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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 作者:郭雪波

第24章

  你知道天上的风无常,

  啊,安代!

  就该披上防寒的长袍,

  啊,安代!

  你知道人间的愁无头,

  啊,安代!

  就该把儿女肠斩断!

  啊,安代!

  --引自《萨满教·孛师》安代唱词

  当那两声枪响时,那只老银狐姹干·乌妮格正好趴伏在树洞口。

  它准备率领自己的子孙和已聚集不少的族类们,出去觅食,黑夜和村民的尊敬,使它们的生活安全而又富足。它们大大方方地进村,大大方方地捕鸡,然后又大大方方地出村,班师回巢。甚至有时不必远游,只要下到老树下便可吃到可口香浓的熟鸡、烧鸡、麻辣鸡等人类竭尽智慧炮制的鸡系列供品。生活美极了。

  老银狐为自己闯出这番天地,享受如此“元首”级礼遇而自豪,并福荫子孙,功及族类。孩儿们变得有些骄纵,除了偷鸡还干些摸狗的勾当,对此自己也睁一眼闭一眼,反正村民甚至他们的狗,对自己这些黄皮毛长尾巴的显赫漂亮的“狐仙家庭”,是不会有什么倒戈举动的,百姓们已经习惯于跪伏权威,山呼万岁。它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很应该,天下是自己打出来的,其他狼啊狈啊地不用眼红心妒。不服,你也去迷倒那些顽劣的村民试一试,容易吗?

  枪声使它心惊肉跳,浓烈的火药味弥漫在老树周围,它非常熟悉这气味,这是非常危险的气味。它看见那位跪伏在老树下送来“鸡供”的老太婆,中枪后尖叫呻吟,随即被三个从暗处跑出来的持枪者抬走了。

  老银狐机警地跃下老树洞口,叼起那只老太婆留下的还有热气的烧鸡,重新跃上树洞。下到洞底时,五只崽子已扑上来抢夺它嘴里的烧鸡。其实它自己也已经很饿了,自从洞里的族类增多,繁殖过剩,弄得有时“供”不应求。当然,墓穴中还有蝙蝠,但毕竟什么财富也有用尽的时候。

  老银狐任孩儿们抢走嘴里的美食,微闭双目,倚洞趴卧下来。它似乎有一种预感。还是那枪声,使它心神不安。它似乎知道,那枪口不是瞄准那位送鸡的老太婆的,而是瞄准洞口,瞄准出入洞口的它们狐狸家族。它感觉出某种危险正在来临。它抬头望了望上边的洞口。危险在洞口,这么多只狐狸出入一个洞口,只要枪瞄上洞口,那它们毫无逃脱的办法。

  于是,本能的警觉促使老银狐一跃而起,它要改变这种现状。它在老树洞底部四处嗅嗅,很快找准一个方向,伸出两只前爪子迅速挖起来。它这只狡猾而聪明的兽类,要从老树洞底部另外开辟出一个新的出入洞口。遇土刨土,遇老树根就咬断,不一会儿的工夫它就挖进去不少。它有些累,一声吠哮,蹿上来几只大狐,在它的指引下,接过去挖洞。土好挖,只是老树根盘根错节不好挖,然而在狐狸们的坚硬的牙咬下,又有何难。漫长的黑夜里,在老银狐的率领下,众狐们齐心协力,轮班换工地挖洞不止,终于天亮时在老树洞底部挖掘出四个新口!可怜的老树,埋在土里的几个主根被咬断的咬断,咬伤的咬伤,连接主根的小细根须更是被毁无数,时时发出“吱嘎嘎,吱嘎嘎”的声响,如在叹息,摇摇欲倒,至于开春之后能不能抽芽吐绿活下来,就很难说了。

  狐狸们高兴了。再也用不着跳上跳下地出入树干中部的高处洞口了,直接从老树根部的地面洞口钻出钻进,既方便又迅速,而且适合它们这些四肢着地的动物。

  老银狐--姹干·乌妮格,伸了伸懒腰,站在老树下的洞口,望着东方日出的方向。地平线上,刚露微白,大地仍然黑暗重重,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它望着东方出神,那双微绿的眼睛异常地专注和深邃,似乎陷入某种深沉的思索。它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谛听着,然后缓缓迈动起四肢,向墓地外走去。

  它,充满灵性的这只神秘老银狐,此刻有什么感应了吗?它闻到什么了呢?

