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柳穗儿一听就涨红了脸，把手里的抹布往灶台一摔，说：“他田志忠别怪！”如今的柳穗儿，自从李见正当了组长，早已不像当初给田拴牢当婆娘的那个成天忍气吞声、畏畏缩缩的柳穗儿了。她现在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日头照到我门前了，叫花子把棍丢了，再不受狗的气了！”现在谁若惹她不高兴，不管男的女的，年龄大小，她开口就骂，绝不省事。更何况又早已和李见正统一口径，将田志忠内定为第一号“对头”，如何能忍下这口气，便把腰里的围裙一解，搭到胳膊上，大步走到大门口，东一瞅，西一瞅，看田东京在哪里。这时，田东京背着迎迎娃又从巷西头走过来了，准备回家去。还一边耐心地教迎迎念着：“……老李给我拜年，我把老李捅了一拳！”柳穗儿听得真切，气得喘着粗气：“东京，你过来！”东京抬头看看太阳说：“不早了，我要马上回去做饭哩。”柳穗儿快步走到巷当中，挡在东京对面尖声质问：“东京，你嘴里不干不净骂谁哩？”东京一愣怔说：“我念花花哩，没骂谁。”柳穗儿就朝东京扑过来说：“狗日娃还不认账！一句一个‘老李’，还说念花花哩！老李是你叫的？‘老李’下贱死了，给你拜年啊！你还要‘捅老李一拳’……我叫你捅！”说着就抡起围裙打在了东京的脸上，迎迎娃也被捎带了，吓得尖声叫唤起来。东京好不委屈，他把迎迎娃放地下，拉住柳穗儿再次抡过来的围裙不放说：“你打谁？你打谁？”柳穗儿说：“就打你个碎东西！涝池大了，鳖也大了，大清早跑到‘老李’家门前骂‘老李’呀！”可是东京拉着围裙一头，柳穗儿使足劲也夺不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就拉着围裙在巷道上转圈子。站在大门后观阵的田秉义急了，瞅瞅巷道里没人，赶紧跑出来拉架，说：“丢手丢手！把围裙给人家！”帮柳穗儿夺下了围裙。柳穗儿得了势，趁机又朝东京脸上狠狠地抽了几下，看见东京被打得捂住脸爬土地上大哭起来，又尖声喊：“你哭！拿哭吓谁呀？回给你大说去！叫你大找‘老李’来，‘老李’等着又进看守所哩！”骂骂咧咧回家去了。东京委屈极了，他没有骂人，人硬说他骂了人，蛮不讲理地打了他和妹妹，就这样欺侮人呀。他爬在巷道中间的尘土里嚎叫着，眼泪把脸颊下面的尘土和成了泥。迎迎娃却不哭了，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叫着：“哥--回--哥--回--”东京全然没听见。

　　过了一会，巷道里有了人，李见正睡醒了，也出来了。几个人一递一句地说：“李组长，别生气，小娃放屁，大吉大利！”“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想来你也没亏待他呀，他咋放狗咬人！”“该打，打的还太轻！”东京听见有饲养员田亮的声音。昨天晚上，他田亮还到家跟大喝茶哩，人的脸说变就变啊！

　　早晨收了工，人们还发现东京和迎迎在巷道上哭，就喊他：“东东，哭啥哩，快起来，看，你妈后边来了。”吕玉英走过来，见东京和迎迎一人一身土，哭的糊了一脸泥，心疼地说：“啊呀！这是怎么啦？跟哪个娃打架啦？快，快回把脸洗洗！”就一手抱起迎迎，一手拉着东京回了家。

　　吃早饭时，吕玉英问东京，是不是和娃娃打架吃亏啦？和谁打架啦？为啥事打架的？田东京低着头一声也不吭。田志忠不耐烦地说：“唠唠叨叨问个甚？不嫌絮烦。娃娃打架再别问，保险没有一个好的！”吕玉英一边给迎迎喂饭，又一边问迎迎：“哥哥跟谁打架啦？”迎迎娃咽下嘴里的饭忽然大声念起来：“出门见喜，碰着老李，老李拜年……”惹得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上工铃又响了，吕玉英连忙放下碗，扛起锄头往外走，边走边叮咛东京：“把碗洗了，院扫了，看着快晌午就学的和面，再不准和娃娃打架……”说最后一句话时，人已到了大门外。

