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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 作者:郭雪波

第33章

  “我困死了,我要睡觉,你自个儿干吧。”铁山头也不回进屋去了。

  “没用的败家货!”老铁子扛着家什往外走,对身旁的白尔泰说,“你也回去忙你的吧。”

  “你不是答应让我跟着你吗?”白尔泰笑一笑。

  “好吧,那你扛着这个。”老汉把铁镐塞给他。

  铁镐挺沉,白尔泰扛在肩上,紧跟上老汉的又快又大的脚步。

  他们走到铁家坟地那棵老树那儿。那些被打死的狐狸,依旧血乎乎地堆积在坑里,冻得都邦硬邦硬,没有人动它们。大概由于银狐显威,撕咬胡大伦致使“失魂”,村里人谁也不敢再上这儿来惹那死狐狸了。尽管狐皮诱人,但还是自己的命要紧。

  老铁子拍了拍老树的主干,有些伤心,愧疚地说:“对不起你了,老树,没有保护好你。”

  站在坑边,白尔泰望着老铁子又望着那些死狐,脸色依旧有些骇然,说:“把狐狸都埋了吧?”

  “不。先别急,我要扒这些狐狸的皮。”铁木洛跳进坑里,拣起那些死狐往外扔,“一张好狐皮值三百多呢,我可不在乎老银狐迷人魂,正好用这些卖狐皮的钱,买些草籽儿,种在我窝棚那儿的沙洼子里,再买些‘刺儿鬼’、化肥啥的。明年我在黑沙窝棚那里大干一场!扩大改造面积,再多种点粮。”

  他们俩数了数,不多不少,大小正好是六十四只死狐。拢了一堆火,把死狐狸挨着火堆不远处放着烤一烤,等稍为变软之后,老铁子就把死狐挂吊在树枝上,开始扒皮。他干这个很内行,很熟练,咬着腮帮,挥着牛角刀,干净利索地扒着狐皮。扒下皮后,就把血淋淋的尸体扔进那老树坑里,白尔泰就填一些土进去。

  扒皮的活儿进行得很顺利,老铁子额头上渗出细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老铁子扔进一个,嘴里嘎嘎乐着报数:“十七……十八……二十……”同时,嗓子里不时哼两句不知名的老歌。

  你色迷迷地缩在我家炕上干啥呀,喇嘛,

  小心打黄羊的丈夫回来剥你的皮,喇嘛,

  哲咴呀--哲咴咴哎--哲咴!

  他这回可发了,白尔泰心想。

  北部沙乡的治沙现场会议,春节过后才开成。主要耽误在哈尔沙村的村领导班子调整,以及调查处理哈尔沙村发生的几起重大事件上。

  经历了一连串的事件,哈尔沙村百姓这年过得很平常。人们都提不起精神,不爱说话,各自默默过着自己的穷日子,村里开个会都召集不起人来。人们都懒得出头露面,没有了心气儿,似乎伤了元气一般。

  旗公安部门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取证,重点拘留了几个那天在墓地斗殴中,重伤他人的愣头青,还有开枪击伤老巫婆杜撇嘴儿的那位倒霉的民兵排长。经过讨论,鉴于胡大伦的身体状况,先是暂停了他村长职务,同时撤消了古顺的副村长和民兵连长职务。那位乡派出所杨保洪也受降级处分,调离此地。刘苏和乡长则受到通报批评。

  在找谁代理村长职务的问题上,大家犯难了。讨论来讨论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这一天,古治安旗长盘腿儿坐在铁木洛老汉的土炕上,喝着红茶,聊完老铁子治沙经验和改造黑沙窝子的想法,他琢磨着这么说:“老铁叔,我有个想法。”

  “啥?”老铁子问。

  “我看,你出来当这个村长得了。”古治安眼睛盯着老铁子的脸。

  “我?得得得,‘王爷’大人别拿草民开涮吧。”老铁子笑起来。

  “不是开涮,真是这个想法。”古治安不笑,很认真的样子。

  “那不成!我哪儿有那本事?往沙窝子里垫土还成。”见古治安当真,老铁子慌了。

  “你就把如何往沙窝子里垫土的经验告诉大伙儿,然后领着大家去干就行了。”

  “垫土谁都会干,只要舍得力气。”

  “那也得有个人振臂一呼:大家跟我来呀,挑土去!”