  嗅嗅停停,寻寻觅觅。老银狐直走到村西北最边儿上的那一户门口,便停下了。它认识这户人家。老冤家对头,此刻在干什么呢?它站在大门口的黑暗中,不吠不叫地仰起尖嘴嗅起来。寒冷的夜的空气中,有门口冻粪土的气味,还有牲口棚里牛驴的活血的气息,以及农家院那种柴垛、土房、水井、谷草等等,组合而散发出的特殊的人类生活环境气息。除了这些,它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似有似无的,它自己过去曾传播过后遗留下的“狐气”。那气味来自老土房的东边那屋。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一跃而进这户农家院。

  院子里很安静。那只它熟悉的老黑狗不在院子里,甚至它嗅不到那位老冤家对头的气味,看来都不在家,西屋是空的。它循着那一丝熟悉的气味,来到东屋窗户下。于是,它听见了低低的抽泣声。那个身上有它狐气味的女人,正在嘤嘤哭泣。它听见那个女人一边哭泣一边推门,可门推不开,似乎从外边上了锁。女人哭得更伤心更厉害了。女人在喊叫,女人使劲撞门,可西屋空空荡荡,无人来给她开门。女人继续哭泣。女人似乎已绝望。屋里窸窸窣窣传出一种不祥的动静。

  老银狐一跃而起。

  它用身子和头颅猛地撞破那一扇窗户,闯进屋里。那个女人的脖子,已经套在从房梁上悬下来的白条布带的圆口,然后两脚轻轻蹬开站着的木凳子。人,就这样吊挂起来了。女人看见从窗外撞进的银狐,眼睛瞪得更圆了,可是无力喊叫,只乱踢着光光的双脚。这工夫,她的舌头开始往外伸长了。哦,可怜的女人。

  老银狐看了一会儿那布绳子,便从地上往上跃,可够不着那白条布绳。聪明的老银狐跳上炕,从窗户那儿起跑助跳,一个漂亮利落的纵跃,它的身子如一条白色的闪电划过,越过上吊女人的头部,同时,它的利牙尖齿咬住那条白布带子,使劲扯撕,没有几下白布绳便断了。“扑通”一声,那女人摔落在地上。但没有动静,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断气了。那银狐蹲坐着,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那女人。它似乎意识到什么,站起来,伸出红红的舌头去舔那女人的脸、眼睛、嘴唇、鼻子。同时,它的臀部对准女人的鼻子施放一股气体出来。霎时间强烈刺鼻的这股异香异臊的气味,弥漫在屋里,那女人连连打着喷嚏醒过来,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哭哭啼啼地嚷:“我要死,让我死……”她迷迷瞪瞪,黑暗中也看不清谁救了自己,也顾不上那么多,摸摸索索地爬起来,重新拣凳子放凳子,再站上凳子套那白布带子。可白布带子已断,不能再用,她只好从凳子上下来,重新摸索着什么。

  此时老银狐一直躲在房里一个更黑的暗角,观察着女人的动作。它看见那个女人终于从炕边摸索出一把剪子,软软地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土炕沿打开了剪刀,然后往自己的手腕处轻轻割起来。它闻到了一股人血的芳香喷薄而出。黑红的液体从那女人的手腕上汩汩流出,沿着她歪坐的大腿淌流在地上。银狐走过去,贪婪地舔舐起那摊血,一直循着血线舔到女人的手腕上。经它的湿漉漉阴凉阴凉的粗糙如石砬子的舌头,来回舔那么几下,女人手腕处剪子割的那个伤口,神奇地不再流血了。女人又处在昏迷中,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银狐把那把血性的剪刀叼起来,跳上炕,再跳上窗户台子,丢在窗外。然后,它又跳回来,蹲坐在一旁,等候女人醒过来。还不时走过去,舔舔女人的手腕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人终于“哎哟,哎哟”地苏醒过来。

  “让我死吧……”她发现自己还活着,又伤心地哭求起来,同时似乎无意识地伸出双手,抱住了正舔她手腕的老银狐,哽哽咽咽地抽泣,不停地重复,“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大概她神志不清,搞不清自己抱的是何物,或许当成丈夫铁山了吧。

  那老银狐一动不动,温驯得像只猫般任由那女人搂抱着,揉抚着,那双野性的闪出绿光的眼睛,也变得十分柔和迷人,通人性地微微闭合,享受着多少年来一直仇视为敌的人类的温存。