　　一整天田东京闷闷不乐。到天黑田志忠和吕玉英从田里回来，都说累了，胡乱喝了点，正要歇息，田亮来了。东京不想答理他，回自己北屋去了。一会儿，听田志忠生气地说：“我知道了，她柳穗儿打得太没道理！那花花巷里娃娃都念了多年了，东京随便念念，咋就是骂他？就他一家姓李吗？”田亮说：“唉！如今人家在位位上，咱忍了吧。”田志忠说：“……也是。小子娃大了，在家闲着老惹事，我想叫跟上谁学个木匠。打发出去，端端人家的饭碗，也叫知道世上的艰难……”一会儿，杨桂珍也来了，听吕玉英哭着向她说：“好你李婶哩，你没见，把我两个娃打的在巷里哭了半早晨……”杨桂珍说：“我咋没见？见了……”东京听的心里烦闷，就不听了。他想起了李兴邦那支笛子来。李兴邦正练习拉板胡吹笛子，前多日他讨好东京，曾把自己的笛子借给了东京。东京用那笛子吹会了四五支曲儿。有《东方红》，有《骂了声蒋介石》，有邀请舞曲《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那笛音实在好听呀，可是只因自己说出了李兴邦和凤英的事，闯下了大乱子，李兴邦一气之下又将他的笛子要回去了。要是那根笛子还在，这会儿就能拿到村外麦场上去吹。就吹“骂了声蒋介石不是好东西……”她柳穗儿再横，总不会说骂蒋介石也是骂李见正吧？他想的得意，独自笑出声来。唉！可惜咱没有一把笛子呀！东京想，无论如何要给自己买一根笛子。李兴邦说他那根笛子才值五角钱。可这五角钱从哪里来呢？爸妈没有钱，有钱也不会舍得给我买笛子的。唉！唉！只有下沟挖些药才能有钱，可是……东京为得罪了李兴邦，断了财路十分痛心。找兴邦哥赔个不是行吧？整整一个晚上，东京为这五角钱的问题，左思右想没合眼。天麻麻亮，妈要下地了，在窗户外面给他叮咛完了看娃、做饭、扫院，又说：“记得把鸡放出来，撒上一把米，今日两只鸡都有蛋哩。”一听妈说鸡下蛋，东京一下子就想出个来钱的门道来了。

　　东京家养着两只母鸡，都下蛋了。一只下两颗隔一天，一只下一颗隔一天。十天能卖两块钱，刚够灌煤油买盐。今天两只鸡都下蛋，东京就把一个鸡蛋私下藏起来。他算计藏够七八个鸡蛋就够买一根笛子了。他刚藏了第四个，吕玉英吃饭时就说：“怪啦，这几天哪只鸡又停窝了，少收下几个鸡蛋！”田志忠说：“你天天下地，顾不上喂食么，鸡儿蛋，食儿换。喂不好，下屁哩！”吕玉英指着东京说：“我叮咛东东天天要喂鸡，这娃敢是忘了就没喂！”便跑去看米缸。不看还罢了，一看偌个大米缸都快见底了，越发大嚷起来：“啊呀！这挨刀的，我攒的半缸陈米都说能喂两个月，东东几天工夫给我喂完了！喂了这么多，鸡咋能不下蛋，一定是下别处去了！”东京低着头只顾往嘴里扒饭不说话。吕玉英放下饭碗又到北屋里，柴垛边齐齐找，弄了一头草屑满身灰，终于在废置的牛舍墙角一个破瓦瓮里发现了四个鸡蛋，惊喜地说：“啊呀！鸡蛋在这儿哩！”就从瓦瓮里把鸡蛋拿出来，走回桌旁说：“怪啦，瓦瓮上还盖着青石板，鸡怎能把蛋下到里面？”见东京一直低着头不开腔，说：“一定是东东藏的。东东是你藏的不是？”东京还是不说话，可他的脸却全红了。吕玉英生气地说：“你把鸡蛋藏那里干啥？”东京嗫嗫嚅嚅说：“我想买个笛子……”