  “算啦算啦,你就另找这喊口号的吧。我又不是党员,在村里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老铁子一个劲儿摇晃脑袋。

  “不是党员怕啥,也不是让你当党支部书记。领着大伙儿去住窝棚,改造沙漠,这个村子我看就你合适。”古治安坚持着说服铁木洛老汉。

  “旗长,你真的铁了心让大伙儿去住窝棚,改造沙窝子呀?”老铁子眼盯着古治安问。

  “你以为是开玩笑啊?除了这条路,这北部沙乡还有其他法儿吗?可耕土地越来越少,没几年沙子就淹过来了,再不能等了。”古治安说得坚定不移。

  铁木洛老汉不吱声了,吧哒着烟袋锅。

  “这样吧,你先还是让老齐头兼着村长,我先考虑考虑。到动真格干的时候,我帮着张罗张罗,把我干过的一套说给大家。”老铁子最终咬咬牙这么表态。

  古治安摇摇头,看着老铁子笑说:“你可真是个倔巴头,名不虚传。”

  老铁子自个儿也乐了。“不是老倔巴头,是老倔驴,大家都这么叫。”

  “不管咋着,你得把你干的那一套办法,先在现场会上介绍给大家。参加会的全是北部沙乡各村的头头脑脑,还有旗林业局、农业局的干部和技术员。”古治安说。

  “我的老娘!我可要风光一番了,呵呵呵,这不要我老命吗?”老铁子把烟袋锅磕在炕沿上,眼睛眯成一条缝。

  “先让秀才们帮你整理出个材料来。到时候,你照直念。”

  “我不认字。”

  “你不认字?不会吧。”古治安肯定地看着他。

  “呵呵呵,会是会点,认几个老字儿,拼读拼读还成。”老铁子遮掩着干笑。

  “那你就到会上去拼读吧。”

  就这么着,金斯琴局长派来两个秀才,跟了老铁子一个星期左右,又跑到黑沙窝棚的实地去调查,终于搞出了铁木洛老汉的大会发言典型材料。

  其实,材料成了多余的。到了会上发言时,老铁子把材料撇在一边,就信口开讲起来。反正就那些事,讲起来比念材料省事。他的发言概括起来有几点:一、科尔沁沙地地下水位高,尤其沙洼地往下挖个一二尺便可见水;二、改造沙漠先从改造水位高的沙洼地开始,每块沙洼子承包给个人;三、具体办法是,往洼地拉垫黑土再掺进牛羊猪粪,少用化肥,多用有机肥,由小到大,慢慢向四周发展扩大;四、要保护改造成功的沙洼地,必须把沙洼地四周的流沙固定住,在沙洼地周围种出一圈儿耐旱防沙的沙柳丛和沙巴嘎蒿丛,以防流沙侵入洼地。

  他的发言有轰动效应。更是由于他实际干出了成果,去年在黑沙窝棚的沙洼子里,打出了几百斤粮食,他的发言更具有了说服力和典型意义。

  会议中间,古治安带着与会者去黑沙窝棚实地考察参观,大家心服口服。人们看着愣是靠肩挑车拉垫出的巴掌大的庄稼地,不由感叹。只要肯干,沙漠并不是不可改造的。

  旗农林部门的专家们,给老铁子的经验起了个学究式名称:家庭经济生物圈。就是说,在沙洼地里先形成一个小小的生物圈,然后慢慢像滚雪球般扩大,这圈越滚越大,以至改造整个沙地。

  老铁子的经验,无疑给整个沙漠沙乡带来了希望。原先,古治安和大多数人的意见,基本上想放弃北部沙地,把沙地屯落迁走,以期望沙地自己恢复自然植物群落。其实,这是行不通的,放弃改造,那沙漠便越滚越大,沙化面积将席卷整个草原大地,人还能撤到哪儿去呢?除非离开地球。

  会上形成决议,北部沙乡的每个乡政府,首先调查摸清第一批可改造的沙洼地,然后动员各村每家每户住进这些沙洼子,承包给他们。旗里鼓励和物资上奖励这些承包者,发放贷款,给予各种优惠政策。工作必须开春前落实,两年内拿出第一批改造成功的沙洼地--家庭经济生物圈。

  会开得很成功,古治安心里勾勒着美好蓝图。

  离开哈尔沙村前,他又一次光临铁木洛老汉的破土房。他脾气也很固执,非得说服老铁子出任这村长不可。

  “风光了一气,老铁叔,你该答应我了吧?”古治安笑着说。

  “旗长,不行,眼下真不行。”老铁子依旧不肯。

  “眼下不行?你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办吗?”