  哦,人和兽,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时天已大亮,红红的晨霞,照在破碎的窗户纸上和土屋墙壁上,透出一种色彩立体,富有层次的如油画般的景色来。这是一幅绝妙的油画,那人,那狐,那霞,那窗,那悬梁的白布条,还有那带血迹落在窗外白雪地上的剪刀,这一切组合成了不只是涵盖人类生活的大自然之生命组画,这是人工的拙劣画笔画不出来的,这需要生和死,需要血和阳光,需要主宰人和兽的天道自然的显现。

  此刻,村子里开始骚动起来了。

  这一夜,白尔泰过得也很不安稳。

  他暂时住在古桦的二哥古顺家的一间西厢房。村部办公室虽然闲着无人住,可烧没烧的,喝没喝的,大冻炕一点火就倒烟,炕烧不热不说把活人呛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一起流,满屋子冒黑烟。古桦说通二哥古顺,把自家那间过去她在村里时单住的西厢房清理出来,让白尔泰住进去。她忙前忙后,扫地烧炕糊窗户缝儿,小土炕上又换了一领新炕席,墙上贴上几张从挂历上扯下来的影星歌星和风景画,小屋一下子焕然一新,干净利落。她欣赏着自己拾掇出来的新屋,喜上眉梢,内心涌出几分企盼几分激荡,嘴角不经意挂出一丝微笑,陷入遐想。

  “哟,布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就手儿当洞房吧!”说话的是古顺媳妇,从外边推门进来,一边“啧啧啧”,一边跟小姑子逗笑。

  古桦吓了一跳,这才从遐想中惊醒过来,赶紧望一眼在院子里压水井的白尔泰,红着脸冲嫂子假嗔道:

  “你这缺德鬼,嘴巴不会闭紧点儿?尽胡说八道,不怕别人听见啊?”

  “听见怕啥,就怕他听不见呢。”古顺媳妇也望一眼窗外,索性更提高了嗓门儿,“这窗户纸呀不捅不破,这个理儿上的话呀不说不明白!咱们家的大小姐可是金枝玉叶,一般的还看不上呢,看上的呀,也别想跑……”古顺媳妇的话还没说完,嘴巴被扑过来的古桦捂得严严实实的,格格格乐起来,古桦不依不饶地伸手胳肢她的胳肢窝,怕痒的二嫂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躲闪一边求饶:“姑奶奶,饶了我吧,你爱嫁谁就嫁谁吧……”笑得浑身散了劲儿的古顺媳妇憋不住,扑的一声放了个响屁,这一下古桦更是哈哈哈大笑起来,放开嫂子,倒在小炕上笑得前仰后合,四肢乱颤。

  “格格格……”

  “哈哈哈……”

  白尔泰从外边提一桶水进来,见状,奇怪地问道:“你们乐啥呢?有啥好笑的事,让咱也乐一乐。”

  古桦一听更乐了,指了指嫂子:“你问她……”

  “问她?她怎么啦?有啥笑话?”

  “她后门炮响,响彻云天……格格格……”古桦笑弯了腰。

  白尔泰依旧傻头傻脑地向古顺媳妇打听:“啥叫后门炮响,哪儿放炮了,我咋没听见……”

  古顺媳妇大红着脸,笑流着泪,抢白一句:“听你个头啊!多吃点黄豆,哪天再放给你听!哈哈哈……”古顺媳妇张嘴乐着,大大咧咧地跑出屋去。

  晚上,白尔泰在那间暖暖和和的西厢房灯下整理材料,古桦提着一壶开水进来说:“白老师,给你送点开水,你洗洗脚吧,这个盆专给你洗脚用。”

  “谢谢,谢谢。”白尔泰不知所措,放下手中的材料要接那盆。

  “我给你倒上热水,你洗脚吧。”古桦的手轻轻拨开白尔泰的手,两只手一接触,犹如碰了电一样,白尔泰身上一颤,心里有股异样的感觉。他很久很久没碰女人了,这轻轻的手之间的碰撞使他激动不安,内心闪出硕大的火花。

  “洗吧,水不冷不热正好。”古桦温情脉脉地看着他,微弱的灯光下那张年轻清秀的脸显得绯红妩媚,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大胆而充满了企盼。