　　吕玉英“噢”了一声笑出了泪花花：“我娃是想买笛子呀。”田志忠马上说：“胡整！不管弄啥，先要给大人说清，大人答应了，你才敢闹。再背着大人胡来，小心你骨头坏！”吕玉英瞪了他一眼，忙搂住被吓哭了的迎迎娃说：“你使恁大声干啥，看把娃吓着了！”田志忠夹了一筷子酸醋调的野菠菜在嘴里嚼着说：“买笛子？你前几天吹的那个笛哩？”东京说：“那是李兴邦的，人家要走了。”田志忠厌烦地说：“兴邦人家吹的倒还差不多，你那叫吹笛吗？也不投个师！跟你秉文叔学几个二六板、三环儿还差不多。前几天你胡吹的都是些啥，吱哇吱哇，一点名堂都没有！”吕玉英低声帮儿子说：“人家娃是学生，爱吹歌子嘛，你爱唱戏，叫世上人都吹戏呀！”吃罢饭，吕玉英把东京叫到屋里悄悄说：“东东，听妈说，鸡蛋你大要到供销社里换盐哩，你别动。妈给你称半斤线子，明个沟北过集，妈晌午歇一晌不上工了，等你大下了地，我娃把线子拿集上卖了，给你买个笛儿。”东京高兴地跳起来说：“好啊！”吕玉英忙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你喊叫甚！叫你大听见了！”东京吓得吐了下舌头。

　　第二天早饭后，田志忠下了地，东京就夹着老布提包上沟北去了。沟北是逢五的集日，因为不几天就要收麦了，满街是权把扫帚、麦镰、绳索等忙货。也有几个老太婆就地铺个袱子，卖大红肚兜、香袋儿、绣花枕头和线子。东京就挤个空，蹲在她们旁边，把自己的线子亮出来。集上的人很多，没一会就有人走过来问他：“这娃的线子是买的还是卖的？”东京很高兴，马上说：“卖的。你买吧，半斤，一块钱。”那人笑了，把线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说：“太贵了吧？能少不能少？”东京记着妈的话，少钱不卖。那人说：“罢，罢！吃个亏吧。你也没拿秤，我就不称了。”便扔下一块钱，拿着线子走了。东京把钱装到衫子前襟的口袋里，就钻进人群去找文具店。在街上走了两个来回，才看见文具店在一大堆扫帚后面呢。兴冲冲走进去，说：“笛子，给我买个笛子！”售货员是个大姑娘，马上取来长的短的三根竹笛放到柜台上让他挑。东京说：“要五角钱的。”那姑娘便拿去了两个，留下一根光溜溜的黄竹笛，说：“这个五角。”东京去掏钱，衣兜里的钱却不见了。他登时吓得白了脸，将衣兜翻了过儿，也不见那一块钱的影儿。身上再没有兜儿了，钱丢了！东京急出一头汗，转身冲出文具店，从来路往回去走，在人群中低着头，希望能把那一块钱找回来，可是看见的都是似钱非钱的纸烟皮、破报纸。我的一块钱呢？东京绝望地在心里哭喊着。贼娃把我的钱偷走了！他极度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带着敌意瞅着街心挤来挤去的人群。那男的女的，表情中都藏着秘密，都像贼！他要向他们夺回自己的钱。一群人挤在货摊边拣麦镰，东京也往跟前挤。挤了挤，发现紧挨着他的一个男人衣兜里有钱，他的心咚咚地跳个不住，几经犹豫，就将手伸进那衣兜去。可是在抓着钱的同时，他的手也被人家抓住了。“干啥？”那男人一声断喝，人们都回头朝他看。那男人很面熟似的，向他瞅了瞅，又放开他的手，开心似的说：“碎家伙……”东京低下脑袋赶紧就跑。他的脸比窗纸都白，强烈的羞耻感像一阵暴风雨喷洒在他的头脸上，使他有点儿晕眩。天、地、人，整个集市都变成了一片混沌，在他眼前旋转起来。他像梦游病人似的，走出了集市，走出了沟北村，走上了回家的路。慢慢地心定下来了，晕眩也减轻了，突然后边有人喊他：“东东！东东！”东京吃惊地回过头，看见李兴邦肩扛两把木权，头戴两顶草帽，大步从后面赶来。东京只怕他又来找麻烦，忙让到路边，低着头，不敢说话。李兴邦到跟前却朝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说：“咋？对哥有气，不理哥啦？”说着就笑：“哥那是逗你哩，哥怎能打你呀！”东京激动地说：“兴邦哥，我……”兴邦说：“上集干啥来？”东京流下满脸泪说：“我来买笛子，把钱丢了！”李兴邦说：“啊！多钱？”“一块。”李兴邦哈哈笑起来说：“没劲仗，没劲仗！你买笛子干啥？我那杆笛子，你就拿上用吧。”东京高兴地说：“兴邦哥，真给我用？”李兴邦说：“只值五角钱的破笛子，我舍不得？那天是说着玩哩，你咋真给我送来了！回去顺路拿上去吧。”东京又咯咯地笑起来，一天的烦恼又抛到九霄云外去了。