  “是的。”

  “啥事比当村长更重要?”

  “我要进莽古斯大漠。”老铁子说,他诚实地看着古治安,“古旗长,请原谅我。解冻之前,我要进一次死漠。”显然,老铁子深思熟虑,早有自己的计划。

  “进死漠?那可危险,进那儿干啥?”古治安惊疑,看着老铁子的那双沉思的眼睛,想得到解答。

  “追踪那只老银狐。”老铁子说,“我想那只老银狐可能在死漠里,它的另一个老巢可能建在死漠,而且我能猜出它的具体地点。”老铁子有把握地说。

  “你追踪它干啥?你们有仇啊?”

  “对。不能便宜了那该死的畜牲。它穴居我家祖坟里,又把老树的根全啃坏,我不宰了它,哪能对得起我铁家的各位祖先!我要扒它的皮!”老铁子咬牙切齿。

  “你呀,别把这事看得太重。家族的兴旺,哪能寄托在祖坟风水的好坏上。咱们村,你们三姓明争暗斗了上百年,也没有搞出个啥名堂。”古治安半劝解半开导着说。

  “我们铁家从来没有去斗过别人,一直是别人斗我们,包括狐狸。这次,要有个了结。我跟它早晚要有个了结。”老铁子木木的脸上没有表情,口气凿凿,“有人看见我那儿媳珊梅也在大漠里,说是跟那银狐在一起。”

  “哦?有这事?”古治安感到奇怪。

  “那只老银狐,不是一般物儿。我要看看它到底有多少道行。”

  老铁子沉默了。古治安见这情况,只好打消了劝他马上出任村长的打算。

  老铁子送走古治安旗长,叫儿子铁山到西屋子说话。

  “我要进大漠,找那只狐狸,也顺便找你的媳妇……”

  “我有课,我没空跟你去。”儿子铁山赶紧这么说。

  “哼,没有良心的东西,当初跟人家搞对象时要死要活的,今天到了这份儿上,你却不管不急了,你真是个没有心肝的畜牲!”老铁子不由得怒骂起儿子来。

  “我有课嘛。我也去找过,我也不能全耗在这上吧!”铁山争辩。

  老铁子挥挥手,不想再说这烦人的事,停了一会儿。“我走后,你要做几件事,一是照看好咱家坟地,别再出啥事;二是准备春耕的东西,今年咱们要在黑沙窝棚那儿扩大种耕面积,你到库伦镇采购好粮种,再购进些沙打旺草籽儿。”

  “沙打旺草籽儿?”

  “对,沙打旺种在沙洼子四周,固定流沙。沙打旺适合沙地,只要种活了,年年自个儿长,咱不用管,咱们省事,让它替我们挡风沙。”

  “好吧,这些我都可利用星期天干。”铁山讪笑着,似乎对老爷子放过自己,不再生拉硬拽着进死漠表示感谢,“爸,进死漠可要小心,一定要赶在春季风沙起来前出来,困在里边可够呛。”

  “用你教我?我对死漠里边的情形,比你对天天讲的课本还清楚!”老铁子瞪一眼儿子,向院外走去,“我去高力陶家借骆驼,你在家做晚饭吧。”

  “人家会借吗?”

  “我租用,也不是白使。实在不行用咱家的马交换使用。”

  老铁子说完,走出院子。

  铁山看着老爹远去的背影,摇摇头。

  这时候,白尔泰来找他爸。

  “哎,我说白主任,你咋老追着我爹屁股后头?你到底想干啥呀?”铁山不大高兴地问一句。

  “我们这次下乡,主要是调查过去萨满教的‘孛’,在库伦旗的活动情况。”白尔泰耐心解释。

  “你觉得我爸了解这些?”

  “是的。我的分析,他不只是了解这些的问题。”

  “哦?”

  “你应该知道的,解放前,你们铁家中出过‘孛’,后来喇嘛教兴起,你们铁家的‘孛’就无声无息了。”

  “嗬,你对我们铁家历史比我还清楚。”

  “主要是你的兴趣不在这上头。再说了,除了我,也不会有多少人对这感兴趣的。铁老师,你能告诉我铁大叔去哪儿了吗?”

  铁山看他一眼,心中似乎有了个主意,微笑着从灶口站起来,靠近白尔泰,压低声音问:“白主任,你真想从我老爸那铁嘴钢牙里,掏出点东西来?”