  “好,好,我洗我洗。”白尔泰机械地脱鞋脱袜,把脚伸进盆里。古桦看着他洗脚,没有走的意思。白尔泰已经隐隐感觉出什么,更加慌乱起来,不小心把洗脚盆给弄翻了,水洒了一地。

  “格格格……”古桦笑起来,拿门后的笤帚扫水,白尔泰站起来也抢着要扫,于是两个人相拥到一起了。古桦顺势靠在他的怀里。白尔泰的心扑腾扑腾乱跳,一股女孩子身上特有的异性气息使他昏昏欲醉,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丰满胸脯紧紧挤靠着他,使他的浑身血液沸腾,每根毛细管涨涌起一个男人该有的欲望和反应。他不由得丢掉手中笤帚,双臂搂住了她。开始时轻轻的,恐怕弄疼了对方,渐渐地,这种抚摸式的搂抱变得强烈了,变成抱紧使劲才足以表示内心的欲望了。何况冬天的衣服太厚,太多。于是,感受男人的古桦仰起脸来,那双唇微微颤抖,等待着触摸。白尔泰犹豫着,有些害怕,不知那红红的肉乎乎的双唇,是幸福的爱河还是危险的陷阱,他一时分不清。尤其可怕的是,他至今搞不清自己对这位投怀送抱的女孩儿,有什么感觉。是爱的冲动,还是性的冲动?被压抑了很久的男性的欲望冲破了理性的防线,还是对这位处处关心爱护自己的部下,真生出了几分情愫?他浑浑噩噩地俯下头,终于把自己有些紧张而冰冷的嘴唇,叠印在那等待已久的滚烫的双唇上。不管性也好,爱也好,此时此情,此种幽静暖和的小屋,拒绝一个异性女孩的双唇是一种犯罪,是对人性本身的摧残。双方都活受罪。于是这种接吻变成了享受,变成了天道自然,变成了欲望的发泄和回收。他们就这样接吻着,一个三十多岁压抑很久的男人,一个二十六七岁小镇上看不上谁又等待理想男人太久了的大姑娘,自然而然地疯狂起来。渐渐,接吻的方式又不足以表达内心冲动了,白尔泰那男人的手不知不觉中摸索起来,伸进那隔绝自己的对方毛衣里边,继续摸索着,颤乎乎地触摸到了那柔软又坚挺、热烫而又圆鼓的双乳上。古桦的浑身颤栗起来,双手紧紧揪着白尔泰的双臂,欲制止而又松开,反反复复,嘴里哆哆嗦嗦轻声呻吟着呼叫:“别……白老师……别这样……”

  白尔泰光着脚站在湿漉漉的地上,开始没有感觉,逐渐那湿地上的水变得冰冷冰冷,强烈地刺激起他的脚心。他浑身激灵一下,于是理智又回到他脑子里。他那双刚才还很放肆地探索的手,突然被猫爪子抓了一下一样猛地抽回来,同时抽身后退,梦游般地喃喃低语:“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干什么……”

  他坐倒在炕上,有些负罪般地不敢看古桦。一双光脚相互搓动着,嘴里嗫嚅:“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这样,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这时候了,还说这个……”古桦红着脸低声说,抻抻毛衣和外套,眼睛不敢抬起来。

  “啥时候了?你是说……”他茫然,就这么一次拥抱接吻,她说的啥意思他已明白,他不知道这是收获还是损失,他似乎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有些慌乱。在省城时经历过各种人生变故的他,此刻有一种闯了祸的感觉。

  这时,从正屋传来古桦妈妈的喊声。

  “我妈叫我呢,白老师,我走了,咱们的事明天再说。”古桦嫣然一笑,双眼陶醉地盯了白尔泰一眼,然后转过身,满怀着幸福感飘然走出屋去了。留下这傻呆呆、慌乱不知如何是好的白尔泰一个人,愣在那里出神。

  他就这么干坐了半宿。

  他终于理清了思绪,天亮时,便伏在小书桌上,写了一封信留在桌子上。

  古桦:

  感谢你对我的情意。我太莽撞,对不起。

  我是个漂泊不定的流浪者,日后谁知命运又把我抛向何方?我不一定是你理想的情郎,你对我又知之多少呢?我的过去,我的经历……我愧对你的钟情。我一直拿你当小同事当小妹妹,可昨晚一切又在瞬间改变了,来得太突然,因而缺少了平衡。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纯情、浪漫、青春的魅力,但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能否担得起这种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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