那远了,有十五里多,要穿过一段七八里长的流沙带。”

  “有路吗?”

  “有一条小毛毛道。”

  一听毛毛道,白尔泰心里就发怵。“大妹子,我问个事,你别介意,铁老爷子,过去当过‘孛’吗?”白尔泰终于问出口。

  “这个我不知道,老爷子从来不提过去的事儿,倒是村里人背后笑话着叫他‘安代·孛’。”珊梅奇怪这位说话文绉绉的城里人,打听这些干啥,回过头看他一眼,“这位大哥,你可别直接问俺家老爷子,他一听别人提‘孛’的事儿就来火儿,有一次差点跟人打起来。”

  “我已经碰过钉子了,”白尔泰苦笑了一下,解释说,“我是研究‘孛’教,也就是‘萨满教’的。这次到哈尔沙村来,就是调查搜集这方面的材料。”

  “唔。你们城里人真有意思,拿着国家铁定的工资,竟干些没用的事儿,研究那陈年老一套当饭吃呀,格格格……”珊梅爽朗地笑起来,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变得生动妩媚,充满活力。丰满的胸部也随着笑声颤动起来。白尔泰移开视线,也陪着干笑了两声,心想这么健康而富有活力的女人,怎么会得那种魔症病呢?

  这时外边的院门口有了动静,似乎有好多人来到大门口。

  “喂!老铁子!家里有人吗?”

  这是村长胡大伦的声音。

  “有哩有哩!”珊梅应着声,急忙走出屋。白尔泰也跟着出来。

  “你公公和丈夫呢?”胡大伦走进院里,眼睛却死死盯着珊梅的脸和胸部,“他是谁?就你们俩在屋里?”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我公公丈夫都忙活儿去了,胡村长你别瞎猜疑,人家是旗里下乡的干部……”珊梅脸有些红,赶紧解释。

  这时大门口的人们都走进院里来,其中有一人蝴蝶般飞过来,脆生生地叫嚷:“白主任!白老师!原来你在这儿哪,你啥时候到的?”

  “古桦!啊……古旗长,你也来了?嘿嘿,我是,我是昨天夜里到的。”白尔泰突然见到这么多人来铁家院,以为出啥事了,变得语无伦次,有些紧张。

  “你昨夜就住她这儿了?”这回轮到古桦敏感了,手指珊梅问。

  “不,不,我从公路上下来,在沙坨子里迷了路,差点冻死,是铁木洛老爷子夜里救我到他家里来的,他们今早儿才离开家。我、我没住她那儿……”说出口,白尔泰突然感到这种解释何等多余和愚蠢,于是立刻闭住嘴巴,绷起了脸。

  “那你……”古桦还想追问,被哥哥古治安制止住了。

  “古桦,行了!还想审问你的白主任怎么着?不懂事!”古治安已经注意到自己这位疯妹妹,对新来的白主任的事特别上心,可已经热心过了头,他从白尔泰绷紧的脸上看出小妹已经让人家反感。“老白,你的手下不太懂事,你就别介意。她跟我来这儿,想帮你开展工作,她对这儿的情况熟,她一来就打听你,心急说话就没分寸了。”古治安委婉地缓和下发僵的气氛。

  “哪里哪里,古桦同志,谢谢你的关心。古旗长,你们来这村是……”白尔泰这才缓和下口气问。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老胡,老白是咱们旗新上任的旗志办主任,他到你们村,调查搜集过去的一些历史资料,你们要支持他的工作哟。”古治安向胡大伦村长交待。

  “啊,原来是这样。欢迎,欢迎。老白,白主任,刚才……不好意思,往后有事就说,这就安排你的吃住问题。”胡大伦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接着转过身,对珊梅说:“我们在挨家挨户查看情况,村里妇女们得了奇怪的病,好像听说你也得过,一会儿都到村上看大夫,另外,”胡大伦的眼睛又溜到珊梅耸起的胸脯上,干咳了一声,“珊梅,你们家拜没拜‘狐仙堂’?你可说实话哟!”

  “狐仙堂?”珊梅不解,瞪大了黑眼,“啥狐仙堂?我们家没那玩艺,我公公打了一辈子狐狸,他哪儿信那个!”

  “那也让我们进去查看一下吧。”胡大伦领着古治安等人走进屋里,巡视一遍,又在院角仓房等处看了看,果然没有发现几乎普及全村的那类小宝箱或小宝龛。胡大伦似乎不大相信地盯着珊梅:“听说你魔症得的最邪乎,你怎么没向杜撇嘴‘杜大仙’请一个?”

  “我是请了一个……”

  “你看你看,我没说错吧!”

  “我请的是怀孩子的方子,胡大村长,你也想要一个?格格格……”珊梅讥笑。

  周围的人们都乐了。胡大伦有些尴尬,嘎巴了一下嘴没说出话。

  “查到这儿,除了没有女人的光棍户以外,就老铁子这家还真没请没拜狐仙堂!”古治安旗长说着,目光含有批评意味地盯着胡大伦,“老胡,人家老铁子可比你这位村长大人有觉悟,人家不信邪,不信乱七八糟的,你们应该向人家学习!”

  “是,是,老铁子这人是不信邪,也啥都不信。不过这事儿,也是从他这家弄出来的。”胡大伦有些不服地嘀咕。

  “你根据啥这么讲?”古治安追问。

  胡大伦瞟了一眼一边的珊梅,说道:“最早,是铁家的老坟地里发现的一只老狐狸,杜撇嘴儿说珊梅是最先叫那老狐狸迷住的女人,病是从她这儿传开的……”

  “你胡说!”珊梅急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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