  “那当然。”

  “好,那我告诉你一个绝妙的好主意。”铁山卖起关子来。

  “你有啥好主意?”

  “你陪他进大漠,陪他去找那只该死的银狐!”铁山指点迷津。

  “老爷子要进大漠?”白尔泰诧异

  “是啊。他刚才出去借骆驼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儿等他吧。”铁山毕竟是亲儿子,对老爸独身一人进大漠不放心,如果把这书呆子鼓动活了,陪他老爸一起进大漠,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岂不是两全齐美的好办法?其实他哪里知道,白尔泰用不着鼓动,还巴不得呢。他一直寻找或等候着一个这样的接近老铁子的机会。

  掌灯时分,老铁子牵着两匹骆驼回来了。

  “到底老爸有一套,还真把人家骆驼给‘骗’来了。”铁山给老爷盛着饭说。

  “啥话?现在的人都比猴子还精,谁等着让别人去‘骗’?”老铁子往嘴里扒拉着大棒子饭。

  “那你出了啥高招儿?”

  “我答应送给他三张熟好的狐狸皮!”

  “三张狐狸熟皮子,可值一千块呢!”铁山心疼地啧啧嘴。

  “你心疼,那你给我驮水驮吃进大漠!”

  铁山吐吐舌头,不吱声了。

  “老铁大叔,我陪你进大漠吧,给你驮水驮吃,怎么样?”白尔泰说。

  “你?”老铁子这才发现炕沿角的暗处,坐着白尔泰。“你啥时候来的?”

  “人家早就来了,一直等着你回来。爹,你就带人家去吧,好歹有个伴儿。”铁山说。

  “不行!”铁木洛老汉一口回绝。

  “咦?老铁大叔,你可是答应过我跟着你的。”白尔泰说。

  “这次可不同。”

  “为啥?”

  “这次危险,有生命危险。我担不起这个责任。”老铁子头也不抬,脸无表情。

  “我立个字据,如有意外,责任不在你,我咎由自取,自取灭亡。”白尔泰笑说。

  “那也不行。这不是儿戏。你跟着去了,让我分散精力,又消耗食物。”老铁子毫不松口。

  白尔泰有些着急,可他知道这老汉的脾气,不敢再央求,于是求救般地悄悄看铁山的脸。

  铁山摇摇头,往外努努嘴。

  白尔泰知道他的意思,告辞走出铁家。铁山送他到院门口,白尔泰问:“铁山老师,你有啥好主意?你爸想定的主意,让他改变可是难了。”

  “嗨,这有啥难的。知父莫如子。”铁山走近白尔泰,悄声说,“老爸主要担心,两匹骆驼拉的食物不够两个人吃喝的,沙漠里时间长,没有水是不行的。”

  “那我怎么办才好?”

  “真笨!你不可以也准备个骆驼驮自己食物啊?”铁山点拨道。

  “妙!高!”白尔泰一巴掌拍在铁山肩上,“铁老师,村里谁家还有骆驼?我没有狐狸皮,可有人民币,有票子!”

  “我再教你一个招儿吧,”铁山神秘兮兮地附在白尔泰耳朵旁说,“这个事啊,你去找村里齐林老书记,你就说工作需要陪老爷子进大漠,让老齐头给你摊派个骆驼!这不齐了,还省了你那笔钱。”

  “这成吗?工作需要嘛,这倒的确是为了工作,可增加了农民负担。不成,我还是掏钱雇吧,你领我去找找有骆驼的家。”白尔泰挺老实地想想这么说。

  “你呀,真是一个书呆子。算啦,算啦,我陪你去找骆驼吧。另外,我再告诉你,老爷子要是还不同意,你就码着他的驼印儿跟踪,一直走到大漠里,他就不好意思赶你走了。”铁山细心地教着他。

  “真谢谢你。你铁山,对你老子倒挺看重的,不像对媳妇。”白尔泰笑着点一句。

  “哪儿啊,这都是为了你好哇,为了你能开展工作,有所收获呀!你老白真是‘狗咬吕洞宾’……”

  铁山说着自己也乐了。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开心地笑着,相互拍了拍肩膀。

  一轮弯月升上来了,斜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像一把磨得光滑的镰刀,放射着冷光。谁家养的猫儿开始闹叫起来,好像婴儿在啼哭。春天可能不远了,猫已经开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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